從心所欲而不逾矩

【中圖分類號】J822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5.031【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5-0100-03

大型歷史文化歌劇《大河浩歌》，是王韶華先生對關于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主題的又一力作，作品著力于反映女媧伏羲始祖文化、黃帝問道文化和西王母信俗文化，以創新性闡述“民族根脈”“生存之道”等中華文化要義為指歸，彰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綿延不息的生命力。

歌劇以中國古代文獻中“大河”“浩歌”為挈領，先后三更其名，初稿《崆峒凱歌》，后易為《中國浩歌》，《大河浩歌》是終稿，作者之執事敬可見一斑。作者年已古稀仍筆耕不輟，期望接續《崆峒文化生態論》的思考，對華夏黃河文化進行更宏闊的闡釋。

言以足志。作為一名詩人、學者，王韶華有“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1]276般的沉潛，也有“悼紅軒中增刪五次，纂成目錄”[2]356般的求真，他以學者的睿智和詩人的才情，飽含深情表達對民族文化的崇敬。

王韶華在《大河浩歌》中顯示出的創作功力，既見于作品整體構思的宏大新穎和情節內容的深度廣度，也見于連字積句的鮮活靈性。單就歌劇的語言而言，我們既能感受到詩歌語言的靈動之氣，也能感受到學術語言的精警之力。所謂“窺一管而見全豹”“嘗一離肉而知一之味”。鑒賞歌劇的語言，是我們走近《大河浩歌》藝術世界的一把鑰匙。

一、《大河浩歌》語言有其文化“根性”

首先，有經書之“根”。劇作語言，或直引于《易》《書》《詩》，或化用于《道德經》《莊子》等，閱讀劇作，可以觸摸中華文化的經絡，感受到劇作淵源有自的文化根性。

如《天地玄黃》中：“看不清天地玄黃，摸不透宇宙混沌”“女媧氏，又稱媧皇，說人首蛇身，天地造化是也。”“五色大石雙手高擎，敢于登上九霄補天。”《崆峒問道》中“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群臣操牛尾而舞”“烝烝生民，永言以歌”等。

這生動渾樸的語句，在中華民族的血液中流淌幾千年，在廣袤的華夏大地上都生有“根須”，涵詠了中華文明天人合一的大底色，樹起了中華文化為生民立命的主脊梁，劇作從內容到語言呈現出民族文化的鮮活基因和溥博根性。

其次，有作者學術研究之“根”，這“根”深深地扎在黃土地里。從《頭上頂的黃土》到《文化智慧論》《崆峒浩歌》，都可以看到作者對民族文化的鉆堅求通，對黃土地的深情禮贊，對崆峒文化的深入思考。作者曾這樣深情地講道：“頭上頂的是黃土，抖落下來的也是黃土。\"[3]1“這是感情，這是思想，這是兩手插入渾厚而柔軟的黃土之中，遠遠望去，‘女媧摶黃土做人’，依稀可見，‘伏羲始做八卦，以變化天下’偉大的中華民族深一腳淺一腳，從這里走出東方文明熹微的路徑。”“寫黃土故事，頭頂著的、抖落的是一種靈魂的本真，一種品質的純樸，一種文學獨有的美。\"[3]3至此，可以看出《文化智慧論》中《崆峒文化研究》與《大河浩歌》中《崆峒問道》之間的淵源，這種系列性的關聯，是作者研究功力的持續走深，是作者深厚情感的一以貫之。幾十年來，他才如箭鏃，“設情有宅，置言有位”[1]341，不斷將自己對生命感悟措諸筆端，以饗讀者。

《大河浩歌》里的“黃土”是中華文化的培基，也是作者才情思想的培基，“崆峒文化”是解讀華夏文明的西北注腳，黃土黃河又是研究崆峒文化的民族視域。“黃土”“崆峒”，互參互釋，在作者的詩歌和文論里居有主位。作者在《文化智慧論》后記中道：“我愈來愈覺到，對人的精神生存直接給予滋養的土壤就是地方文化”[4]432。作者研究崆峒文化，始終與中華文化“山澤通氣”[5]1100。這樣的思考，學者李世恩的表達是：“平涼沒有躋身于全國最好的旅游熱線旅游與文化深度融合不夠，文化支撐乏力的問題同樣不可小靚。”[6]45王韶華研究崆峒文化、創作崆峒題材作品，正是在自覺積極地解決這個問題。

然而《大河浩歌》的藝術視野和意境更博大宏闊了，其構建了“黃土生萬物多彩斑斕，黃河發千祥大道朝天”“頭頂黃土抖落幾番，腳下黃河根系豌蜒”的生命觀，秉持了“這里黃土深厚黃河流淌，黃膚色民族屹立在東方八千多年照耀文明曦光”的歷史觀。正如作者所言，五場戲雖各自有別，但提攝于中國“古國文明”千秋斑斕的過程，可為異彩紛呈的史詩篇章，借此可以清晰地看到歌劇的構思：黃土孕育和而不同的文化基因，黃河流淌愈久彌新的民族精神。

二、《大河浩歌》語言不失其文學“詩性”

如《瑤池桃宴》中：“故壘留住多少風流，長風涇河春色艷濃。”“云生畫棟意未然，莫嘆西天玉閣院。”《愛以祛病》中：“我今早的思念啊，在這草地上長啊長。”“頂起一顆明亮的月亮，我昨晚的夢啊，隨著箏弦唱啊唱。”“我對姑娘的愛，三月趕著歌聲上了山坡。”“小伙子身上的熱血如烈火，燒得日頭落了西。”

再如末場寫崆峒景色：“七起八伏喲崆峒神砥，那大象無形九九歸一，一孔聚散離合的神洞，一塊說是道非的神石，一尊紓困求活的神塔，一條揚清激濁的神溪，一座抬起腳步的神橋，一頭未來又一頭歷史。”

這樣“大珠小珠”的語句，在其文集《留住春天》里俯拾皆是：“他們和它們互相凝望，一片莊稼便勃然長起農民躬身擁抱土地，土地把農民高高擎起。”[7]135“黃澄澄的米酒，喝下去，有穿腸透心，穿過一生筋骨，一支亦土亦水亦火的歌，從神農氏、炎黃的唇邊，子丑寅卯地流到我們唇邊。”[7]169“我的詩句在走啊，從心靈抵達筆尖。\"[7]159

“神莫神于至誠”[8]61“明莫明于體物”[8]62這樣優美靈動的語言，來自作者體物的瀏亮，也得益于作者詩人的家底，無論在場面狀寫、人物塑造時，還是在抒懷議論時，靈性鴻風，氣機流動，涌動鮮活之感和飛揚之勢，有句有篇，整部歌劇吐納珠玉，氣爽才麗，滕意飛辭，必行而遠矣。

三、《大河浩歌》語言富于“思想之力”

揚雄在《法言·問神》說道：“故言，心聲也。”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生存在世界上的“人”，必將通過情緒、領會、語言等方式與各色各樣的物事打交道，世界也就在這種展開中同時成為人的舞臺。王韶華以人們賴以生存的黃河、黃土地為“舞臺”，拈提歌劇的思想主旨：“黃土，滋育炎黃子孫的生命底色；黃河，奔騰中華民族的命運波瀾。”激發起廣泛深刻的民族共同體意識。

歌劇第二場“崆峒問道”，是根據《莊子·在宥》改編的，敘寫了“黃帝廣成子論道白云間”的場景，廣成子說道：“無視無聽才能內心寧靜，不勞不耗就會安康長生。問養生之道反觀自身，問心性之道神將守形”。這里揭示“道源”“化人”的文化要義，將崆峒生態文化再次彰顯，契合當代人安身、養生和審美的精神需求。

“黃帝問道”是“祖根文化”的源頭，涵養形成了燦爛智慧的中華文化。作者以崆峒文化所獨具的“道源文化”內涵，三教思想融合，將崆峒文化置于中華文化“儒釋道”大體系中來詮釋，語言攜帶民族文化“根脈”深處的淋漓元氣，彰顯出作者文化思維的深刻性與整體性。

譬如第一場《天地玄黃》中：“搏上斗下搏斗渺渺困境，思前慮后思慮蕓蕓眾生，揮動雙手創造豐盈生活，面向未來描繪美好前景。”有儒家進取精神的志向與勇毅。第二場《崆峒問道》中：“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三月修息靜慮澄心”含道家虛極致靜的境界與恒久。再如第五場《曦光在前》中：“我佛慈悲天高地宏，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講佛家慈悲胸懷的寬廣與善德。

在《天地玄黃》的宏大場面描寫中，孤膽英雄的形象隨著“消除淫水”“洪峰削平”“四海安寧”而定格在中華民族文明肇始的“煙火歲月”里。“俊男為何身披萬層浪，靚女因何頭頂千頃濤，步步動魄卻溯流而行”都在為“苦難民眾”“解難紓困”中有了回答，不由人感嘆：最美逆行者，舍“大氣如虹”的女媧和“孤膽遠征”的伏羲其誰呢。

四、《大河浩歌》語言彰顯“生命之力”

通過第一場《天地玄黃》中宏大意境中所表現的“生命力”，就能感受到作者駕馭語言的深厚功力。

女媧：洪水幾次次掠過頭頂，憑借一朵鮮瓠花保全性命。

伏羲：漩渦一回回頻臨危機，抓住一條寶葫蘆不敢放松。

女媧：俊男為何身披萬層浪，步步驚心而下游相碰。

伏羲：靚女因何頭頂千頃濤，步步動魄卻溯流而行。

合唱：拉上一把推上一把，解難紓困甘苦與共。

這是華夏文明肇始之際的情形，中華民族的英雄，女媧、伏羲在驚濤駭浪中拯救大地的偉大場景，在這樣天高水深，天塌地陷的巨大災難面前，華夏民族如何誕生。王韶華說：“詞語住在書里，放倒是一條河，立起來是一座山。”[7]155 是之謂也。

當劇作推進到“女媧摶黃土，做出一個個人”時，作者引領我們的目光聚集在黃河岸邊，以跳躍的快速推進的組合鏡頭，呈現令人驚嘆生動圖景，讓我們共同見證華夏創世神締造炎黃子孫、衍生華夏民族的偉大創舉。

女媧：女皇日夜蹲在黃河岸邊，摶黃土作人創奇跡多重。摶黃土山丘為肉骨錚錚，摶黃土流水為血液溶溶。摶黃土草木為頭發飄飄，摶黃土窟穴為口鼻洞洞。

女媧造人，黃色的圖景，黃色的生命，黃色的希望，黃色的世界，活靈活現，酣暢淋漓，生機盎然。作者連用九個“摶黃土”，一氣呵成，展現出女媧造人的迫切激動與幸福，一名偉大母親的形象躍然紙上，女媧娘娘，實至名歸也。這樣的場面，在漫漫黃色中升騰生命的氣息，正與“上天有好生之德”“天之在我者德也”相應，唯其如此，才感天動地，亙古傳唱。

王韶華以輕揚歡快的筆調，將女媧摶土造人這樣久遠重大的歷史事件，寫得開闊而光芒四射，不由讓人對生命生發無限的熱愛和憧憬，“活蹦又亂跳”是他用詩意語言為新生命初始舉辦盛大儀式的圓滿成功，天地人三才備矣，如此重大的場面，王韶華卻舉重若輕，形象畢現，斫輪老手的語言功力可見一斑。

在《愛以祛病》中：“羊信姑娘擁抱一起，在空中旋轉下落，哀戚而悲壯。”羊倌姑娘琴瑟和鳴：“你緊緊地抱住我，我緊緊地擁著你。天若有情我們有情，地若有愛我們有愛。”

“為了你更好和鄉鄰的安全，我帶走病魔帶走苦痛”，隨著羊信和心愛的姑娘“一起跳下山崖澗溪”，美麗的生命隕落了，而精神生命高高地升起。歌劇的這種語言張力，使劇作的審美空間不斷延展，更加宏大。

歌劇從頭至尾，以創意創新的手法表現“生命力”。首場是在“天地玄黃”中，抒寫“樹人啟智”，落點道：“黃土凝結漂亮的肌膚，黃河流動賡續的血脈。”這是凸顯中華民族大河文明所孕育的農耕生命觀，這是此劇立主腦所依托的地理和文化雙重大背景。第三場描述華夏母親西王母“那溫熱的胸懷擁抱，那勤快的雙手揮晃一一無高無低是人間冷暖，無上無下是天地滄桑，無遠無近是村莊光景，無大無小是兒女情長。”這是從言行、情懷直指向生命的真諦。可以說，其歌劇所表述的，河之大，是文化蘊含之大；歌之浩，是生命的氣息之浩。

細細品味王韶華作品語言越久，越能感受到他才堅學飽，將“文化性”和“空靈性”，“生命力”和“思想力”熔于一爐的深厚功力。無論哪一種題材的寫作，他都“為情造文”，情動而言形，統于氣機，乍看隨心所欲，實則各有章法，并“不逾矩”，達于文質彬彬。

“托身己所得，千載不相違”[9]172，愿王韶華先生健筆縱橫，“以我手寫我心”，為黃土深厚黃河流淌的人文大地再添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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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7：172.

作者簡介：

陳小蕊，女，甘肅平涼人，平涼職業技術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