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漢代《酒賦》的主題差異

2025-06-22 00:00:00房巖曉

今古文創 2025年15期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5.010【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5-0035-04

酒在中國歷史上出現的時間較早。在發明初期，它更多地被用于祭祀活動中，作為尋求祖先和神靈庇佑的工具；隨著中央集權的加強，它被用于大型的宴會場合，此時它被賦予了一定的政治意義；到后來，隨著釀酒技術的不斷提升，酒的受眾面不斷拓寬，許多的文人墨客借酒來消解內心的憂愁，此時酒的文化意義更加顯著。到漢代，出現了酒與賦體文的結合，從西漢初到東漢末，共有四篇專門寫酒的賦體文，分別是鄒陽、揚雄、王粲及曹植的《酒賦》，他們因個人的身世及經歷的不同，所寫的內容和表達的感情也有差異。

一、酒的傳說與發展

酒作為一種常見飲品，它的本字是酉。許慎《說文解字》曰：“酉，就也。八月黍成，可為酣酒。象古文酉之形。”關于酒的傳說，出現最多的是儀狄造酒與杜康造酒。《世本》記載：“帝女儀狄始作酒醪，變五味；少康作秫酒。”關于酒的作用，在釀造初期，酒作為一種工具，主要為了祭祀給鬼神（指死去的先人），以得到他們的庇佑。甲骨卜辭記載了商王用酒祭祀鬼神與祖先的情景，先秦史書《周禮》中也有相關活動的記載，這時酒的祭祀功能與文化功能就凸顯出來，酒就變成了一種進入文學的意象。無酒不成禮，酒作為人類的偉大發明，既代表著人們對于發酵知識的掌握，也有著溝通鬼神靈媒的作用。詩歌作為最早的文學體裁，其中就有關于酒的描寫，《詩經·豳風·七月》一詩寫道：“為此春酒，以介眉壽”，這里古人用所釀的春酒來求長壽。漢代的樂府詩也有寫酒的詩篇，比如《白頭吟》中寫道：“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這兩句寫出了宴會上飲酒的歡樂與短暫，以及隨后的離別與決絕。酒不僅出現在了詩歌體裁中，而且在漢代出現在賦體文中。

二、賦的產生及酒賦的起源

關于“賦”，劉勰的《文心雕龍·詮賦》篇三次提及：“《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賦也者，受命于詩人”“賦自詩出”。《詩大序》中稱“風、雅、頌”與“賦、比、興”為《詩經》的六義，這里的“賦”是動詞，即朱熹注中寫到的“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春秋時期，外交場合常賦詩言志；戰國時期則產生了不入樂的詩；到了漢代，《漢書·藝文志》記載：“不歌而誦謂之賦”，“賦”由最早出現的動詞變成了名詞。賦與詩歌、楚辭及先秦時期的文都有關聯，是在漢代大一統之下逐漸成熟起來的新題材。最早以賦名篇的是戰國時期的荀子，他的賦篇中有五篇作品，采用問答的形式，說理詠物，句法整飭。這些文章與散文相類似，對漢賦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漢賦的出現較晚于詩歌，由于詩歌中多描寫酒的作品，開中國酒文學之先河，因此，漢賦的作者在寫作時也效仿詩歌中的描寫對象，將酒寫入賦之中來表情達意。在漢賦中，與酒相關的文章有40篇，內容涉及了祭祀、宴飲、個人飲酒多個主題，如揚雄的《蜀都賦》《甘泉賦》及徐干的《齊都賦》等都是寫祭祀的場景；枚乘的《柳賦》、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及班固的《兩都賦》等都是寫君臣宴飲的場景；孔臧的《柳賦》及班婕妤的《自悼賦》等都是寫個人飲酒。但這些賦作中大都將酒作為次要對象，只有鄒陽、揚雄、王粲及曹植的《酒賦》全篇寫酒，關于鄒陽的《酒賦》是否為真，學界有不同的看法，筆者贊同俞紀東、吳從祥的觀點，認為此賦真實可信，遂將其納入研究范圍中。鄒陽的《酒賦》是現存最早的以酒為題的賦文，開了賦體文專門寫酒的先河，為后代酒賦作家提供了借鑒。

三、《酒賦》的主題思想

（一）對良好君臣關系的追求

在古代，酒作為一種工具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不僅在祭祀天神時要用到，舉行大型宴會的時候也會用到，鄒陽在《酒賦》中就為我們呈現了君臣宴飲的場景。

鄒陽的《酒賦》全文共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從開頭的“清者為酒，濁者為醴”到“凝醇耐，千日一醒”，主要寫了釀酒的原料、方法及酒的種類等。這一時期文學作品中出現這樣的記載，從正面來看，可以證明當時社會相對穩定，生產力發展水平較高，國家有充足的糧食去釀酒，且酒已經成為一種不可或缺的物品；從側面來看，這是統治者治理國家的結果，更能體現出君主的圣明。“清者為酒，濁者為醴；清者圣明，濁者頑騃。”這四句寫的是清澈的酒代表著圣明，而渾濁的醴則顯得愚鈍。在這里作者用的是象征的手法，“酒”象征著圣明的君主，而“醴”象征著昏庸的君主。“皆麴涓丘之麥，釀野田之米…關中白薄，青渚縈停”這幾句又交代了其實釀酒的原料都是一樣的，同為麥子和稻米，但因釀造過程有所不同，所以最后得到的酒的種類也會有差異。鄒陽雖然寫的是釀酒過程的差異，實際上是借此來比喻君王治理國家的方法，同樣是一個國家，如果君主對內發展經濟、愛護子民，對外友好邦交，那么這個國家必定會非常強大；反之，如果君主昏庸無道、殘酷暴虐、遠離朝政，那么這個國家必定會走向衰亡，這就說明在治理國家的過程中采取的政策不同，最后得到的效果也會不同。第二部分是從“哲王臨國，綽矣多暇”到結尾的“吾君壽億萬歲，常與日月爭光”，首先寫了君臣宴飲的場景，在宴會上，賓客們恭敬有禮，場面整齊有序，“電長裾，飛廣袖。奮長纓，英偉之士，莞爾而即之。君王憑玉幾、倚玉屏。舉手一勞，四座之士，皆若哺粱焉。”賓客們拖著長長的衣擺，揮動著寬大的衣袖，振奮著精神，那些英偉的士人，都微笑著加入這歡樂的行列中。君王坐在玉制的幾案旁，倚靠在玉屏上，他只需輕輕一抬手，四座的賓客都仿佛得到了滋養，心中充滿了喜悅。這段描寫體現了上賞下敬的禮儀，這是在穩定的社會才會出現的場景。“乃縱酒作倡，傾盌覆觴。右曰宮申，旁亦徵揚。樂只之深，不吳不狂。”這里可以看出就算君王陶醉于此，放聲高歌，也沒有出現雜亂的場景，其實君臣宴飲的場景就好比君王治理國家的過程，君臣宴飲時的整齊有序從側面反映出了社會的穩定與禮制的尊卑。在這歡樂之時，君王賜予賓客解酒的美食來消除這夜晚的醉意。宴飲過后眾賓客都醉了，君主在這時賜予賓客解酒的美食，這說明君王不想讓賓客們帶著醉意離去，從君王的行動中，我們可以看出飲酒適度的主張，這段描寫起到的是勸諫的作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過度飲酒。最后賓客們表達了對于君王的祝愿，希望君王萬壽無疆，與日月同輝。

鄒陽的《酒賦》以酒借題發揮，第一部分主要寫釀酒，看似未提明君賢臣的理想，實際上這種理想無處不在；第二部分描寫了秩序井然的宴飲場景，由此來反映社會的穩定與君主的圣明，體現了作者明君賢臣的政治理想。

（二）酒的諷諫功能

受時代和禮制的影響，文人在寫作的時候不能直書其事，需要借助某些物品來達到相關的諷諫效果，揚雄的《酒賦》就是借物喻人的方式來諷諫統治者認真治理國家。

揚雄的《酒賦》是一篇詠物小賦，此文以“自用如此，不如鴟夷”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前半部分寫水瓶，它里邊被盛滿了清水，但它的處境像被懸掛在井口邊一樣危險，一旦瓶子破碎，清水便會被拋到渾濁的泉水中，變得渾濁。后半部分寫酒袋，它的處境與水瓶截然相反，人們將它視為貴重之物，每天都將其灌滿酒并帶到各種場合。這篇文章看似是調侃之作，實際上卻在借物抒懷。水瓶樸實無華，卻身處險境，常遭危害；酒袋昏昏沉沉，卻“常為國器”，自得其樂。實際上，揚雄是以水瓶比喻那些純潔高尚的正人君子，并為他們打抱不平；以酒袋比喻那些貪榮好利的小人，諷刺他們為個人私利而卑躬屈膝，趨炎附勢。

揚雄的這篇《酒賦》也叫作《酒箴》，寫于兩漢交替的時代，此時的漢大賦已經無法達到勸百諷一的效果，因此文人們開始寫箴文來抒發內心的情感。此時的漢成帝沉湎于酒色之中，耽于政治，社會一片混亂。朝廷中也出現了兩類人，一類是擔憂國事的忠臣，另一類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于是身為黃門郎的揚雄借“水瓶”和“酒袋”這兩個器具的迥異遭遇來諷諫漢成帝，希望他從酒色中脫離出來，“親賢臣，遠小人”，認真治理國家，做一個圣明的君主。全文的最后一句是本文的主旨，“由是言之，酒何過乎？”指出水瓶和酒袋有這樣的處境并不是酒的過錯，每種人都有自己處事的方式，正人君子剛正不阿，但容易受到傷害，趨炎附勢的小人因處事圓滑而如魚得水，這不是他們的過錯，而是統治者分不清哪些是對國家有用的人，哪些是加速國家衰亡的人，作者在這里諷刺統治者沒有把這個國家統治好，因此讓正人君子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

揚雄在這里借“水瓶”與“鷗夷”所代表的兩類人的遭遇來勸誡君主要認清君子與小人，認真治理國家，表達了對君主的諷諫。

（三）對嗜酒現象的勸誡

酒作為一種重要的飲品，會產生兩種不同的效果，正所謂“小酒怡情，大酒傷身；點到為止，盡興即可”。王粲在《酒賦》中闡述了酒的兩方面作用，并對過度飲酒提出了勸誡。

王粲的《酒賦》可以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從開頭到“醍沈盎泛，清濁各異”[10]，首先說明了酒的起源及作用；然后描寫了釀酒的方式和酒的種類狀態。“帝女儀狄，旨酒是獻。苾芬享祀，人神式宴。曲蘗必時，良工從試。”[10]在這句話中出現了祭祀時人神共飲的說法，而且出現了“良工”，這代表著當時已經有了較為成熟的釀酒技術，人們對酒也有了較為成熟的認識。“醍沈盎泛，清濁各異”[10]是在參考鄒陽《酒賦》中的“清者為酒，濁者為醴”[10]，這說明，這個時代對酒不再只是籠統地區分，而是對于清酒與濁酒有了一一對應的象征意義，且在文人群體中也形成了較為穩定的概念。第二部分為“章文德于廟堂，協武義于三軍。致子弟之孝養，糾骨肉之睦親。成朋友之歡好，贊交往之主賓。既無禮而不入，又何事而不因”，這部分主要講述了酒的各種好處：在廟堂之上，酒被用來彰顯文德；在軍隊之中，它能協調三軍；在日常生活中，它能使人們的關系更加緊密。前面兩篇《酒賦》并沒有提到酒被用于日常生活在，王粲在這里卻提到了，這說明酒承擔了更為廣泛的作用，它增加了飲食享樂的功能，而且文人也沒有羞于提及，是因為它還與禮儀緊密結合。這說明酒的地位并沒有因為功能的擴大或者是深入民間而導致其意義的下行，這在歷史上是比較少見的。然后由“既無禮而不入，又何事而不因”過渡到第三部分，首先闡明酒的危害，然后寫道：“昔在公旦，極茲話言，濡首屢舞，談易作難。大禹所忌，文王是艱。”作者舉出了周公旦、大禹、文王反對嗜酒的例子，這是在學習揚雄的寫作方法，他的觀點是：雖然前邊在說酒是敗事之源，但這句話說明，真正的癥結在于人怎么取用酒，而不是酒本身。《史記·殷本紀》中也記載了“以酒為池，懸肉為林”的故事，說的是殷過王整日沉迷于酒肉，不聽大臣的勸諫，最終成了亡國之君，可見嗜酒的危害有多大。最后一句寫到了自己生活的時代，酗酒之風仍然盛行，他想以此引起人們的注意，讓人們對飲酒有更加理性的認識。

王粲雖然在文章中寫到了酒的好處，但他卻用更多的筆墨闡述了嗜酒的危害，這說明他寫作這篇文章的最終的目的還是勸誡人們不要過度飲酒。

（四）酒的解愁功能

東漢末年，由于社會動蕩，戰爭頻繁，文人的生存環境非常黑暗，他們充滿了憂思，只好以酒解愁，因此酒的功能又被進一步擴大了。

“余覽揚雄《酒賦》，辭甚瑰瑋，戲而不雅，聊作《酒賦》，粗究其終始。賦曰”，曹植在文章開頭加了一個序，這并非是他所有賦作的共性，在這篇文章中這么寫表明他開始用比較規范的文體去寫《酒賦》。正文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從開頭到“或云沸潮涌，或素蟻浮萍”，首先運用“儀狄造酒”的典故交代了酒的起源，并說這種酒令人贊美且十分珍貴；然后通過穆公與漢高祖劉邦、穆生及侯贏的典故說明了酒的積極作用，通過對比“千鐘”與“百觚”，表達了對于美酒的熱愛和追求；最后寫了釀酒的地點與種類以及造酒的時間與酒的樣子。他的這種寫法是效仿王粲而作的，開頭都是追溯酒的起源，然后寫釀酒的方式及酒的種類等。第二部分從“爾乃王孫公子，游俠翱翔”到“和睚眥之宿憾，雖怨仇其必親”，這部分主要寫了飲酒正反兩面的作用。首先強調了酒的危害，主人與賓客們宴飲，大家都忘卻了禮儀和法度而狂飲狂酣，曹植承認酒會讓人失據，但正因如此，酒可以解除世俗中的束縛，可以消解內心的憂愁。然后又寫了酒的好處，在飲酒時，粗魯的人會變得溫文爾雅，剛強的人也會流露出慈愛之態；卑微者忘記了身份的低賤，困苦者也暫時將生活的艱難拋之腦后。第三部分從“于是矯俗先生聞之而嘆曰”10]到結尾，這部分作者虛構了一個人物叫“矯俗先生”，這應該是曹植的自喻，矯俗先生感嘆飲酒是奢靡廢亂的根源，但這并不是酒之發明者的過錯，真正有問題的是沉湎于杯中之物、縱情于逸樂之間的人。“此乃淫荒之源，非作者之事”[10]一句作者表明了對酒的態度，酒本身沒有過錯，真正有過錯的是那些因過度飲酒誤事的人。

縱觀這篇文章，曹植用更多的文筆寫了對酒的喜愛，雖然第二部分闡述了酒的危害，但也是為了說明酒可以解愁，第三部分雖寫飲酒是奢靡廢亂的根源，但也沒有批判酒本身，而是勸說人們要飲酒適度。曹植生性愛酒，在他人生的前期，他通過喝酒來怡情，但在他人生的后期，因受到兄長的嫉妒和迫害，他更多的是借酒消愁。據推測，這篇文章是在曹操頒布禁酒令之后寫的，寫作目的也在小序中交代了，他是想超越揚雄的《酒賦》，但他在結尾處加上反對過度飲酒的主張很可能是為了附和父親的禁酒令，如此說來，在這篇文章中，酒就帶有了一定的政治意圖。

四、總結

這四篇都是寫酒的賦文，從創作來看，王粲在創作時學習了鄒陽的寫作方法，將清酒與濁酒賦予不同的象征意義，曹植在寫作時也借鑒了王粲的寫法，開頭先追溯酒的起源，然后寫酒正反兩方面的作用，最后闡述自已對酒的看法。從內容來看，這四篇《酒賦》雖然寫過度飲酒的危害，但并沒有諷刺酒本身，諷刺的是人們喝酒的方法。從意義來看，這四篇賦文都帶有相關的政治意圖，王粲的《酒賦》增加了酒的飲食享樂功能，曹植的《酒賦》增加了酒的解愁功能，使酒的社會影響進一步擴大。

這四篇《酒賦》雖然有共同之處，但寫作方式卻有些許差異。鄒陽的《酒賦》是第一篇寫酒的賦文，他在文中以釀酒的過程比喻治理國家的過程，表達了明君賢臣的政治思想；揚雄的《酒賦》通過借物喻人的方式來諷諫君主，希望君主認真治理國家；王粲的《酒賦》在開頭先追溯了酒的起源，然后通過正反對比來描寫酒的作用，勸誡人們不要過度飲酒；曹植的《酒賦》開頭先追溯酒的起源，然后從正反對比兩個方面來寫酒的作用，雖然寫到了酒的壞處，但他表達的卻是酒可以解愁的觀點，最后借矯俗先生的話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勸人們不要過度飲酒。

時至今日，酒仍然有著一定的影響。在經濟上，酒文化的繁榮也促進了酒產業的發展，讓許多品牌的酒名揚中外；在文化上，酒仍然體現著儒家文化中延續下來的“德”和“禮”。總體來看，酒文化又孕育了文化酒，文化酒的日臻成熟，又反過來促進了酒文化的持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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