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5.002【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5-0007-03
《寶水》中的鄉村記憶并非簡單的懷舊符號,而是在個人、集體多層次上展現的復雜生態。小說書寫了一部人的精神返鄉史,通過寶水與福田莊兩個鄉村的世事變遷,關注了農村現代化進程中記憶斷裂與身份認同的問題。
一、個體記憶與作為“記憶之場”的鄉村
文化記憶(DaskulturelleGedchtnis)理論發源自20世紀20年代。哈布瓦赫提出了“集體記憶”理論,經過皮埃爾·諾拉、阿斯曼夫婦等學者的發展,成了極具當下意義的一個關鍵概念。從“人類社會的文化傳承現象”這一粗略定義來看,新時期的鄉土小說或多或少都涉及文化記憶的建構這一主題。在研究其集體文化記憶的建構之前,小說對個人記憶的展現也不可忽視。保羅·康納頓在《社會如何記憶》一書中指出,個人記憶是將個人生活史作為對象的記憶,它們定位在并且涉及個人的過去。《寶水》中的個人記憶書寫在內容上涵蓋了敘述者地青萍幼年和青年生活兩個階段,包括她幼年的鄉村生活、家庭、成長等生命體驗。在空間上,小說劃分出了一個界限鮮明的回憶空間,即地青萍度過童年的福田莊。小說的記憶書寫方式則以插敘回憶為主。
在小說的開頭,作者便有意無意地營造出主人公與故鄉福田莊諱莫如深的隔閡。盡管鄉村獨特的氣息是治療地青萍失眠癥的唯一藥方,但她仍不肯重返故鄉,認為“沒有比福田莊更不適合的村子”了。若有若無的懸念隨著地青萍回憶的深入而逐漸得到解答。福田莊代表著鄉土社會千絲萬縷的人情聯系,這種聯系也就是奶奶所說的“維人”。人脈資源的苦心維持將地青萍的奶奶和父親與福田莊死死捆綁在一起,并間接導致了父親的離世。小說主線敘寫地青萍在寶水的生活見聞,并將往事巧妙地穿插其中。在以耕作為本的農村,最重要的便是時節,即時間之序。小說以季節組織劇情,四個章節分別命名為“冬-春”“春-夏”“夏-秋”“秋-冬”。冬去春來、歲月更替之間,主人公被當下的種種事件觸發回憶。回憶與現實、過去與當下按照主人公的思維邏輯彼此交錯、互相補充,由此以記憶碎片的形式補足了讀者好奇的一段個人歷史。記憶與歷史、回憶與當下圓融共通。例如,因為大耳朵全一句“你奶奶,那可真是會維人”的感嘆,作者將故事自然過渡到了地青萍與奶奶過去在“維人”上的矛盾。而寶水村的一起家暴事件,則引起了地青萍對幼年時家庭矛盾的回憶。康納頓認為:“這些記憶申述在我們的自我描述中扮演了突出角色,因為我們過去的歷史是自我觀的重要根源;我們的自我知識、我們對自己性格和潛力的觀念,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看待自己行為的方式。”①整部《寶水》可以說是地青萍從過去的福田莊走向代表未來的寶水村的、和解的長途。
《寶水》中的回憶與當下被從地理維度嚴格地分割開來。福田莊可以說是小說中記憶賴以凝結和藏匿的場所,也就是皮埃爾·諾拉提出的“記憶場”。地青萍走出福田莊的時代,正是農村的核心記憶開始坍塌的時代。她的奶奶和父親固守著千百年來延續的鄉村人情,而地青萍和母親則建成了反抗的統一戰線。福田莊呼喚著記憶。在物質層面,福田莊是地青萍的童年回憶寄存之地;
在象征層面,福田莊凝聚著一段私人經驗,意味著她的童年與故土;在功能層面,它以傳統的頑固定力傳承著鄉土人情之道的集體記憶,是奶奶“維人”之道的小舞臺。故鄉的墓碑也是一種典型的記憶場。福田莊的房子里設著故去家人們的牌位。父親也認為“能埋你的,就是老家”。墳墓通過停滯時間、固定生死來暫停遺忘,召回記憶,使死者在生者記憶中不朽。《寶水》的老家與超越生死的墳墓具有類似的特質,是一個靜止的記憶場:
什么是老家?老家就是這么一個地方,在世的老人在那里生活,等著我們回去。去世的老人在那里安息,等著我們回去。老家啊,就是很老很老的家,老得寸步難行的家,于是,那片土地,那個村莊,那座房子,那些親人,都只能待在原地,等著我們回去。②
在此意義上,福田莊的拆遷也象征著地青萍同不悅往事的和解,暗示在融入寶水之后、地青萍的鄉愁寄托之地開始向寶水遷移。小說中存在著深層的主題:在現代化進程中,作為記憶之場的農村無法成為永恒不變的“世外桃源”,而是在沖突和協商中被不斷重構。如何面對記憶傳承與代際沖突,是農村年輕一代必須面對的問題。
二、“返鄉”與身份認同
“返鄉”這一主題頻繁出現在現當代鄉土小說之中。“返鄉”小說可以說以魯迅的《故鄉》和《祝福》為源頭。新時期以來,知識分子返鄉的主題又在路遙、莫言等小說家筆下被賦予了新的內涵,即知識分子精神之求索。《寶水》中的地青萍以知識分子和中年女性的身份完成了“身”與“心”雙重意義的返鄉,這次返鄉也是地青萍完成自我身份認同的精神探索旅程。
地青萍的自我認同之旅正如喬葉創作《寶水》一書的心路歷程的投射:“說來慚愧,作為一個鄉村孩子,很年輕的時候,我一直想在文字上清洗掉的,恰恰就是這股子‘土氣’。如今人到中年,經過這么多年生活的捶打和文學的浸潤,我方才逐漸認識到這股子‘土氣’是一筆怎樣的資源和財富一這股子土氣,往小里說,就是我的心性。往大里說,意味的就是最根本的民族性。”③地青萍的少女時代一度拒斥自己作為農村人,也就是福田莊人的身份。一方面,福田莊所代表的人情世故已經成為地青萍的某種心結。另一方面,初入象城的她往往因為口音等鄉村的標記受人嘲笑。
《寶水》中存在著城與鄉、新與舊兩組對立。正如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一書中指出“社會變遷常是發生在舊有社會結構不能應付新環境的時候。新的環境發生了,人們最初遭遇到的是舊方法不能獲得有效的結果,生活上發生了困難。人們不會在沒有發覺舊方法不適用之前就把它放棄的。”④成年的地青萍和福田莊的生存方式站在了對立面上,更在精神上抵觸奶奶的“舊方法”。婚后的地青萍在面對同村人的求告時,并未像奶奶和父親一樣全力相助,而是告誡自己以父親為鑒。喬葉對鄉土社會的人情倫理顯然不是全面“懷舊”的,《寶水》中,即使在地青萍融入寶水村、將鄉村接納為自己的歸屬之后,她也沒有選擇延續奶奶“維人”的處世之道,只是在力所能及之處幫助他人。這也表現了新農村人身份認同、倫理選擇上的取舍。
地青萍的精神回歸一方面是多年累積的鄉愁所驅,另一方面,也是寶水的呼喚所致。地青萍身份認同的完成是通過記憶的重建完成的。康納頓指出:“個體對自我身份的認知必然以個人的記憶為基礎。個人通過這類記憶,就有了特別的途徑來獲知有關他們自己過去歷史的事實以及他們自己的身分,原則上他們不能通過這類途徑來獲知其他人和事的歷史和身分。”揚·阿斯曼提出了“文化記憶術”,也就是關于“如何儲存、激活和傳達意義”的方法,其作用就在于保證連續性、保持身份認同。個人需要個體記憶以確立自己的身份,集體則需要群體的記憶確認群體的身份。《寶水》勾勒出了主人公從認知記憶到重建身份的過程,寶水和福田莊互為鏡像。福田莊是凝結過去回憶的記憶場域,寶水則是溝通回憶與未來的橋梁。在寶水的所見所聞勾起了地青萍對福田莊的回憶,也促使她再度理解、接納過去的福田莊。雖然兩地都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問題,如身份尊卑、人情糾葛的落后傳統,甚至家庭暴力事件,但是寶水村體現出一派欣欣發展的、包容的態勢。寶水的舊是鄉村必有的歷史底色,而寶水的新才是它容納地青萍的突破口。喬葉發現的鄉村是“變革中的鄉村”。書中的寶水村更像一個撫慰都市中迷茫靈魂的新“世外桃源”。在與九奶的相處之間,地青萍彌補了部分未能與奶奶交心的遺憾,得以直面過去的創傷記憶。因此,寶水是召回回憶、療養舊傷的空間。加斯東·巴什拉認為家宅空間保存著逝去歲月的寶藏,“當新的家宅中重新出現過去的家宅的回憶時,我們來到了永遠不變的童年國度,永遠不變就好像無法憶起。我們體驗著安定感,幸福的安定感。”《寶水》中的“老家”正是這樣一個概念。地青萍歸屬的“老家”從留存記憶的福田莊逐漸變成她收獲友情和愛的寶水村。可以說,寶水是一個理想化的福田莊,以積極發展、走向和諧的新鄉村樣貌呼喚著地青萍的回歸。
三、鄉村文化記憶的建構
小說著重敘寫地青萍的個人見聞與記憶,同時處處可見歷史記憶之筆。地青萍的爺爺是解放戰爭中犧牲的軍人,留下奶奶苦苦維持一家人在村中的生活;“文革”期間老原家人與同村人埋下不和的根源。如此種種,雖然只是局限于一村中的舊事,但也是某一歷史時代的投射。而到了小說的主場,地青萍所熟悉的當代寶水村,文化記憶的建構則表現為以維護集體自我認同為目的的自發儀式。
神話故事、民族歌謠、儀式習俗、地點場所、文字等等媒介符號是文化記憶構建的媒介。文化記憶的儲存、建構、闡釋及傳播功能的實現,都需要依賴這一系列媒介。在《寶水》中,著墨最多的則是與死亡有關的儀式、地點和語言。中國社會千百年來形成了重血緣、重家族、重孝道的宗法制社會原則,在鄉土社會中,一個族人的離世往往意義重大。小說中德高望重、足以稱得上“鄉賢”的九奶離世后,作者詳寫了一系列儀式活動。首先是一族的人聚集在九奶院中,直到戴孝,更有一二十人穿了孝。因為九奶是村里有名望的接生人,所以村里人堅信“天下老人皆父母,世間晚輩盡兒孫”。此后是隨著青年人巡山、小殮、大殮、守靈。來客從二十三日到二十七日仍絡繹不絕。
葬禮中有一套獨特的歌謠:
老太壽棺離家堂
寬心安神一爐香
在天有靈多蔭佑啊
蔭佑兒孫代代昌
而在新年舞獅活動中,面對家有喪事的宅子,另有一套喊詞:
獅子來到恁門口呀- 搖頭擺尾解憂愁呀
喪葬儀式在塑造鄉土文化記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在中國,“殯葬是以家族為基本單位辦理的,是作為團聚家族與親朋好友的一次社會活動。”寶水村另有一種紀念死者的規矩,也就是“點燈”,每年春節大年三十下午須得上墳請祖宗回家過年。這些紀念活動也是將逝去的族人納入共同回憶的手段。
墓地和墓碑是另一種文化記憶賴以構建的媒介。地青萍如此概括“老家”的含義:
老家意味的,是親人。哪怕他們已經死了,但只要他們在那里活過,死后也埋在了那里,那么,你就是有老家的人。你斬不斷你的老家。當你老了,和老家的老越來越近時,你就會知道,自己是需要有一個老家的。③
阿萊達·阿斯曼在《回憶空間》一書中指出:“固定地點的紀念活動代表了對固定在地點上的死者紀念的興趣。這個記憶之地在某種意義上成了一個神圣的地方,通過死者的在場而變得神圣。”因此,老原和地青萍即便不愿回到老家,也會為祭祖上墳重返故地。九奶堅持悄悄給老原家的人祭掃,或許也有一層含義:即九奶是老原不能公開的生身母親,祭掃正是作為族人應盡的義務。在講求落葉歸根的鄉土社會,祖墳的意義不僅在于紀念死者,更在于維系族群、共建記憶。
四、結語
綜上所述,《寶水》在鄉村記憶的展現上,建立起記憶-當下,福田莊-寶水村幾個對立呼應的結構。在集體承載的文化記憶上,鄉土生活構建出共有的文化記憶,昭示著“老家”的真正內涵。其中文化記憶的構建尤其以對喪葬儀式的表現最為突出。因此,《寶水》書寫的不只是一部城市人的精神返鄉與自我認同史,更是一部以福田莊為代表的舊農村向現代的美麗鄉村轉化的鄉村發展史。
注釋:
①⑤ 保羅·康納頓著,納日碧力戈譯:《社會如何記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②⑨ 喬葉:《寶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③ 喬葉:《關于lt;寶水》的若干話題》,《小說評論》2023年第5期,第83-85頁。④ 費孝通:《鄉土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⑥ 揚·阿斯曼著,金壽福譯:《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⑦ 加斯東·巴什拉著,張逸婧譯:《空間的詩學》,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⑧ 呂應鐘:《現代生死學》,新文京出版社2001年版。⑩ 阿萊達·阿斯曼著,潘璐譯:《回憶空間》,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作者簡介:
高思齊,女,漢族,濟南人,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東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