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話指南》和《燕京婦語》使役范疇研究

【中圖分類號】H172 【文獻標識碼】A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7.032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7-0107-04

一、語料來源

《官話指南》是由吳啟太和鄭永邦編著，金國璞與黃裕壽校對的中級北京官話口語教科書，于1882年出版，是日本近代漢語教育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并極具影響力的經典教科書之一?！豆僭捴改稀啡〔挠谇迥┟癯醯目谡Z素材，較為全面地呈現了當時北京官話的面貌，為研究早期北京官話系統提供了書面材料?！豆僭捴改稀饭舶▋善蛭?、凡例和正文。正文部分包括四卷：應對須知、官商吐屬、使令通話、官話問答。

《燕京婦語》是清末在日本出版的漢語會話書，主要以女性為對象，內容包括寒暄、游玩、宴請、針黼、首飾、租房等女性生活，因此被稱為“婦語”。該書的漢語課文的原著者不詳，由北邊白血抄寫并翻譯成日文，其實際編著年代不晚于1906年。該書反映了清末北京話的語言特色，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地域特征。本文選擇2018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官話指南·改訂官話指南》（其中截取《官話指南》部分）和《燕京婦語》等八種（其中截取《燕京婦語》部分）進行語料考察。

二、“使役”范疇表達

《官話指南》和《燕京婦語》中通常使用“叫”和“讓\"字句表達使役范疇，二者的使用各具特點。

（一）《官話指南》“叫”字使役句

1.使令使役句

（1）劉師傅，我們老爺叫你進去哪。（《官話指南·第二卷·第十章》）

（2）他還叫我問問這包果子，都是怎么個規矩。（《官話指南·第二卷·第十三章》）

2.致使使役句

（3）等著抽冷子一天，叫他輸個一萬八千去，僭們可就發了財了。（《官話指南·第二卷·第二十六章》）

（4）他要招著我，我就攢足了勁兒，給他一個冷不防，叫他吃不了得兜著走。（《官話指南·第一卷》）

（5）我可恨他，他安心占人家的便宜，叫我對不住人。（《官話指南·第二卷·第二十七章》）

（6）頂好是打那竹徑，轉過灣兒去，在那塊大石頭上坐著，聽那水聲兒，真叫人萬慮皆空。（《官話指南·第一卷》）

3.容任使役句

（7）他們那幾個無賴子，就背地里一商量，說他這乍來，僭們先叫他贏幾回錢去，后來他就肯來了。（《官話指南·第二卷·第二十七章》）

（8）他勸我，不叫我回來，他說他有一位同年的，在蘇州是候補道，姓和，他要把我舉薦到那兒去辦書啓，我也愿意去。（《官話指南·第二卷·第二十四章》）

首先，“叫\"字使役句的句法形式為‘ ΔNP1+ 叫 +NP2+ VP”，王琳、李煒將使役范疇根據使役者對被使役者的控制強弱度分出以下的兩個范疇：由使令和致使構成的使役者對被使役者控制性較強的使役，簡稱為“令致類”；由容任和任憑構成的使役者對被使役者控制性較弱的使役，簡稱“容任類”使役。[7]

使令使役句表示的是人物NP1積極地使令、支使人物NP2作VP所代表的行為或動作；致使使役句則是NP1致使、導致NP2出現某種狀態變化的情況，通常謂語是心理動詞或無意識動詞或形容詞；容任使役句表示的是人物NP1容任、任憑人物NP2作VP所代表的行為或動作。使令與容任的差別在于NP1對于NP2行為的干預方式，使令使役句是用積極的使令來干預NP2的行為動作，而容任使役句中人物NP1的自主性減弱，對人物NP2的控制降低，使役者NP1沒有對NP2發出強有力的命令。

例（1）（2）均為使令使役句，“叫”本義為“呼叫”，《說文解字》：“叫，噓也?！薄敖小钡氖挂塾梅ㄊ菑暮艉傲x衍生而來，表示命令、吩附、指派等意義。例（1）（2）中的主使者和致使者均為人，VP均為行為動詞，動作性強。同時整個事件是主使者有意達成的，NP1主動致使NP2去實施VP動作，NP2同樣控制VP行為能夠實現，作為主使者的NP1和受使者的NP2均具備較強的自主性，同時包含使役結構中的子事件“ NP2+VP ”在下達命令時尚未發生。

使役句除了可以表示具體使役動作，也可以表示抽象的致使概念。學界普遍認為致使用法是從具體的使令用法發展而來，張麗麗認為使役和致使用法不同的關鍵在于VP，使役用法中NP2能夠控制VP，而致使用法中NP2無法控制VP。[9]張文認為致使用法可以細分為：有意致使和無意致使。例（3）（4）可以看作是有意致使，主使者和受使者仍然是人，主使者有意致使“ ΔNP2+VP ”整個事件的發生，VP不再是行為動詞，其動作性減弱，更多地表現受使者發生某種結果變化，NP2自主性削弱。在有意致使用法中子事件“ ΔNP2+VP ”通常為未實然事件。

而例（5）（6）可以看作是無意致使用法，其中主使者并非具體的人或事物，而是某種原因（通常在前句表明）引發該致使事件，同例（1）一（4）相比，這種致使事件并非主使者有意為之，NP1為使因事件，其自主性消失，在句法上以小句的形式出現。VP的動作性減弱，為情緒、感受類動詞，同時“ ΔNP2+VP ”表示已然事件。

例（6）相比其他無意致使用法有些特殊，主語NP1能夠引發某特定的感受，VP只能是感受、情緒類動詞。NP1為一般的事物，兼語為指人名詞，經常是泛指的“人”來作為充位（dummy）成分。張麗麗將這種無意致使用法稱為“描寫性致使用法”。[9]

在《官話指南》中，“叫”字使役句除了表示使令、致使之外，還可以表示允許、容讓、任憑的概念，并且是自愿性允讓。上文提到使令使役句和容任使役句之間的差別在于NP1對NP2行為的干預方式，容任使役句采用相對“消極”的方式控制NP2的行為，并不表示強有力的使令行為，而是一種自愿性容任NP2行為的實現。例（7）從上下文來看，主語有意地放任NP2的行為（贏幾回錢去），但NP1仍有能力將其終止，可以理解為“任由、任憑”，屬于容任使役句的范疇。例（8）中“叫”字出現在否定句中，根據文意理解為“他不準我回來”，同樣屬于容任使役句。在使令使役用法向容任使役用法發展的過程中，NP1和NP2互相爭奪對VP的控制權，整個句式的語義從使令轉變為容任，雖然NP1仍能夠控制事件的發生，但明顯其控制性減弱。

在《官話指南》中，“叫\"字使役句共出現了120次，其中“叫”字使令使役句共出現了101次，致使使役句共出現了14次，容任使役句出現了5次。《官話指南》中“叫”字使令使役句的出現次數最多，遠遠高于其他用法，見表1。

（二）《燕京婦語》“叫”字使役句

1.使令使役句

（9）婦：回頭您叫我妹妹上我們這兒坐著來呀。（《燕京婦語·鄰人男婦午遇》）

（10）大的兒放學家來，叫他背書，他怎么也背不上來，氣的我只要打他。（《燕京婦語·戚屬探望》）

（11）戊：你告訴趕車的，叫他套車罷。（《燕京婦語·親友男婦賀壽·第六節》）

（12）太太，老爺吃完了飯先回去了，叫我告訴太太早一點兒回去。（《燕京婦語·親友男婦賀壽·第十三節》）

（13）甲：瞧瞧哥兒他們下學了沒有？叫他們吃飯了。（《燕京婦語·種花·第四節》）

2.致使使役句

（14）乙：您別給他。甲：得了，給他一個叫他去罷。（《燕京婦語·賈布裁衣·第二節》）

（15）丙：打得了拏來您瞧，準叫您挑不出不好來。（《燕京婦語·召首飾匠制簪釧·第二節》）

（16）丙：您二兄弟可不那么著，他真念書，見天晚上放了學，他在家里還念哪。甲：啊，那纔叫您省心哪。（《燕京婦語·戚屬探望·第三節》）

（17）中：太太府上諸位都好哇？外：叫您惦記著，都好。（《燕京婦語·中外夫人接風·第一節》）

例（14）（15）可理解為有意致使，例（16）（17）可看作無意致使，主使者為使因事件，VP通常是表示狀態的動詞，動作性弱。在《燕京婦語》中沒有發現描寫性致使用法，在《官話指南》中也僅有1例。描寫性致使用法的少見可能與使役用法的發展進程有關，另外也與文體內容有關?！豆僭捴改稀泛汀堆嗑D語》作為北京話教科書，內容多是涉及日常生活的對話，日常生活交際敘述較多，而描寫性話語自然相對較少。除此之外，如例（17）中“叫您惦記著”類似的客套寒暄話“叫NP費心/分心/受累\"經常使用，共出現了11次。

3.容任使役句

（18）您姥爺就勸，不叫我打他。（《燕京婦語·戚屬探望·第二節》）（19）給他一個大，叫他去罷，別叫他跟著了。（《燕京婦語·賈布裁衣·第三節》）（20）寧叫他有點兒浮余兒，可別叫他不夠。（《燕京婦語·賈布裁衣·第十節》）（21）乙：大妹妹，您瞧，繚的有多密呀！甲：他要作，我就叫他作罷。（《燕京婦語·作衣·第一節》）

“叫\"字容任使役用法多出現在“別\"\"不\"否定句中，使令動詞“叫”在否定句中最容易發展出“容任”用法。

如表2所示，《燕京婦語》“叫”字使令使役句出現了33次，致使使役句出現了16次，容任使役句僅出現了3次，總計52次。

《燕京婦語》“叫”字使役句的用法與《官話指南》基本相同，兩種文獻中都是“叫”字使令使役用法出現的次數最多，其次為致使使役用法，容任使役用法出現的次數最少。但兩本書中各用法所占總數比重有所區別，相比《官話指南》，《燕京婦語》中的使令使役用法比重下降，而致使用法比重上升，容任使役保持相對穩定。這種情況的出現可能與文本內容有關，《官話指南》正文包括官商通屬、使令通話等內容，因此使令使役用法大量出現，而《燕京婦語》內容以寒暄、游玩、宴請等女性日常生活為主，需要使用使令使役概念的語言環境相對較少。

（三）《燕京婦語》“讓”字使役句

1.使令使役句

（22）請您讓姑娘太太們坐兒罷，都擺齊了。（《燕京婦語·親友男婦賀壽》）

（23）好哇！明兒您讓我姐姐給我瞧瞧。（《燕京婦語·鄰人男婦午遇》）

（24）乙：昨兒個我和您提要租房的那一位，同著我瞧房來了。?。号叮屵M來罷。（《燕京婦語·尋房租住·第八節》）

2.致使使役句

（25）等著我大兄弟回來，您替我說，讓您聽信兒。（《燕京婦語·尋房租住·第三節》）

（26）婦：他見天吃完了飯才走哪。男：您那兒的飯倒早。婦：您瞧，一起來喝完了茶就得先張羅他吃飯，好讓他走。（《燕京婦語·鄰人男婦午遇》）

3.容任使役句

（27）太太別讓他吃了，您吃罷。（《燕京婦語·中外貴顯夫人會唔》）

劉云探討了北京話多功能標記“讓”的歷史演變情況，將語義演變歸納為兩條不同的路徑，其中一條路徑為“禮讓gt;使役gt;致使”，文章指出這一路徑是在兼語式的句法環境下實現的，并發生了多重的泛化。S1式“S（施事） + 讓（禮讓） +NP （兼語） +VP ”結構在語義上表示禮貌客氣地叫/要某人做某事?！白尅睆恼Z義上可以分解為“禮貌義”（詞匯義賦予）和使令義（構式義賦予），S1式中“讓”具有“禮讓”的意味，經常出現在卑幼禮讓尊長，或者主人禮讓客人的社交語境中，禮貌義從而得到凸顯。4]此處轉引劉云的例子：

（28）黛玉因讓眾人來放。眾人都笑道：“各人都有，你先請罷。”（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七十回）

（29）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三回）

到了清代后期，尊長禮讓幼卑，熟人之間的客套明顯增多，禮貌義就不那么明顯了，在這種語境下禮貌義落后，使令義凸顯，“讓”進而發展為純使令標記。句法結構為S2式“S（施事） + 讓（使令） +NP （兼語） +VP ”，S2式繼續發展，VP由動作的完成擴展為動作的狀態，VP的動作性減弱，心理動詞、狀態動詞、變化動詞出現在S2式中，S施事的自主性減弱，使因性增強，“讓”發展出典型的致使用法，句法結構為S3式“S（致事） + 讓（致使） +NP （兼語） +VP ”。當兼語由指人名詞擴展為指物名詞，標志著S3式“讓（致使）”用法的成熟。

例（22）—（24）中“讓\"字均表示使令，例（24）中兼語省略，根據上下文可補出。例（25）（26）中“讓”字使役句表達致使使役。例（26）“好讓他走”中“讓”后的兼語和VP所構成的命題是說話者希望能夠達成某種結果、狀態。兼語是明顯的受益者，“好讓他走”的主語為前面出現的小句，可以理解為使因事件。例（27）中“讓”字句為容任使役，“讓”表示自愿容任?！堆嗑D語》中“讓”字使役句僅有6例，使令用法3例，自愿允讓用法1例，致使用法2例。

（四）《官話指南》“讓”字使役句

（30）我們大人讓大人上坐。（《官話指南·第四卷·第三章》）（31）你去請進來，讓到書房里坐。（《官話指南·第二卷·第四章》）（32）他的這個妾讓小的進里頭喝茶去，小的就進去了。（《官話指南·第二卷·第三十六章》）（33）今天我有一點兒不舒服，先生來了，告訴他說，我今兒個不用功，因為我不舒服，也不用讓他進來坐著了。（《官話指南·第三卷·第七章》）（34）這么著罷，你就趕緊的先拾掇出來，就讓客人先將就著住罷。（《官話指南·第三卷·第十四章》）《官話指南》中“讓”字使役均為使令使役句，例（30）中“讓”具有“禮讓”的意味，用于主人禮讓客人的語境中，表示禮貌要求客人，兼語式可看作使令使役句。例（31）一（34）“讓”用于主人招待下人或主人吩附下人招待客人的語境中，禮貌義不凸顯，“讓”為純使令標記。例（31）中兼語省略不出現，可通過上文推出?！豆僭捴改稀分小白尅弊质挂劬涔灿?例。

通過表3可以看出，在《官話指南》和《燕京婦語》中，“叫\"字使役句的發展相比“讓”字使役句更加成熟完善，“叫”字使役句出現的頻數遠遠高于“讓”字使役句，兩部文獻中“叫”字使役句共出現了172例，而“讓”字使役句僅出現了14例。“叫”字使役句和“讓”字使役句的主要語義是表達使令和致使，表容任義的用例很少，《官話指南》中未發現“讓”字使役句表容任義的用例。

三、結語

在《官話指南》和《燕京婦語》所代表的早期北京官話中，“叫”“讓”字使役句存在使令使役、致使使役和容任使役用法，“叫\"字使役句的出現頻率遠遠超過“讓”字使役句，“叫\"字使役句占據優勢。在《官話指南》中，“叫\"字使役句各種用法發展成熟，而在《官話指南》中，“讓”字使役句僅有使令使役用法，《燕京婦語》中“讓”字使役句有致使使役和容任使役用法。使役動詞“讓”和“叫”的發展存在時間先后差異，“讓”字句的發展明顯落后于“叫”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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