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29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7.015【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7-0046-03
基金項目:本文為2022年度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項目編號:2022SJYB0981)階段性成果。
關于地方志的成書過程,著名方志學家瞿宣穎在《志例叢話》中有所總結:“眾手修書,自古難之,古人官修之志所以能佳者,全在一學識超卓、精力彌滿之人一手鑒裁。”[重點指出了修志過程中“總纂”的主導作用。章學誠在《修志十議呈天門胡明府》中對擔任這一職責的士人提出了三點專業要求:“識足以斷凡例,明足以決去取,公足以絕請托。”[2]但實際情況是,能同時具備這“三長”品行的總纂鳳毛麟角,極為稀缺,尤其是“公”,即公正、公平、公心,也就是“史德”,不徇私情、剛正不阿。一方面,總纂世居鄉里,盤根錯節的關系網絡和無孔不入的人情世故使其難以不徇私情、秉持公允;另一方面,總纂被賦予總攬全局、權衡處置的極大權力,而理應配套的監督、約束機制又十分不健全,一些缺乏“史德”的纂官會借修志這一公共事務之“近水樓臺”,便利自家權益,凸顯家族痕跡。
本文通過明清時期錫山秦氏家族與5部無錫縣志之間所存在的千絲萬縷的聯系,從地方志生成機制、總纂官的修志理念和個人意志以及當地社會政治生態語境等多種路徑來闡釋地志編纂中普遍存在的社會問題——方志纂修中總纂的“謀私性”。
一、獨擅其美:錫山秦氏對無錫縣志的壟斷與把控
明清現存8部無錫縣志,其中5部與錫山秦氏有密切關聯,更有4部是秦氏族人擔任了總纂之職。無錫秦氏家族,即北宋著名文學家秦觀的后裔,至明清已發跡為科舉世家、文學世家、官宦世家。與其社會地位和家族聲望相匹配的是,錫山秦氏很多族人都總纂、參與了無錫縣志的編纂工作,縣志明顯被夾帶家族信息和家族內容。其中所蘊含的“秦氏元素”透露了他們亟待傳承家族文化的強烈私人愿望。
最早介入縣志編纂的是秦氏家族史上第一位進士秦夔,弘治七年(1494),由當地賢達吳、李庶編纂的無錫縣志稿成,二人延請致仕在家的秦夔為該志作序,主要原因是縣志編者之一的李庶與秦夔之父秦旭屬同道中人,成化十八年(1482),秦旭與同邑其他九位布衣老人共創碧山吟社,李庶為吟社成員之一且頗具聲望,秦旭和李庶志趣相投,交情匪淺。弘治七年(1494),秦夔已以江西右布政使致仕鄉里,恰逢吳、李庶新志修成,按照慣例,篇首之序為縣志“門面”,多由政府要員或邑里有名望者作之,以李庶與秦氏父子的深厚交情和官居朝廷二品大員的顯赫地位,秦夔當之無愧成為裝點“門面”的不二人選。
自明中葉秦夔首序弘治縣志起,錫山秦氏以驚人的速度日益崛起,家族人才輩出,濟濟如云。秦夔的族侄秦金中弘治六年(1493)進士,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在秦金的感召下,秦氏子弟出則為國效力,替天子分憂,入則行善鄉里,樹邑里楷模。長久以來,秦氏家族形成了“孝友傳家”的家風家訓,積攢了良好的社會口碑,這些優秀的品質為日后秦氏族人奪取方志陣地夯實了基礎。
正式參與、把控方志編修的首位秦氏族人是家族史上的第三位進士秦梁。秦梁之族弟秦柄也以協纂身份參與其中,秦柄雖無功名,但尤喜藏書,家有“雁里草堂”。秦柄的加入足以見出在挑選編寫組成員方面,總纂具有極大的決策權和自主性,因而縣志內容的決定、體例的編排、入志人物的取舍皆由秦氏兄弟二人協商定奪,至于同樣參與修志工作的華泮等則人微言輕,缺少話語權。黃卬《錫金識小錄》“議虹洲志”條有如下一段記載:
秦虹洲(秦梁的號)修志當時已不愜眾望,即同事者亦有后言,華泮與鴻山學士書略云録賜諸條,不能如命,虹洲之意,以其人歿已久,且無富貴子孫,故一笑置之。[3]
黃卬這段批評透露了以下信息:秦梁作為縣志總纂,缺乏史官所必備的公允立場,在等級森嚴的封建時代,像修志、著史這類本應脫離政治的文化事業難以不受干擾地獨立存在。顯而易見,修志從來都不是一項純粹的文化事業,而是牽扯了各方勢力的爭奪與角逐,雜糅了財力、權力、利益的較量,尤弼《家居稿》載:“李庶吳撰志各獲百金,貧者即圣賢不得一字之褒。”[3]章學誠說:“(修志)往往賄賂公行,請托作傳,全無征實。”[2]
秦氏族人中第二位掌控志書纂修的是入清后的首位進士秦松齡。秦松齡(1637-1714),“順治乙未進士,歷官左春坊左諭德世祖章皇帝召試,詠鶴詩有‘高鳴常向月,善舞不迎人’之句。指示閣臣曰:‘此人必有品,置第一。\"[4該志修成歷時二十余年,《續修四庫全書提要》評價:“秦、嚴并名流,精史法,故其書完善,后之論者,推為名作。”[5]
第三位總纂是秦松齡的玄孫秦瀛。秦瀛(1743-1821),歷任內閣中書、刑部右侍郎。參與了三代縣志的撰修,秦氏后裔已將修志視為責無旁貸的家族使命,秦瀛從年少時便留心文獻,自覺、慣性地為修志進行知識儲備。嘉慶十六年(1811),秦瀛發起編纂《無錫金匱縣志》,參與此志編寫的族人還有秦瀛從弟舉人秦大光,擔任參校之職。
封建時期最后一部光緒《無錫金匱縣志》操斛者秦緗業,乃秦瀛第四子。秦緗業(1813-1883),道光二十六年(1846)副貢,任浙江鹽運使。“秦緗業無論是從仕績還是學術上都未能超越父祖,其被推為總纂完全是憑借文化世祖的家族余蔭。\"[6秦氏家族隨王朝盛衰同起落,縣志纂修權亦是政治晴雨表,至于乾隆縣志的纂修權為何旁落華氏,下文自有論述。
二、“秦氏”元素:四部縣志中無處不在的家族印記
自秦夔偶涉方志以來,族人便自覺承擔起這項公共事務,將其作為鞏固文化世家地位、賡續家族文化命脈的路徑和手段。秦梁“嗣居方伯(秦夔)而世其學”[7],秦松齡少時留心文獻,輯錄見聞,滲透在四部地方志中的“秦氏”元素隨處可見:
將方志“族譜”化。凡是有秦氏族人活動痕跡,尤其是參與過的社會活動皆一一記錄在案,班班可考,秦瀛所纂嘉慶《無錫金匱縣志》體現尤為顯著。卷六學校“嘉慶四年,邑人秦震鈞以院外隙地多成菜圃…十七年,秦瀛重修燕居廟道南祠及享堂三楹。”8]此類本應存錄于族譜家乘中的善行義舉在讀者受眾、擴散傳播方面畢竟受限,秦瀛借此修志機會將其公之于眾,既不違背地志“存史、教化”的基本功能,又使得家族德行以體面的方式流傳后世,可謂一舉兩得。此外,萬歷志中,秦瀛還不憚煩瑣地記錄了許多自己的“豐功偉績”:“關帝廟…嘉慶六年,耀八世孫瀛重修,有記,見藝文。”[8]在記載捐資修廟事實的同時,還將自己撰寫的《重修關帝廟記》收錄于“藝文”類,與此類似的還有忠佑廟、報忠祠等祠墓古跡,秦瀛的處理方式如出一轍,乃至“藝文”類清代散文篇目有三分之一出自秦瀛手筆。
詩文輯錄“家集”化。“《藝文志》是一個文學場,如何占位,是各方力量爭斗的結果。”[9總纂在詩文選錄上擁有絕對的話語權,4部縣志體現出以秦氏一家獨尊的整體態勢:詩題上,“碧山吟社”“寄暢園”等明顯帶有“秦氏”烙印的篇目在數量上獨占鰲頭,詩文作者上,族人作品以絕對優勢選錄:

選錄已“異化”為家族選本,同樣以文學世家久負盛名的顧氏、鄒氏所遺除零星收錄外,大多難覓蹤跡。
三、內驅與外力:秦氏族人掌控修志原因探析
秦氏家族數代掌控地志修纂,既源于文化世家求“名”內驅力心理機制的推動作用,也是任職官員尋求地方庇佑、官紳聯合的必然結果。與當地其他世族相比,錫山秦氏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
其一,書籍藏弄宏富,文學素養深厚是編修縣志的基本素養和業務要求。無錫地處句吳核心區域,鐘靈毓秀的自然環境孕育出眾多文化世家,但在藏書方面,秦氏則略勝一籌。秦氏自明成化初貞靖公秦旭始創碧山吟社以來,家自為詩各自成集,走科舉仕途者飽讀詩書,博聞強識,不求功名者手不釋卷,學富五車。清初秦松齡是集家族藏書之大成者,藏有世人罕見之孤本秘籍,并因此而擴大了社交網絡,秦松齡之孫秦蕙田為乾隆元年探花,學問淹博,歷時38年編纂禮學大系《五禮通考》。此后的秦瀛、秦緗業、秦震鈞、秦毓鈞等人繼承祖業,酷愛藏書,雖然沒有在科舉仕途上重振雄風,但也充分利用了家富藏書的資源優勢。
其二,修志成為溝通外籍縣官與當地士紳私人關系的橋梁與紐帶。秦梁萬歷志序中記載,縣令周邦杰邀請其纂修縣志時,“躬走幣謁余而請”,不僅謙遜恭敬,而且攜帶大額酬金,殷切誠摯之態躍然于紙上,而當地邑紳為了維護既得利益、鞏固家族地位,也會盡己所能地積極配合縣令的施政號令,兩者相得益彰,各得其所。在這種局面下,官紳勾結、鄉紳干政的現象不足為怪:“李令時徐已罷職居邑中,邑紳秦某與李令交善,凡邑有訟事必經二人關白,令亦惟命是聽。時有‘一縣三官’之目。”[3黃卬記載的李令、徐令分別指清初擔任無錫縣令的李繼善、徐永言,“邑紳秦某”雖然沒有明言,但無疑指向秦氏族人。
需要說明的是,在以上兩個因素之中,前者要讓位于后者,即政治因素高于學術因素,前文提到的乾隆縣志的編纂權旁落華氏之手,可為佐證。由于秦松齡長子秦道然牽連于“九子奪嫡”儲位爭斗,整個雍正一朝,秦氏家族陷入了一段極為黑暗的歷史時期,年近古稀的秦道然被判入獄,同時沒收祖產寄暢園,直至乾隆即位后,秦道然之子秦蕙田高中探花,上疏陳情,秦道然方得釋放,歸還祖產。乾隆無錫志始修于乾隆三年(1738),此際正值秦道然“掛藩邸事”剛剛結束,余震尤在,秦氏也尚未恢復元氣,縣令王允謙出于明哲保身的政治考量,在地方勢力的抉擇中,優先聯合了世族華氏,因而,從某種程度上說,縣志纂修權也起到了政治晴雨表、權勢風向標的指示作用。
四、余論
地方志,本質屬性就是輯錄當地地情信息的文本載體,修志事務理應屬于非營利性、非目的性的文化事業范疇,但在封建時代,卻功利地演變成了追名逐利、滿足個人訴求的私人領地和名利場,盡管諸多修志者在序、跋或凡例中冠冕堂皇地鄭重申明自己本著嚴格的、公正的、經過深思熟慮并得到官方認可的學術高標準,但真正能夠秉持拋卻私利、公平嚴正操守的總纂屈指可數。究其原因,與地方志書屬地方文獻,不會直接威脅挑戰中央政權,因而缺乏必要嚴格的審核制度有關。就地方志從組織編纂到出版問世的整個流程來看,資金籌措、挑選編寫團隊遠比監督審查重要,正如美國歷史學教授戴思哲所說:“關于方志編纂的情愿或者命令都集中在財政方面,無關于內容,絕大多數的方志早在開始編纂前就得到了相應的支持,而不是在編纂完成之后。明代只有一小部分方志的手稿在出版前受到審查。\"[10]這就導致總纂借機刻意植入和強行灌輸,還有很多志書應朝廷詔令而倉促成書,根本來不及審核。不得不說,封建時代的修志機制存在著極大的漏洞,賦予總纂絕對的自主權和缺乏相應的監管制度為地方世家“借志謀私”提供了可乘之機。就可信度而言,也造成了“一般正史應高于方志,方志則高于家譜”的普遍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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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曲金燕,文學博士,無錫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