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狼》中“假寐”詞義考證

【中圖分類號】H315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6.034【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6-0112-03

一、序言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狼》是很經典的一篇文學作品，其中的“方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這句話，對于“假寐”的解釋有很多種，但總體上分為以下三種觀點：教材課本上通常解釋為“假裝睡覺”；李代祥在《從假寐的文化義蘊談〈狼三則gt;的理解》認為該詞義與“不脫衣而打盹”相近的，不是沒有睡著的假裝睡覺；陳祝琴《“假寐”辨義》中認為狼這種動物，天性狡猾卑劣，與人在搏斗中不具備堅持與信念的加持，體力不支，打盹小睡積蓄體力為了接下來的戰斗。

總的來看，過往解釋集中于狼的假寐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沒睡著這兩種角度。因此，本文將先對“假寐”進行形義分析，考察“假寐”詞義的歷史流變，以及在語境和文化背景下分析“假寐”在具體語境中的意義，綜合多方面研究角度對“假寐”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

二、“假寐”的詞義考證

（一）“假”的本義與字形系聯

“假”，用來表示jia這個音節的原始字為“叚”，金文字形表示為一個人把石塊（從巖石上敲下來的）借給另一個人。《說文·又部》：“叚，借也。”借意義指向有兩種，一種為借出，一種為借入。此后，為清楚地區分兩種詞義，在“叚”左邊加上了“人”部首。從“假”的字形演變發現，“假”最初與“借/代”意義相關，但借來之物并非自己的，從而引申出了“非真為假”的意義。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假，非真也。一曰至也”，本義為不是真的。

（二）“假”在不同詞性下的詞義演變

1.介詞用法

憑借/借助：在《左傳》中有30多個“假”字，其基本上是“借”的意義。

（1）過我而不假道。（《左傳·宣公十四年》）

（2）范宣子假羽毛齊而弗歸。（《左傳·襄公十四年》）

（3）君子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荀子·勸學》）

例（1）（2）（3）中的“假”，是借別處的東西以實現目的。《荀子·勸學》中的“善假于物也”，此處的“假”即為憑借，君子并非異于常人，只是他擅長借助于合適的物品從而達成目標。

2.形容詞用法

形聲字，從人，叚聲。本義：不是真的，與真的意義相反。作形容詞時，意義為非真的；為假的，其次是暫代，非正式的意義。

（4）假，今不然也。（《墨子·經上》）

（5）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史記·淮陰侯列傳》）

從“借入/借出”，可以知道不是自己的東西，暫時歸屬于自己，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假”的意義與“真”相反的。

（6）周公旦假為天子七年。（《韓非子·難二》）

（7）為假上將軍。（《史記·項羽傳》）

在例（6）（7）例子中，“假”的意義為代理，暫代。《史記·項羽傳》中的“假上將軍”，意為代理上將軍，不是真正的上將軍。

3.動詞用法

通“叚”，借，兼由“借出”和“借入”的意義。

（8）假，借也。（《廣雅》）

（9）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左傳·成公二年》）

（10）晉侯復假道于虞以伐虢。（《左傳·僖公五年》）

表示“假”在動詞意義上側重于物品或行為的轉借、借助。

（三）“寐”的語義分析

“寐”，形聲字，本義為睡著。《說文》：“寐，臥也。”“寐”，字形結構為寶蓋頭與昧“未”上下結構構成的，描繪出天亮之前天色昏暗，引申為快睡醒迷糊的狀態。“寐”與“寢、寤、熟睡”等意義都與睡覺相關又有細微差別。“寐”表示快要睡醒之前的狀態，程度較淺；“寢”表整個睡覺的過程，“寢室、就寢”；“”表示的是睡醒之后的狀態。“寤寐思服”中“寤寐”是對醒來和睡著兩種狀態下的思念之情的描述，表明“寤”與“寐”在語義上相互對立與關聯，形成組合感染下共同構成對睡眠狀態的完整描述。

（四）“假寐”的組合詞義推理

綜合“假”和“寐”的詞義，可以推出有多種詞義的可能性。“非真、暫代”等含義與“寐”結合，可能產生“假裝睡覺、非正式睡覺（小憩、打盹）、沒完全睡著，處于半睡半醒的迷糊狀態”和“不脫衣服睡覺”等。這些解釋為進一步理解“假寐”在不同語境中的詞義理解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三、歷史文獻中“假寐”詞義的流變

“假寐”一詞從古流傳至今，按照歷史階段分期分類，假寐的詞義主要有以下幾類：

（一）先秦兩漢時期

1.《左傳》中“假寐”的用法

《左傳·宣公二年》：宣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寐。杜預注：假寐為不解衣冠而睡，即趙盾穿戴整齊坐著打瞌睡。此處的“假寐”是表示不脫衣服，不解衣冠的睡覺狀態，是一種暫時、臨時的休息，這里的“假”是假借的假，并非是假裝。此外，這種用法一般用于特定場景中，強調行為的暫時性與非完全放松性。

2.《詩經》中“假寐”的用法

《詩經·小雅》：假寐永嘆，維憂用老。鄭玄解釋為，不脫衣冠而寐曰假寐。高亨注釋為，假寐，不脫掉衣帽而打盹。這里“假寐”與《左傳》解釋相似，且“永嘆”表示在假寐狀態下，人的內心充滿了憂慮，進一步強調睡眠狀態并非是安穩、放松的，而是憂慮之下的一種暫時休息。

（二）魏晉南北朝至唐宋時期

1.《高僧傳》中“假寐”的用法

《高僧傳》卷一三釋僧護：“咸危懼假寐，忽夢見道人來告云。”這里“假寐”表示入睡狀態，且從上“危懼”及后面做夢來看，是在惶恐不安的情況下進行的淺度睡眠，容易被夢境所驚擾，與完全放松、深度睡眠所不同，體現了“假寐”在宗教人物傳記中對睡眠狀態的描寫。

2、《大唐西域記》中“假寐”的用法

《大唐西域記》卷三烏仗那國十“迷不知路，假寐樹蔭…釋種驚寐”，同樣表示睡著了，且從“迷不知路”的情境來看，這種睡眠也是在特殊環境（樹蔭下迷路時）下發生的，可能是一種因疲勞或迷茫而產生的短暫睡眠，再次說明“假寐”在不同情境下可表示入睡狀態，但這種入睡往往伴隨著外界因素的影響，與常規的、安穩的睡眠有區別。

（三）宋元明清時期

1.《太平廣記》

《太平廣記》卷三五三邵元休：“邵枕書假寐，聞堂之西，窸窣若婦人履聲，經于堂階…遂西入書齋，窗外微月，見一物，形狀極偉。”假寐的人可以聽得見聲音、看得見景象，說明其并沒有睡著，而是處于一種似睡非睡、半睡半醒的狀態，這種狀態下，人體感官能對外界刺激做出反應，與“寐”所表示的快睡醒迷糊狀態相符合，進一步豐富了“假寐”詞義的語義內涵。

此處的“假寐”是在恐懼的情況下和衣而睡，是保持一定警惕性的同時進行休息，為隨時應對可能發生的危險而積蓄體力，體現了“假寐”在特定情境（面臨危險）下的一種行為選擇，其語義既包含了睡覺，又強調了這種睡覺的非完全性欲臨時性的限制條件。

2.蒲松齡《聊齋志異》

《聊齋志異·狐嫁女》：“假寐睨之，見一青衣人，挑蓮燈，猝見公，驚而退卻。”此處的“假寐”有“假裝睡覺”的意義，通過假裝睡覺來觀察周圍情況，體現了“假寐”在文學作品中的應用，其語義重心也是通過假睡來達到某種目的，與“假-非真”的含義相關。《聊齋志異》：“尋至舊宿處，倚壁假寐，以待天明。”此處假寐是和衣而睡的意思，表示靠著休息來等待天亮，強調的是休息的環境與姿勢，體現了“假寐”的語義靈活性和多樣性。

四、結合《聊齋志異·狼》語境的深度理解

（一）對“小睡打盹”觀點的分析

1.體力恢復與戰術合理分析賈祿娟的《說“假寐\"》將假寐解釋為小睡或者打盹。但從文中可以發現，兩只狼因為饑餓急于攻擊屠夫以獲得食物，饑餓決定了它們不會在戰斗間隙進行長時間睡眠。此外，狼正常的正式睡覺是側臥的姿勢，而在文中狼是坐著睡的姿勢。這個動作是狼出于方便隨時戰斗攻擊的行為，而非真正意義上的小睡或打盹積蓄體力。狼也面臨著極大風險，因為屠夫隨時會發動襲擊，狼在睡眠狀態下很難迅速做出回擊，這與狼的本性狡猾、警覺的特性不符。

2.狼的狡猾形象與文章主旨的契合程度

陳祝琴在《“假寐”辨義》中認為，根據蒲松齡《聊齋志異》文章創作的主旨，諷刺批判黑暗與邪惡，像狼一樣狡猾卑劣的畜生是不具備持久的堅守，正直信念的支持，在對峙過程中暫時閉目休息，積攢體力，為了更好地戰斗。然而，這種觀點將狼的行為簡單歸結為體力問題，忽略了狼在文中作為象征形象的復雜性。《聊齋志異》通過奇幻故事反映社會現實，狼不僅僅是動物，更代表狡猾黑暗、貪婪兇惡的敵人。狼的“假寐”若僅解釋為體力問題，這不能體現其所代表的人物黑暗面，與蒲松齡通過故事批判黑暗、歌頌正義的創作意圖不夠契合。

（二）“假裝睡覺”觀點深入探討

1.古代漢語詞匯雙音化影響

李代祥的《從假寐的文化義蘊談lt;狼三則gt;的理解》，有一定合理性，但是沒有考慮古代漢語詞匯雙音化的因素。之所以會出現“假裝睡覺”，主要是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之間音節變化，古代單音節詞匯逐漸雙音化導致的。

在古代漢語詞匯雙音化過程中，“假寐”的語義可能發生變化。如“書”在古代有多種義項，后逐漸分化為具體的單義雙音節詞。“假寐”若視為單音節詞組成的詞組，“假”為假裝，“寐”為睡覺，組合理解為假裝睡覺符合邏輯。若簡單將其視為現代意義上的雙音節詞并解釋為“假裝睡覺”，可能忽略了其在古代語境中的原始語義內涵。

2.與詞典釋義和文本理解之間的誤差

假寐在《現代漢語大詞典》中的主要釋義為：打盹、小憩，并不是假裝睡覺。若僅根據現代詞典解釋其為“假裝睡覺”，屬于先因后果的不合理推斷。因為詞典釋義是對詞語在多種語境下意義的整體歸納，不能直接套用于特定文本的解讀，在《狼》中，“假寐”的確切意義需要結合上下文與作者創作意圖來綜合理解。

（三）基于文本結構與主旨的解讀：目睡而心未睡

前文“目似瞑，意暇甚”，指狼的眼睛好像閉上了，后文緊接著，屠夫暴起殺之，屠夫的動作都是一個迅猛，猝不及防的動作。“乃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狼亦黠矣，而頃刻兩斃，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這種前后呼應的結構表明狼的“假寐”是一種有預謀的行為，旨在迷惑屠夫。狼的眼睛“似暝”但并非真正睡著，其“意暇甚”的表象下隱藏著攻擊的意圖，這一系列描寫暗示“假寐”是狼為了達到欺騙屠夫、尋找攻擊時機的目的而采取的策略，而非單純的睡眠狀態或體力恢復行為。

蒲松齡創作《聊齋志異》的主要目的是借助狐妖鬼怪的故事來揭露和批判黑暗的社會現象和思潮。贊揚面對狡猾貪婪兇惡的敵人，要敢于反抗，運用智慧與勇氣，才能戰勝黑暗與敵人，迎來光明與希望。狼的“假寐”作為一種擬人化的描寫，賦予狼人性化的狡猾特點，通過這種欺騙性的行為來凸顯屠夫識破詭計、戰勝黑暗勢力的勇敢與智慧。這種解釋符合蒲松齡通過故事傳達積極價值觀、鼓勵人們面對黑暗勢力時勇敢反抗的創作意圖。

綜上所述，通過對“假寐”的詞義溯源、文獻中意義流變的梳理、語境的深入分析以及文化背景對比，可知：在《聊齋志異·狼》中，“假寐”應解釋為狼的一種戰術欺騙行為，即假裝睡覺以迷惑屠夫，是蒲松齡用擬人修辭將一些人性黑暗與惡的特點放在狼身上，通過屠夫戰勝了狼表達出面對黑暗要敢于用智慧和勇氣去進行反抗與戰斗的文章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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