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重現象與《論語》中的名詞活用

【中圖分類號】H0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6-0106-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6.032

基金項目：2023年度省省屬高等學校基本科研業務費科研項目\"東北官話中漢語副詞虛化的生成及話語標記功能研究”（項目編號130212123194）。

端木三在1990年提出：詞以上的重音是由句法關系決定的，在由一個中心成分和一個輔助成分組成的結構里，輔助成分要重于中心成分。在該理論提出后，有許多學者利用這個理論來分析語言現象，近十幾年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韻律語法領域。將輔重理論運用到詞類活用研究領域的學者極少。俞理明提出，詞類活用現象就是句子中的輔助成分越級升格，兼括中心語，從而形成輔重結構的現象。[2][3]姚徽則從信息論的角度提出，活用現象就是人們在表達時，不說信息量較小的中心成分，而使用信息量較大的輔助成分而造成的現象。兩人的研究是針對整個古代漢語的詞類活用現象的，并沒有針對特定時代的特定典籍。

《論語》位列四書之一，是我國先秦時期重要的語錄體著作，可以很好地反映我國春秋時期的語言狀況，對上古漢語的研究有著重大的意義。目前，專家學者們對于《論語》中名詞活用現象的研究多著眼于分類與總結規律，且分出的類別與總結出的規律均大同小異，比如：牟青、王金芳、唐建立等。本文擬將輔重理論運用到《論語》的名詞活用現象的研究之中，從而得出一套全新細致的分類，揭示輔助成分被活用的理論依據及成因，并分析被活用的輔助成分的語用特征與語用功能。

一、《論語》中名詞活用現象的分類

端木三提出了信息一重音原則，即語句中信息量大的詞要重讀，信息量小的詞則無須重讀。4結合端木三的輔重理論，我們可以推出：重讀的輔助成分信息量要高于中心成分。信息量的多少可以通過申農提出的信息論來判定：詞的信息量與該詞出現的頻率密切相關，出現的頻率越高，則信息量越小；出現的頻率越低，則信息量越大。[]。“詞類活用”本質上就是人們在表達時用信息量較大的輔助成分來兼括信息量相對較小的中心語的現象。根據輔重理論以及信息一重音原則，《論語》中的名詞活用現象可以歸納為五種不同的類型。

（一）名詞承擔整個動賓結構的意義造成的活用

動詞與名詞的信息量并不相同。在一般的動賓短語中，動詞是核心部分，名詞是輔助成分。在漢語詞匯庫中，名詞的數量是要高于動詞的。出現在一個位置上的詞越多，那么每個詞出現的概率就越低，其信息量也就越大。因此在動賓結構中，動詞的信息量要低于名詞。根據輔重理論以及信息一重音原則，信息量較低的動詞可被信息量較大的名詞賓語兼括。比如：

（1）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鄉黨篇》）

楊伯峻先生將“和”解釋為“做事做的恰當”[5]8；《論語集注》：“和者，從容不迫之意。”[6]87由此可見，“和”應當是抽象名詞。從句意上看，“和”由連詞“而”與動賓短語“知和”相連，因此“知和而和”中的第二個“和”原本應當是“求和，從和”，也屬于動賓短語。由于動詞的信息量較低，所以被賓語兼括，留下信息量較高的名詞成分“和”，它在此時承擔的是動賓短語的語法功能與意義，形成了“活用”。

（二）名詞承擔整個介賓結構的意義造成的活用

在漢語詞匯庫中，介詞的數量是要遠遠少于名詞的，所以在介賓結構中，每一個介詞出現的概率是要遠高于名詞的，因此介詞的信息量相較于名詞要更低，在某些情況下，介詞可以被省去，讓賓語承擔整個介賓短語的意義。名詞作狀語大都屬于此類。如：

（2）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雍也篇》）

《論語新解》：“如行人力不足，置物中途，俟有力再前進。”[8]167根據句意，名詞“中道\"應當是動詞“廢”的狀語，意為“于中道”，屬于介賓結構。因為介詞信息量較低，所以可以不出現，由賓語“中道”兼括整個介賓結構的意義，造成了活用。

（三）名詞承擔整個使動結構的意義造成的活用

梅廣指出，上古漢語致事結構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分析型致事結構，即用動詞“使”的致事結構；另一種是綜合型致事結構，即不用動詞“使”而使用致動詞的結構。二者的表達功能完全一致，并且可以自由替換，如“使之富”就是“富之”。[9]詞類活用中的使動用法就屬于綜合型致事結構。梅廣認為，致動詞就是結構中的主要動詞與輕動詞并合的結果。[9筆者認為，致動詞這種語法現象也可以用信息量與輔重理論來解釋。如：

（3）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憲問篇》）

《論語正義》；“領右，則衣前幅掩向右；領左，則衣前幅掩向左。中夏禮服皆右衽。”[10]467“衽”就是衣衿，左衽是邊疆民族的習俗。根據文意，“左”應當先活用為動詞，意為“左掩”；在其基礎上又加入一個使令意義，意為“使…左掩”。“使”的意義比較固定，信息量較低，故可以省去不說。而“左掩”屬于狀中結構，中心語的信息量是低于狀語“左”的，因此“掩”也被省去，由信息量最高的名詞“左”表示整個使動結構的意義。因此，整個結構在形式上就呈現為動賓結構“左衽”，“左”就成了致動詞。

（四）名詞承擔意動結構的意義造成的活用

梅廣指出，意動的表達與使動類似，也可以通過兩種方式：分析型手段與綜合型手段。綜合型手段即動詞并合，不出現“以”“為”，如“奇其言”；分析型手段即“以（其言）為奇”這樣的結構。9上古漢語的使用者不采取結構更加完整的分析型手段，這種情況也可以用輔重理論與信息論來解釋。如：

（4）主忠信。（《學而篇》）

《論語新解》：“行事以忠信為主。”[8]12由此觀之，“主”應當是名詞的意動用法，其意義應當是“以…為主”。“主”先活用為“為主”，再在此基礎上加上介詞“以”。因為“以”和“為”的意義比較固定，因此它們的信息量都要低于名詞“主”，故此用“主”來兼括“以為主”的意義。“主”也就具備了意動詞的作用，支配后方的名詞“忠信”。

（五）狀中結構保留名詞性成分造成的活用

這是五種名詞活用類型中較為復雜的一種，具體可以分為三個小類。

1.狀中結構省去中心語中的動詞

根據零假設理論，句子的重音總是落在語言遞歸的分支方向上內嵌最深的成分上。當動賓短語有狀語修飾時，與賓語相比，狀語往往內嵌得更深，因此修飾成分的信息量與焦點性更強，一般情況下也就不能省去。如：

（5）君子不以紺諏飾，紅紫不以為褻服。（《鄉黨篇》）

“不以緒緞飾”的完整意義應當是“不以紺為飾”，屬于狀中結構。“不以紺”是狀語，其信息量更大，因此得以保留；動賓結構“為飾”屬于中心語，“為”是動詞，是動賓結構中的中心成分，信息量更低，故可以省去。

2.狀中結構省去狀語之中的介詞

在部分情況下，狀語中信息量較低的成分也可以省去，只留下高信息量的名詞成分。如：

（6）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學而篇》）

上文已經提到，“和”是抽象名詞。“和為貴”的完整意義應當是“以和為貴”，“以和”是介賓結構，充當句子的狀語，“為貴”是中心語。介詞的信息量比賓語更低，因此就用賓語“和”兼括“以和”，造成了活用。

3.狀中結構中狀語、中心語都進行減省

狀語和中心語的組成成分也存在著信息量的高低之分，上古漢語的使用者有時會將狀語、中心語中信息量較低的成分省去。如：

（7）及其使人也，器之。（《子路篇》）

器的意思是才德，才器。《論語集注》對“器之”的訓解是“器之，謂隨其材器而使之也\"[6]221。因此，可以將“器之\"理解為“依器使之”，屬于狀中短語，“使之”是中心語，“使”是動詞，信息量相比賓語要更低，故此省略。而狀語“依器”屬于介賓結構，介詞的信息量要少于賓語的信息量，因此保留下賓語，形成了這一例活用。

上例保留了中心語中信息量較高的成分。不過，《論語》中也存在將中心語完全省去的情況。如：

（8）子釣而不綱，戈不射宿。（《述而篇》）

《古代漢語詞典》：“綱，網上的大繩。”[111451古人用綱來捕魚，可以一次性捕到大量的漁獲。由此可見，“綱”的完整意義應當是“以綱漁”，屬于狀中結構。“綱”屬于狀語，用以說明動詞中心語“漁”的方式，屬于修飾成分，信息量較大，因此用“綱”來承擔整個狀中結構的意義。

二、輔助成分被遴選出來的原因

前文已經提到，活用的輔助成分被遴選出來的原因

是其有著相對較高的信息量。筆者認為，除此之外，這些輔助成分被活用還有以下原因：

（一）被活用的輔助成分與某一動作密切相關

被活用的輔助成分往往是某一動作的當事或受事，故此才能兼括相關動詞。如：

（9）“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子罕篇》）

王力《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對“苗”的釋義是“泛指初生的植物”。[12]172“苗”的意義與“生長\"密切相關，這也就使得“苗”兼括“生苗\"這一意義有了語義基礎。又因為“生苗”屬于動賓結構，動詞的信息量較低，故由賓語“苗”來兼括整個動賓結構的意義，造成了活用。

（二）被活用的輔助成分具備某些功能

被活用的輔助成分往往具備一定的功能，故此才能兼括與該功能相關的動詞或介詞。如：

（10）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子罕篇》）

齊衰是一種喪服，衣物本就有供人穿戴之用，這就使得“齊衰”兼括“穿齊衰”就有了語義基礎。因為“齊衰”屬于名詞賓語，信息量較大，因此它可以兼括整個動賓結構的意義，形成了活用。

（三）被活用的輔助成分具有一定的性態

被活用的輔助成分往往有一定的性態，故此它們才能用于比喻，或作狀語。如：

（11）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顏淵篇》）

《論語正義》：“加草以風，無不仆者，猶民之化于上。”[10]412草會被風吹倒，這是風和草的性態。正因為具備此種性態，風和草可以被用來比喻上對下的教化，兼括“如風”“如草”的意義。

（四）被活用的輔助成分前有省略的成分

部分被活用的輔助成分前有被省略的成分，這些成分一般可以根據上下文補出。如：

（12）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子路篇》）

《論語譯注》：“得不到言行合乎中庸之人和他相交，那一定要結交激進的人和狷介的人罷。”[5]141 由此可見，“狂狷”二字承擔的完整意義應當是“與狂狷”，其前面的“與”字被省略，屬于從上省。省略之后，由賓語“狂狷”承擔整個動賓結構“與狂狷”的意義。

三、被活用的輔助成分的語用特征

活用的輔助成分還展現出了許多典型的語用特征，可以具體地歸納為三點。

（一）語境性

名詞可以充當主語、賓語等多種句法成分，只有其所充當的句法成分屬于高信息量的輔助成分時，該名詞才有兼括中心成分的可能，才有活用的可能。一旦脫離了具體語境，我們就無法判定該名詞是否屬于輔助成分，也無法判斷該名詞信息量的高低。

（二）臨時性

在兼括了中心語之后，輔助成分無論是意義還是語法功能都發生了變化。但這種變化是臨時的。在脫離了當下的語境之后，該輔助成分仍然會恢復其原本的意義和語法地位。高信息量的輔助成分兼括低信息量的中心成分只是在特定語境下的臨時現象。

（三）動態性

在不同的語境中，被活用的輔助成分也會呈現出不同的意義，具有動態性的特征。比如“和”字，在“知和而和”和“和為貴”兩個具體的句子中，意義和語法功能就不同。在“知和而和”中，“和”承擔的意義是“從和，求和”，發揮了動賓短語的語法功能；而在“和為貴”中，“和”承擔的意義是“以和”，發揮的是介賓短語的語法功能，充當狀語。由此可見，被活用的輔助成分的意義和語法功能是動態的，需要人們結合具體的語境來理解。

四、被活用的輔助成分的語用功能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得出這樣一種假設：詞類活用現象并非一種正常的表意的方式，古漢語們的使用者們運用這種特殊的表意方式應當是為了使被活用的輔助成分具備某些語用功能，起到某些特殊的表達效果。經過分析，本文將被活用的輔助成分的語用功能歸納為三點。

（一）強調功能

《論語》中的名詞活用省略掉信息量相對較低的主干成分，保留下了信息量較高的輔助成分，這就使得高信息量的成分在句子中異常突出，高信息量的成分往往也是說話人希望受話人注意的重點成分。因此名詞活用可以排除低信息量成分的干擾，使表達重點得以強調，提升傳遞信息的效率。

（二）簡化功能

《論語》中的名詞活用都是利用高信息量的名詞成分來承擔整個結構的含義，省去了結構中信息量較低的其他成分，這樣可以在不影響正常表義的情況下大大精簡句子結構，使句子變得簡潔凝練，符合語言學的經濟原則。此外，《論語》是語錄體散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先秦時期口語的狀況。在口語中運用名詞活用，可以使人們用更少的語言來表達復雜完整的意義，符合語言的經濟性原則。在書寫材料與工具都十分緊缺的古代，簡潔凝練的句子也符合人們的書寫需求。

（三）表達功能

《論語》中名詞活用的表達功能主要體現在表達的形象性與生動性上。名詞相較于動詞具有較強的形象性，讀者在經由名詞聯想到相關動作的過程中，會在腦中形成一副動態圖景，從中受到形象感染。比如例（9），“苗”的本義是“初生的植物”。剛剛破土發芽的小苗很容易讓人們聯想到生長這一動作，因此，即便句中沒有出現動詞“生”或“長”，也不會影響人們的理解，反而會起到生動形象的表達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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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古漢語常用字字典》編寫組.古漢語常用字字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172.

作者簡介：

王世奇，男，山東泰安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文字學。

曲殿宇，男，黑龍江克山人，碩士，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漢語語法、國際中文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