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是向內的尋找

多年以前，我在街道辦事處工作。西邊二層小樓上，儲物間改造的辦公室里只有一桌一椅一櫥一壺，接電話要到樓下業務大廳，電腦只有幾臺，報送數據或錄入檔案時才有機會去使用。忙完工作，不愛扎堆的我總是透過西墻上的窗子望著天空發呆，偶爾有麻雀在窗外停留，它從低矮的行道樹跳到窄窄的窗子上，跳到與窗沿平齊，很快它就被隔壁單位的大門崗亭擋住，我看不到了。那時，我的天空只有西窗那么大，我每天都渴望到外面去。

結婚時的三大件之一就是電腦。我盤腿坐在床尾，在電腦支架前敲敲打打，因為十八平米的新房實在擱不下一張椅子。當時我特別想要張書桌，認為那才是擁有電腦的標配。有了書桌之后，又特別想有間安靜的書房，我想，在書房里我可以讀更多的書，寫更多的文字。直到四年前的一天，我坐在書房里，擁有了我所賦予文學寫作的層層錦衣一一電腦、書桌、書房，卻如同握住一支沒水的鋼筆，寫不出一個字。

我開始思考，文學于我，它的價值與意義到底是什么。

我起初寫散文，后來寫小說，第一篇小說是《表哥》。我在文中給現實里浪蕩不羈的表哥安排了一個比較陽光的結局，那也是我潛意識中所希望的。三年前，表哥因病去世，他酗酒成性沿著他的路子走過了自己的一生，至死沒有絲毫改變。他沒看過我寫他的小說，甚至不知道我在寫作。后來我寫家族幾代人的命運，用稚嫩粗糙的筆法和結構，寫家族悲苦恩怨，寫個人在時代中的沉浮，努力呈現那些不完美的祖輩親人們的生活。寫完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祖輩在我身上的影子、我繼承過來的脾氣秉性，在某種程度上，我與往事達成了和解，連帶著看待世界的方式，也發生了一些改變。我開始關注身邊的普通人，“泯然眾人矣”中的每一個人，每個人都是獨特的，鮮亮的，帶有各自的氣質和標識。每個人只能擁有一種人生，但對我來說，通過文學，通過創作，體驗了更多的可能，文學豐富了我的人生。

創作是向內的尋找。我不再把目光聚焦于某一個原型，不再把期望寄托于某一篇作品，踏踏實實坐下來，認真讀，認真寫，追求作品的“完成”，而不是“成功”。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寫虛構的賓平街，寫真實的明月湖，寫異鄉親人，寫胡同少年，寫形形色色疲于奔波的陌生人，生活的邏輯清晰又無法預料，小說的邏輯又何嘗不是由人物自己執筆而寫。因為文學創作，我一遍遍走過他們的人生之路，見證他們的命運，看見他們的掙扎，他們像風一樣被虛構，又在我的文字中真實地生活。

若論創作，我是一個低產的作者。白天屬于工作和家庭，只有夜深人靜，獨自面對電腦，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創作時間。我享受著這份孤獨，反芻著孤獨，等到在腦海中雕琢已久的人物慢慢成型，我的心便像鼓滿的風帆，白紙黑字敲下人物的悲歡冷暖。寫完，往往是惆悵的。寫作如同十月懷胎，寫的過程便是孕育的過程，一字一句慢慢塑造，艱難，幸福。待到一朝分娩，作品就像漸漸長大的嬰孩，從此，便有了自己的命運和道路，不再屬于作者。

“記憶是想象力的出發點，是想象力通過不可預言的飛翔伸向虛構的跳板。回憶和編造混雜在具有創造性的文學中，其方式對于作者來說也往往是錯綜復雜的；即使作者反其道而行之，他也知道文學可能實現對逝去時間的收復，但這總是一種模擬、一種虛構，回憶的東西通過虛構溶解在夢想里，夢想又溶解在虛構里。”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的這段話，我反復揣摩。借由文學的方式，我把記憶中的故鄉和人物描繪出來，呈現出這片地域、這段生活中的“人”，小說中的“人”，不是某一個人的寫實，而是某一類人的重疊，使小說建立在真切的生活之上，把略帶疼痛的情感蘊含其中，讓讀者去感受、去體會，由此喚醒記憶，引發思考。創作中，經常會有眼高手低之感，只因為面紗沒有完全揭開，向內的尋找不夠犀利、不夠鋒利。說到底，文學于我是條長路，我會慢慢走，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