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姑頂
衛紛說,他迷戀牡丹的理由有很多,其中之一是,牡丹是自我圓滿的花。的畫室在鼠姑頂的一套兩層小樓里,腳下是荒寂的黃河灘。這里的地貌跟黃土高原類似,大大小小的“頂”其實就是被雨水侵蝕而成的“塬”,平坦,有厚厚的極宜綠植生長的黃土層。小樓所在的鼠姑苑位于鼠姑頂臨近黃河的一側,雖然視野極好,但因偏僻而不通雙氣,所以并不是理想住處,來此租住的多是這樣以畫畫或者雕塑為生的人。的畫室在二樓朝北的客廳,黃河舉目可見??蛷d外面闊大的露臺上養了十幾盆花,幾乎全是牡丹。
畫得很慢,簡直太慢了一他像個木匠似的在紙上用鉛筆裁格子,勾大輪廓,勾小輪廓,描細節,調色,上色,有時候弄不好,還要把上好的顏色洗了,再涂??葱l玢畫完一枝牡丹,你會覺得那牡丹活活被他一筆一劃弄死了。對此,衛玢自有一套說辭。他聲稱人類欣賞藝術品并不是因為藝術品等于生命本身,而是因為藝術品本質上是生的涅槃。他特別討厭“生動”“逼真”“栩栩如生”這一類的說法。衛玢說,如果人們只是為了欣賞活物,去看野地里的牡丹就行了,有必要來看畫上的牡丹么?
衛玢露臺上的牡丹,大部分是一個男人送的。衛玢生日恰逢谷雨,正是牡丹開花的時節。每年衛玢過生日請朋友來小聚,那男人便會搬著一盆牡丹上來,在衛玢家的過廳里滿頭大汗地等著開門。你家牡丹哥來了,誰開門都會這樣向衛玢通報。衛玢也跟著我們喊,我家牡丹哥來了?牡丹哥長得魁梧,卻膈腆得很,在我們的玩笑里有些應接不暇。他一般小坐一會兒,向衛玢道了祝福就離開了。除了衛玢生日這天,其他時間沒見過他,也沒留意他的真名是什么。牡丹哥是從哪一年開始出現在衛玢的生日聚會上的,已經記不清了,看露臺上的牡丹數量,總有十來年了吧。衛玢說,這些花全是在鼠姑頂的野地里找的。每年立春前后,牡丹哥便開車上山,帶了軍用鍬四處尋找,找到壯碩的,便帶著原土移栽到陶甕里,施肥培養,到了谷雨時節,牡丹正好開得蓬蓬勃勃。開始,牡丹哥分不清哪是牡丹哪是芍藥,弄了一盆芍藥過來,被衛玢好一頓嘲笑。不過衛玢倒是把那盆芍藥養得很好,還給它起了個名字一侍牡丹。
有時候我們的小聚會約在鼠姑頂那片狹長曲折的草甸上。衛玢所說的“找”,實際上是在別人承包的山頭上找,找到了,付錢就可以挖走。草甸上更多的是芍藥。在大片大片的芍藥之間,偶爾會遇到三兩棵牡丹。有的芍藥花朵酷似牡丹,若是不細看枝葉,真是容易弄混。
衛玢偶爾會帶著畫板上山。但他從來不畫芍藥,也不畫別的花,他只畫牡丹,尤其愛畫白牡丹。衛玢說話帶有深厚的膛音,聽起來頗有牡丹的富麗葳蕤。衛玢說,牡丹花是王,當然也可以是女王,但是,它不是后。有時候為了找到一棵理想的牡丹,衛玢會在野地里轉悠半天。我笑他矯情。中國畫的寫生方法其實類似于印象派,不必這樣對著實物臨摹的。但是衛玢說,寫生的實質,就是化俗物為偶像,對著實物,是以虛度實,不對著實物,就成了面壁說法。衛玢說到做到。牡丹一落到衛玢的紙上便如同經過了干制的標本,沒了活氣,卻是一副永生的模樣。我看著吸在畫室墻面上的牡丹,黑白的,彩色的,草圖,完成稿,一張一張,全都毫無生機,卻精致柔韌,有一種古怪的誘惑力。衛玢筆下的白牡丹更是別出心裁,先用極淡的朱打底,然后在花瓣局部使用大量調和過的蛤粉。白牡丹的花瓣精致有如白玉,輕盈卻如蟬翼。衛玢似乎也不愿意強調牡丹的花香,他從來不在這些花枝上點綴蜜蜂蝴蝶之類。
衛玢看看畫又看看我,說,你在說服自己不要喜歡這種東西?
我說,不是。
衛分說,他們印象里的花都是雌性的,他們用牡丹來比喻女人,這真是天大的冤枉。衛玢經常用“他們”來指代某些不堪描述之人。衛玢說,牡丹就是牡丹,它是雌雄同體的尤物,不是男,也不是女。
我想,這大概也是他從來不把牡丹和蜜蜂蝴蝶畫到一起的原因。在所有的花鳥演繹里,花都是女性的,而那戀花的蜂蝶,大約屬于“士之耽兮”。衛玢的畫面不允許這樣。
直到牡丹哥病故之后,我們才知道鼠姑頂草甸的承包者就是牡丹哥本人。衛玢照例會在生日那天約我們小聚,只不過,送牡丹的人變成了他自己。衛玢說,這露臺能放下五十盆牡丹一那時候,我也就該入畫了。
雪地
隔著擋風玻璃上的積雪,我看見了組長。我摘下皮手套、圍巾、帽子,打火熱車。她這個點過來,顯然是來看望冒雪執勤的人的。組長站在圍擋那里,跟里面的制服說著什么。顯然,制服根本不管誰什么身份,攔著不讓她通過。這個點正是前后班交接的時候,我想我最好下車跟制服打個招呼。
我打開車門,走到黃色圍擋前面。辛苦了,組長看見我,趕緊過來招呼。我對圍擋那邊的制服說,這是我們組長。制服馬上打開了圍擋,滿臉笑容向組長道歉,特殊時期,我們得把關嚴一點,領導多擔待。組長笑著說,應該這樣,責任重于泰山么,應該的。組長一邊說一邊往里走。
那個牡丹,他跟你匯報沒有?組長問。
他把文件給我看了,我讓他清完了報給您。
老弟,重點不是文件啊。組長臉上露出了蒙娜麗莎般的微笑。
組長不喜歡把話說得很死,表情也總是輕描淡寫的,像是罩著一層薄霧。我看著組長的表情。每當這樣的微笑出現的時候,我就得琢磨,她這次在暗示什么??赡苁悄档び肿宰髦鲝埩?。
雪還在下。組長的卷邊絨帽上已經落了白花花的一層。我下車的時候只想著打個招呼,沒戴帽子也沒戴圍脖,這時候便不時有雪花鉆進領口,在脖子上弄出芒刺般的涼。但是組長的話顯然還沒說完。她問,他怎么說?
他建議這個環節盡快敲定,事情好往下進行。
他原話是怎么說的?組長向體溫測量棚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漫不經心。
組長喜歡這么問問題,某某原話是怎么說的。只是牡丹的原話不好重復,牡丹的原話里總是帶著毫不掩飾的傲慢。牡丹說,文件是同時發給他倆的,老宋看過已經安排發專家簽字了,咱們大組長能不能動作快點啊。
牡丹本名穆丹生,本行是唱旦角的,拿過國內最高規格的大獎,更有一手絕活兒,可一人清唱,在生旦凈末丑之間隨意轉換頻道。但聽聲音,會以為是多人同臺;定睛一看,才知道是雌雄老少合體。憑著這本事,牡丹在圈子里頗有影響,在本地也沒誰不給面子。常跟他合作的人玩鬧著,就把他叫成了“牡丹”。穆丹生索性把這個綽號當成了藝名。后來牡丹成了行業團體的頭目,這名字還是跟著。一來二去,他的本名倒被人淡忘了。
為了籌備節展而組建的這個專班,包含了伊城文教系統四五個單位的人。牽頭的是被牡丹稱為“老宋”的宋主任。宋主任和組長雖然排序有別,但他們并不是上下級,而是不折不扣的平級。按照慣例,會后的文件審閱應該先走一個非正式審閱程序,都看過改過了,再走個正式的簽字程序。這么著,問題與分歧都可以在正式簽字之前解決掉,大家保持步調一致,事情好看些。但是,牡丹嫌這么揉來搓去的太繁瑣,便自作主張,把會議紀要直接發給了所有人。
以我對牡丹的了解,他會把發出文件的時間放在進宋主任辦公室之前,但也不會提前太多。這些小機靈,牡丹一向抖得嫻熟。宋主任不大理會這些細節,他頂多問問其他領導看了沒有。當然,答案是文件都發給他們了。既然都看了,那就發專家簽字吧。不過,組長不會讓事情就這么滑過去。她的簽字可不是走過場用的。平時對牡丹送過來的文件,組長通常一字不動,只是把牡丹叫到會議室,聊一下事情的大方向,提醒他調整。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組長笑瞇瞇的,從來不著急。不僅不著急,她也從不直接表態,而只是四下里問問,問問張三的想法、李四的想法、王五的想法,以及為什么會有這些想法,等等。她極少強調自己的想法,仿佛她不過是做個調研而已。往往是問著問著,事情就往該去的方向去了。但是這一次,牡丹想把這個過程跳過去。牡丹離開了舞臺之后,很快就摸到了管事的機巧。他很知道從哪里岔道能避開障礙。牡丹說,他們又不懂,嘩嘩那么多有用么。
牡丹的原話我自然沒必要重復。我押了坤大衣領子說,那邊催著簽字了。
組長聽了,站住,看了一會兒天。她看天的神情放松而又愜意,好像我們不是站在這里商量事情,而是站在這里賞雪景的。
老弟,這個穆丹生,不簡單哪。
有點藝人脾氣,做事還算利索。
這可不是藝人脾氣的問題喲!組長的上眼皮很有儀式感地往下眼皮上合了一下,笑笑說,那天的會咱們都在,誰聽見宋主任表態了?
嗯,當時我有點沒聽太明白。
這可是論證會,領導會上沒表態,意思是不是這事還得再商量?
組長很有些柔道功夫,喜歡聽到自己的意思從別人嘴里說出來。問題是那邊已經安排專家簽字了,我在這漫天雪地里附和她也沒有意義呀。
我說,要不,跟那邊再確認一下?
哎喲老弟,你太可愛了。組長這一次笑出了聲。組長很少笑出聲。她笑出聲的時候,一般是有不同看法不好明說,笑一笑讓你自己去掂量。
那就再商量商量?
對么。組長的上眼皮很有儀式感地往下眼皮上合了一下。再統一一下意見,方方面面都兼顧。她又仰頭看雪,說,這是今年第一場雪吧,你看看,美著呢!老弟辛苦了,回家歇歇吧,讓弟妹給你弄點湯水,這種時候,可不敢感冒。
她不知道我家里并沒有個“弟妹”來伺候湯水。組長喜歡“全福”的人,而且組長認為,全福是用善念修來的,所以,全福的人都有一副好人品。像我這種情況,一把年紀了,家里連個伺候湯水的弟妹都沒有,人品大概還需要討論。所以,我從不強調家里并沒有個“弟妹”。好在組長是個大忙人,根本顧不上留意有沒有弟妹這樣的瑣事。
我跟組長道了別,回到車上。扔在副駕座位上的手機攢了三個微信語音、一個移動電話,都是牡丹打來的??磥硎虑樵趯<覀兪稚铣霈F了梗阻。牡丹到底是在舞臺上玩的,玩起臺下的事來,多少欠點火候。要是他按捺不住來找組長說事,組長絕對會帶著蒙娜麗莎般的微笑,以不變應萬變地開始對“牡丹老師”表示贊揚,先贊揚牡丹老師的能干,再贊揚牡丹老師的勤懇,接著贊揚牡丹老師的衣著和發型,就是不著正題。等到牡丹沉不住氣直接提起這事,組長會想起來還有個活動在后面等著。組長會一面穿外套一面站起來,說,今天先這么說,牡丹老師,這個事情,看看什么時候再商量一下,統一一下意見。
以上這一套,牡丹曾經跟我繪聲繪色地描述過。牡丹模擬著組長的聲調,模擬著組長蒙娜麗莎般的微笑,以及組長上下眼皮慢慢蓋上的細節,讓我聽得忍俊不禁。我說,你特么真是個好演員。牡丹說,她才是好演員,她要是上臺演戲,我就沒飯吃了。不過這一下,估計牡丹沒心情開玩笑了。
六號診室
晚六點半,提前到負一樓排隊。六號診室不時傳來喊名字的聲音,每次喊六七個。六號門前一大堆人,鬧哄哄地像是趕集。我在走廊盡頭的空椅子上坐下。每次住院都是這一套一開單子,繳押金,辦接診,核酸檢測,護士站登記,到病房安頓,做心電圖,查血,輸液,做CT、核磁共振和超聲檢查,用藥,輸液,出院。這一套流水線,我已經很熟了。申請免除本次CT未獲準。主管醫生說,不要妖魔化CT好不好,一次CT的輻射量還沒有坐一次飛機的輻射大。
在醫院,到處是一堆一堆的人。接診處一堆人,買飯一堆人,護士站領檢驗盒一堆人,各種檢查一堆一堆人。偶爾,這些成堆的人會被強制排隊,但也總有加塞的,有自己偷偷加塞的,有關系戶理直氣壯加塞的??磥淼玫纫魂噧翰拍芎暗健暗詵|來”。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們不排個序號。讓大家卡著點來,不就沒有這么多人擠來擠去了么?每次都是這樣,單子上給你個時間點,但那只是要你去“等著”的時間點。等多久,不可預測,可能是一分鐘,也可能是一個多小時。等著,是所有被動方的義務。
我張開左手,看我的掌紋。每逢不得不在某個場合等著的時候,這是我消磨時間的常用方式。如果掌紋真的能夠呈示命運,那么我的命運,我早就會流利地背誦了。掌心的“川”字完整、清晰,它們的弧度也舒緩悠揚,看上去,像是蘭草的葉片。生命線從金星丘與手腕線之間出發,一直延伸到合谷上方。智慧線從手掌底部的月丘發出,極其輕淺,猶如河流的上源,有許多小溪注入,在進入掌心腹地后逐漸深邃,然后,在接近合谷的位置匯入生命線。情感線很深,狀如多股細線擰成的繩索,它完整地托起了小指、無名指和中指下方的小肉丘,到中指與食指之間開始分岔,如入海逆河。命運線仿佛生命線根部衍生的擘枝。它強勁修長,在掌心勾出一個悅目的雁翅。雁翅在智慧線和情感線之間遇到一次垂直攔截,因而,那個位置有個標準的小十字。但是雁翅并沒有因此中斷,反而更為昂揚,它繼續向上,穿過情感線,左右出現兩條輔線隨行,直達中指根部。繩索般的情感線在與命運線相交以后,分為清晰的四股,直抵指根。
我掌心多肉。與拇指相連的金星丘、與小指相連的月丘,都長得飽滿圓潤,像兩枚藏在皮膚下面的鵝卵石。圓鼓鼓的月丘,是富于幻想、不切實際的象征。從拇指到小指,每根手指的指尖都有個圓鼓鼓的小肉丘,像是托著十顆珠子;其中九個指尖小肉丘上的螺紋是“斗”紋。衛玢說,這叫“十指九斗,不勞自有”。衛玢說,哥啊,你是個不勞而獲的命。我問,為什么這個命運沒有實現呢?衛玢說,有浮塵。衛玢伸開左手,用右手拇指,逐一刮過那些穿過掌心的線條。衛玢說,要把浮沉刮掉,真命才會展現。
在無數個不得不把時間消耗于等著的時刻,我便開始“刮浮塵”。我用右手拇指沿著左手心那個蘭草葉片般的“川”字,沿著雁翅般的命運線,一遍一遍,輪番刮過。我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如果命運之上還有浮塵,那大約也是刮不掉的了。不過,中醫穴位醫理認為,這些傳說中象征著命運的掌紋,卻著實連接著全部的內臟。那么,刮刮也沒有什么壞處。它們各自聯通到什么位置呢?該是生命線連接著五臟,情感線連接著心肝,智慧線連接著大腦?命運線呢,這個縱貫掌心的雁翅,它又該連接著什么?有什么臟器是可以左右命運的呢?
我記得多年以前,有個朋友也曾像衛玢一樣端著我的手左看右看。他仿佛看見了我的浮躁與自相矛盾。后來,他在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點著我的手心留下了三個字:要耐煩。當時因為什么事引起了這番囑咐,我已經忘了。但是鬼使神差,在一切不得不等著的時刻,我會一再想起這句“要耐煩”,也會一再感喟彼人彼時的早熟。當時我們不過三十多歲,大多數人的在那樣的年紀還做不到不惑,而他居然像個老中醫似的,一下就號準了我的病脈。他都經歷了什么,才會在那么年輕的時候,就知道耐煩了呢?
翟東來!六號診室傳來一聲呼叫。
我從椅子上彈起來,一邊高聲答應一邊走過去。
被大聲喊出的“翟東來”總能讓我打個激靈。我名字里的這個“東”,指的是“東崗”。故鄉所在的位置在太行山東麓與山東丘陵之間最低的低洼帶上,那也是禹貢時代的黃河左岸臺地。東崗是村莊東邊連綿數里的高坡。每逢雨季,東崗的雨水都會順著河溝涌到村里來。我是在母親和鄉鄰們到東崗避洪的時候出生的,電閃雷鳴的命運仿佛早已注定。我不止一次夢到那座山崗,山崗上迷宮般的小路,以及山崗周圍那些佚名的小村子里同樣佚名的小路、院子、大樹和房屋。我不喜歡“翟東來”這個名字。這名字影子一樣跟著我,在許多被喊到的時刻讓我感到驚愕,有種被揭露底細的不安。在我周圍的朋友開始習慣于以筆名稱呼我的日子里,“翟東來”仿佛成了歷史,成為僅在檔案里存在的符號。然而作為身份的一部分,它還是在許多時候必須被提供、被簽寫、被指認。
有時候它被人喊一下,只是為了走個程序。確認之后,針對這個名字的一切就開始了。這名字仿佛自帶貶責。翟東來!似乎后面還跟著個無聲的訶問。有幾年時間,每逢這個名字被這樣以大聲的、不容商量的口氣喊起的時候,我總是想起文日月,想起她薄如紙的身體,以及那張蒼白得可以寫字的臉。
平陽
翟東來老師?文日月每次見面都會很禮貌地稱呼我,并且把一杯茶放到我面前。她需要我配合一樁調查。準確地說,她需要求證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到底在哪一天從燕莊返回了平陽。我五月份去燕莊參加了一個研修班。這是被批準的業務進修。為什么她要對這么點事刨根問底,我不知道。不過用她的話說,我也“不需要知道”。所以,“翟東來老師”與其說是稱呼,不如說是程序化的確認。
嗯,說吧。
翟東來老師,您是今年五月份去的燕莊?
對。
5月7號D37從平陽到燕莊,5月23日D90從燕莊返回平陽。
費心了。
那為什么說28號才回平陽?
我的確28號才回來。
那23號的行程怎么解釋?
我中途不可以回家嗎?
那您是什么時候又去的?
你們不是可以查嗎?查查唄。
怎么去的? 搭車。
28號怎么返回的?搭車。
搭誰的車?
隨手攔,沒盤問司機的姓名。
您這么相信陌生人?
我沒有惡意推測別人的習慣。
她跟我的每一次談話都會不可避免地滑向僵局。那時候,她蒼白的臉上便會出現的紅色,并且開始扒拉文件。有一次她正扒拉著那些文件,從外面進來一個小伙子。小伙子低頭跟她嘀咕了幾句,文日月突然激動起來。
文日月用指關節敲著桌子說,這不對,我絕對不能接受不合邏輯的結果。
小伙子說,可事實就是這樣。
文日月說,我絕對不能接受不合邏輯的事實。她邊說邊在屋子里轉圈。那時我才注意到她身體的側面。她長得真是罕見的薄,從側面看簡直就是一張紙。
小伙子不再爭論,沖著天花板翻白眼。
這怎么可能呢?文日月看著自己的手斷言,任何不合邏輯的事都是不對的。
小伙子一邊嘴角扯了扯,出去了。
文日月繼續扒拉文件。她正在扒拉的文件可能就是一廢紙。我推測,她扒拉廢紙大概和有的人講話喜歡用“對不對”作逗號一樣,這個動作能提供緩沖空間。當她有些神經質地對著小伙子重復“邏輯”“邏輯”的時候,我就斷定了她和我的談話會有個怎樣的結局。事情的大前提是不用討論的,而她對自己的結論深信不疑。我要是否認小前提,事情就會滑向“不合邏輯”的方面,那是她“絕對不能接受”的。
您23號回來以后,根本就沒再去燕莊。文日月話鋒突轉,突然使詐。
我端起那杯茶水瞄了一眼,又放下。我厭惡綠茶,壞胃口。
請您回答問題。
什么問題?
您23號回平陽以后,根本就沒再去燕莊,對嗎?
我看著她的臉??磥恚詾樽约翰碌煤軠剩譀]有任何憑據。要不然她也用不著這樣使詐了。我說,我沒義務給一樁無端猜測佐證。
您能不能正面回答問題?
抱歉,我已經回答過了。
問話又一次陷入僵局??吹贸鰜?,她在強壓怒火。她大約在心里罵我狡詐。但是沒辦法,我總不能順著她的意思胡編吧?
我們除了問您,也會通過其他人了解情況。文日月換了頻道。這個人耐心很夠。這一套滾來滾去的問話方法,無非是想早點把我的耐心耗盡。
我沒必要再耗下去了。我對著她連珠炮似的發問:你不是已經讓201找了一撥所謂“知情人”,了解過我的行蹤了嗎?25號我在外地,你們擅自打開我的辦公室門進去拍照,對吧?那個通知是25號下發的,你們需要證明我23號以后都在本地,那我就是故意犯規了??上銈內鄙俪WR。那個巴掌大的玩意兒只是個小盛水,明白嗎?我也只是喜歡喝茶之前洗一下浮塵而已,跟洗菜淘米沒什么區別。我哪天回的平陽,怎么去怎么回的,跟你們有關系嗎?
根據通知,這一類東西辦公室都不能放。
抱歉,我仔細看過了通知全文,哪一條 也沒這么說。
即便沒有說,咱們就不能要求自己嚴一點?
又來了。每當她的小前提被我拆毀,她都會理所當然地回到“要求自己嚴一點”。我根本不想理會這種問題,但我也并不想說什么讓這個偏執狂“絕對不能接受”的話。我只是說,抱歉,跑題了。這一次是她第三次拋出這個問句,我不想再按捺下去了。我說,咱們嚴不嚴我不知道,我自己倒還能管得了自己,比如,201曾經差人把一幅名家的沒骨牡丹裝框抬到我家里,被我硬給拒了。你們來往如此密切,他沒給您匯報過?
提醒您一句,不要轉移話題。
什么叫轉移話題?不是您說要要求自己嚴一點嗎?
要求自己嚴一點,就是說您不能像老百姓似的,法無禁止即可為,您得做到法無允許即不為。
還是別低估老百姓吧。201送出的字畫照單全收,法有允許嗎?
不要誤會,我們去201完全是為了工作,每一次我們都是三人同時去,不存在什么私交。憑主觀揣測說話,是要負責任的。
憑主觀揣測說話要負責任,憑201炮制的幾封匿名信就監視我的行程,撬開我辦公室的門,要負責任嗎?
七封匿名信就是群眾反映強烈,針對您呢,有八封。
201有本事一天印八百封匿名信。誰被咬誰就有罪嗎?
不是正在核實嗎?您這么大情緒不合適吧?
這一次201的爛事不少,牽牽帶帶的你們都麻煩,所以需要轉移視線是嗎?
請您注意分寸,您的話都會上記錄的。
我的話不僅會被記錄,還會被轉達給201,是不是?您有義務向201匯報?
再說一遍,憑主觀揣測說話,是要負責任的。
201前幾天把電話打到我這里,不留神說到了您的提醒,我有記錄,要聽嗎?
看來您情緒蠻大的。
您要不要聽聽?
今天先到這兒吧,您冷靜一下咱們再談。
她再也沒跟我“談”過。但是,事情就在我提起那幅牡丹的第二天開始變了性質。我能想象到她有多么“不能接受”,她的動作幾乎波及了我在這個城市的大半個朋友圈。雖然我不認為她有無中生有的本事,不過,這樣敲鑼打鼓、掘地三尺的架勢,已經成功地構成了“事件”。只要構成了事件,她的邏輯三段便圓滿了。
至今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假設——假設我按捺了我那點好辯的劣習,讓她滿足一下她的邏輯癖好,假設我能裝作根本不知道她跟201之間的來往,那么,事情會不會了結在一個不那么費勁的節點?我的結論是,不會。我的所作所為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邏輯三段要周嚴,要不然,她那么一個執著的紙片一樣的小人兒,大概就活不成了。
想到這里我就輕松了。
人哪,不管你是不是情愿,總是會在某個機緣巧合的時刻成全一下別人的,正如牡丹努力開得層層疊疊,開成國色天香的樣子,但是也不得不在某個機緣巧合的時刻,對一個人的邏輯三段突然造成阻礙;也正如“翟東來”這三個字,也不得不在某個機緣巧合的時刻,被一個邏輯三段愛好者禮貌地附加了“老師”的尊稱,或者,在被人大聲呼叫的時刻促使我從座位上彈起,快步走向CT室。
辦公室
組長站在雪地里跟我說起的那件事,從冬至拖到了立春,又從立春拖到了清明。如果不是一封調查函發到了單位,兩邊還會不動聲色地拉鋸。
穆丹生被叫過來了。我給他倒了一杯茶。一般來說,他是沒工夫坐在這樓上慢慢喝茶的。他是個大忙人,而且他曾經說過,他討厭這座樓的氣味,多待一會兒都會難受。但是那天,他顯然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妙。
穆丹生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問,一本正經通知我來談話,談什么???有事打個電話不就得了?
可能不適合電話說吧。
哦。他嘬了一小口茶,盯著杯子心不在焉地贊嘆,野生散牡丹,講究。
講究不了,將就而已。
他根本沒注意我的話,發癥似的說,杯子也搭調,正宗德化白。
白瓷百搭。
牡丹突然激動起來,我干什么了他們就這樣?
生氣了?
能不生氣嗎?牡丹砰的一下把杯子墩在桌子上。
那就等氣平了再進去。我想起文日月那張臉。總有人對忤逆敏感。一旦他們嗅出了忤逆的味道,那你就在劫難逃了,跟“我干什么了”甚至都沒關系。
牡丹看著杯子發愣。你喜歡喝牡丹,我回頭給你弄點陳的。
不用。什么茶弄這兒喝,也沒意思。
這些人想要干嘛?
能干嘛?不就聊聊么。
我該怎么辦?
不當真。
外面有人喊,穆丹生,叫你吶!我聽得出,這是一同事的聲音。牡丹仿佛從那喊聲里聽出了不祥。他看了看我,畏畏縮縮地出去了。這傲慢的人,他神色里的怒氣被一句“穆丹生”喊成了惶恐。
不知道這一回為了什么,如果是指向最近這件事的話,估計夠他喝一壺的。這是一件邊界模糊的事,沒有對應的規則可以參照。最可怕的就是這種事,順暢的時候,到處都在為你鼓掌;一旦有梗阻,馬上就是十面埋伏。好在我已經知道避險,對這樣的事絕不沾手。我也習慣了給自己一些“不”字打頭的戒條。就像我告誡牡丹的那樣,后來,我在那些戒條里增加了“不當真”。
寫下那三個字,我記得是在一個陽光稀黃的下午。陽光透過巨大的窗戶玻璃照進病房。我靠在床頭,在記事本上記下第二天要做的檢查,我寫著護工剛剛交代過的注意事項一一幾點以后不能進食,幾點以后不能喝水,何時下樓排隊,帶什么憑據,帶什么輔助藥品…莫名其妙地,我寫下了“不當真”。
記事本是宣紙做的,那三個字黑黑的,被斜射入屋的夕陽照得特別好看。就在夕陽快要離開那間病房的時候,我看見有幾滴水落下來,打在那三個字上,把字都打花了。那竟然是我的眼淚。眼淚一顆接一顆往下掉,就像從心口卸下的石子,說重也不重,說輕也不輕,它們前赴后繼落下去,在紙上砸出“噗”“噗”的聲響。我記得戊戌年之后我再沒有掉過淚。眼淚仿佛被某種情緒凍住了,結成了晶體,堆砌在身體之內,又硬又冷,沉甸甸的??墒窃谀莻€陽光稀黃的下午,積蓄許久的眼淚被某種強勁而莫名的力道化開,它們潮汐一般,從身體的深處漲上來,漲上來,一發而不可收。宣紙上的墨跡向四周浸染開去,深深淺淺,層層疊疊,像一片濕漉漉的水墨小牡丹。
這些淅淅瀝瀝的破事,曾經像情感線一樣纏住過我,正如它們如今纏住了穆丹生一樣。曾經傲慢無比的牡丹從我的辦公室離開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神色鬼祟的叢包。我想起我坐在文日月對面的那個日子。那一天,我是個什么德性呢?我不厚道地想,大約根本不是我涂飾的這樣牛逼哄哄的樣子,我當時,很可能也跟這個正碎步趨前的牡丹似的,由于被不可知的巨大的問號所威壓,而變得惶惶不可終日。只不過,事情過去了不過四五年,如今能記起來的細節,都是自己牛逼哄哄的畫面。而且,我確信我并沒有哄騙自己。哈,真是不像話。
天文館
先是一潭死水般的泛著灰白的藍,有些星體漂在里面,隨著水波懶洋洋地晃蕩。那出乎意料的死寂讓我感到失望。我想象中的星空,必有無數的星辰在深暗背景里隱現,就像龐德詩歌里的臉龐,“濕漉漉的黑樹枝上花瓣數點”。
而眼前的天空無趣得令人瞌睡。我順手旋動了一下視距軸。仿佛伴隨著“嘭”的一聲悶響,一場刺眼的黑在眼前爆開。我肯定是不自覺地趟趄了一下。天文館的朋友在旁邊提醒,當心。
黑色瞬間灌滿視野。那是什么樣的黑啊。它往很多方向擴展開去,令人毛骨悚然。雖然知道這不過是圖像造成的視覺壓迫,但還是有點眩暈。這根本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三維空間。深不見底的黑里面似乎到處都是孔洞,我有一種被吸人其中的感覺是錯覺,但是非常強烈,咄咄逼人。時間仿佛也走了形。這可不像玄幻劇里的穿越。這不是陳詞濫調里所說的遠古,也不是臆想中的未來,它只是一種詭異的陌生,與全部的經驗與想象斷絕了關系。
那些微弱的光亮的確是在某種巨大而緩慢的旋轉中漸漸顯現的。它們像是一些小小的蓓蕾,從深不見底的黑暗里冒出,繽紛閃爍,越來越多,“濕漉漉的黑樹枝上花瓣數點”。
我從天文望遠鏡前面撤離,閉上眼晴定了定神兒。
感覺如何?朋友問。
暈。
我已經忘記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對星空的好奇越來越劇烈。那種好奇偶爾會讓我徹夜難眠。糾纏我的并不是某些人跡罕至之地滿天星斗的絕美景象,不是?!懊谰啊备静蛔阋晕?。任何他們所熟知的美景都不足以吸引我。吸引我的是那些肉眼根本看不到的景象,那些足以把時間和空間混為一談的景象。
有一陣子,我常常夢見我從巨大的望遠鏡里被吸入了那一場浩瀚無垠的黑色太空之中,我沿著時間前行到宇宙洪荒時代,在那些含混不清的原始宇宙物質之間飄蕩。每次醒來我都會感到虛脫般的輕盈,似乎我被那樣的虛空吸走了許多重量。在那種虛脫般的輕盈里我會想到衛玢露臺上的牡丹,還有在舞臺上男扮女裝長袖善舞的牡丹。那層層疊疊、無邊無際的花朵,會與我剛剛夢見的原始宇宙物質疊合,化為妖冶、繁復、含混不清的景象。
文日月和201幾乎是同時出事的。準確地說,是201因為一批藏品出了事,其中一幅沒骨牡丹牽涉到了文日月,然后,又陸續發現了密集的牽扯。
那天,我離開天文館的時候正趕上大雪紛飛。天空被大片大片的雪花充滿。我看著那些落雪,第一次意識到我們尋常所說的天空并不是天空。我們尋常所說的天空,包括天上的雨水和此刻正在落下的大雪,其實都只是這個小小星球之內的事物,是地上的事物。真正的天空在這一切之外。除了星體和星體的碎屑,天空里只有空,深不見底的、在任何一個維度上都無邊無際的空。在天文學上,那是屬于外太空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