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炎培與周恩來：從大革命到建政初

我的父親黃炎培是一八七八年生人， 一九六五年去世，在他八十七年的人生當中，經歷了四個領域：教育、社會、經濟、政治。

在教育方面，民國初年，黃炎培創辦浦東中學。當時講“南浦東、北南開”，浦東中學中誕生了我們國家的一大批人才。蔣介石把兩個兒子蔣經國和蔣緯國都送到了浦東中學，蔣介石曾對我父親說：“黃老，我欠你兩個人情，我兩個兒子你培養過，你把你的兩個兒子送到我身邊來，在我侍從室當秘書。”但我父親謝絕了。

一九一七年，黃炎培發起了中華職業教育社（以下簡稱中華職教社），這在中國是首創。他研究職業教育，又創建了中華職業學校。他也參與大學教育，如先后參與創辦了南京高師、東南大學、河海大學、暨南大學、上海財經大學、同濟大學、廈門大學等。

后來，他從教育領域走向社會，先后辦了三個刊物和書店。大家知道的生活書店是黃炎培辦起來的，他委托他的英文秘書鄒韜奮經營，后來把生活書店、刊物全部產權都贈予了鄒韜奮。現在大家到北京三聯書店，看到“生活·讀書·新知” 六個大字，“生活”兩個字的原版還是黃炎培當年寫的，其中“活”字下面的“口”寫得特別大，意思是當時老百姓肚子餓、窮、要吃飯。

他從社會又走向經濟。有兩件事是值得一提的。

我的家鄉在浦東川沙鎮，一九二一年，他在浦東修建了兩條鐵路，一個是浦東川沙到上海的“上川鐵路”，另一個是上海到南匯的叫“上南鐵路”。當時他的思想還是比較先進的，現在我們說“要想富，先修路”，他在一百多年前就開始探尋開發浦東之路。

另外一件事是蔣介石讓他當江蘇省省長，他沒有答應。抗戰勝利以后，當時蔣介石說：“我們打仗、抗戰最苦最難是沒錢，缺錢，誰立的功最大？孔祥熙。”孔祥熙當時是財政部長，是財神爺，一九四0年抗戰最艱難的時候成立了戰時公債勸募委員會，請黃炎培做秘書長，蔣介石自己做主任，孔祥熙做副主任，實際工作交給了黃炎培。黃炎培從來不答應蔣介石任何事情，但這件事他答應了，募集救國公債，一共募集來了五億大洋。五億大洋是什么概念呢？我粗略算了一下，大概是兩百個整編師的一年經費，當時八路軍有三個師，是一一五師、一二0師和一二九師。

在政治上，他參與創建了我國八個民主黨派中的兩個。一九四一年創立民盟，當選為第一任主席，民盟由三黨派組成，黃炎培、江問漁、楊衛玉領導職教派；一九四五年底又創立民建，并擔任中央委員會主任委員。

這篇文章，我想主要講講黃炎培這一生與周總理的關系。

一九二七年共產黨在上海搞起義，周總理曾說，黃炎培是在社會扎了根的人，我們一定要關注他、借重他。黃炎培對周總理、對共產黨的最早了解是通過埃德加·斯諾的《西行漫記》。

后來他有一首特別著名的茅臺詩，是沈鈞儒的兒子沈叔羊畫了一瓶酒、兩個杯子，請黃炎培題字，他就寫了：“喧傳有客過茅臺，釀酒池中洗腳來，是真是假我不管，天寒且飲兩三杯。”當年紅軍長征時路過貴州茅臺鎮，傷員拿茅臺酒擦傷口，這件事呢，后來國民黨在報紙上污蔑共產黨在茅臺酒池里洗腳，黃炎培拿這首詩反諷國民黨對紅軍的污蔑。董必武把這幅畫買下，送給毛主席，毛主席把這幅畫掛在了會客室。一九四五年，黃炎培到延安見毛主席，到客廳第一眼就看見了自己寫的茅臺詩。

一九三八年武漢會戰的時候，黃炎培參加了國民參政會第一次會議，黃炎培與周恩來第一次見面，后來兩人就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交往。

在抗戰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周恩來到了重慶以后，在社會上的亮相很多時候是借助黃炎培的。第一件事，黃炎培辦了《國訊》雜志。他一生共辦過三個雜志，第一是《生活》；第二是《國訊》，原來叫《救國通訊》，簡稱《國訊》；第三個雜志叫《展望》。他辦的《國訊》雜志，請周恩來發表文章。周總理在百忙之中熬了兩三個夜寫就《今年抗戰的新形勢與新任務》一文，在《國訊》雜志上連載發表，宣傳共產黨的抗日主張。

第二件事，黃炎培搞“職業青年星期講座”，請周恩來去演講，原來計劃是在禮堂，結果報名的人太多，去了上萬人，坐不下，改到廣場上去了。周恩來做了題為《國際形勢與中國抗戰》的演講，這也是他第一次在重慶的公眾面前亮相，收到很熱烈的反響，現場觀眾掌聲雷動。演講進行了一兩個小時。之后，中華職教社請周恩來題詞，他寫道：“筆戰是槍戰的前驅，也是槍戰的后盾。”

在皖南事變中，新四軍將近一萬將士被國民黨軍隊包圍。當時周恩來非常生氣，在《新華日報》上開設個“天窗”，寫下“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揭露國民黨罪行。中華職教社發表聲明，黃炎培本人上街去散發《新華日報》，散發周恩來的題詞。他深夜還守在電話機旁，等周恩來報知新四軍的消息。我母親跟我講，那時候見周恩來常常是很秘密的事，比如事先約好在某個商廈門口，載著周恩來的車開來，我父母上車，在重慶市里轉幾圈，把事情交代完，再把我父母放下來。中華職教社在重慶是中共人士的一個重要的據點，《紅巖》里的江姐就曾被安排在中華職業教育社。周恩來、董老經常打個電話給我父親說安排個人，我父親則立刻就會安排。所以他們的關系，在那個時候就很深。

民國時候，北洋政府兩次邀請他做教育總長，都被他拒絕了。他曾說：我一輩子不做官。上海解放后，中央緊急成立中央財經委員會（簡稱“中財委”），陳云任中財委主任，薄一波任第一副主任，擬讓黃炎培擔任第二副主任。周總理兩次來我家，第一次來時說請我父親做副主任。我父親說，我不做官，我給你推薦個人吧。于是推薦了馬寅初擔任中財委副主任。后來在總理的動員下，我父親答應擔任中財委委員，但不做副主任。這是七月份的事。八月初，毛主席把黃炎培請到中南海頤年堂，要他出山，在新政府擔任公職，談了四五個鐘頭，非常耐心地做思想工作。十月新政府成立以后，周恩來又來到我們家做父親的思想工作，父親也被打動，答應出任政務院副總理兼輕工業部部長，為人民服務。

一九五六年是中華職教社成立四十周年。當時形勢已經比較嚴峻了，但周總理還是出席了中華職教社的建社紀念會，這是很不容易的。他跟全體人員照了合影，就在南河沿，當時叫文化俱樂部。

黃炎培是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凌晨三點去世的。上午周總理就趕來了。我父親一生非常節儉，去世時穿的是常年穿的一件黑色中山服。總理一看，跟我母親說：這不行，黃老一生操勞國家，一定要給他換一身新衣服。之后立刻做了安排。待到下午在中山公園中山堂舉行告別式時，我父親身上就已換了新衣服。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見總理。

我還是個五六歲的孩子時就認識周總理。記得有一次，我在家里淘氣，爬到樹上，正巧總理來我們家看到，我小名叫方方，他還說了些“方方要注意安全”之類的話。他一生沒有孩子，就很喜歡我們這些孩子。一九七三年底，總理還安排之后擔任全國政協副主席的孫曉村到我家里來看我，把我安排回北京。那時候他已經發現身患癌癥，我還寫信去打擾他，真是很對不起總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