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二五年一月,演化與創新經濟學巨擘、國際熊彼特學會終身榮譽主席理查德·尼爾森(Richard R.Nelson)與世長辭。他一生著述頗豐且影響深遠,其中,以國家創新體系理論重塑全球對科技競爭力的認知框架,乃最為突出的學術貢獻之一。在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全球科技民族主義興起的當下,重溫尼爾森的思想遺產,既是對學術大師的致敬,更能為認識和破解大國創新困局尋找啟示。
尼爾森的國家創新體系理論,是其早期關于企業創新理論研究的自然延展。在一九八二年與悉尼·溫特合著的《經濟變遷的演化理論》中,他以動態演化視角研究企業創新并解釋經濟變遷,認為以技術變革為主的企業創新,是內生于經濟系統的演化過程。
針對早期新古典經濟學認為企業創新是理性最優化選擇的結果,尼爾森強調,企業創新其實是一種“慣例驅動下的搜尋過程”。所謂慣例(Routines),是組織內部穩定且重復的一種行為模式,也可以視之為經驗。企業內日常行為是受慣例支配的。但當環境發生變化,“慣例”就會失效,企業就開始通過“搜尋行為(如研發、模仿)”在不斷試錯的過程中發現新的“慣例”。而所謂創新,本質上就是企業在不確定環境中通過搜尋發現并使用新的“慣例”實現了適應性調整。尼爾森以生物演化作比。“慣例”就類似于生物體的“基因”,承擔知識儲存與傳遞功能,一般情況下足以支撐生物體行為。但環境發生變化,生物體為生存下去必須適應這種變化,也得改變行為模式,在改變過程中同樣是“試錯”,其中甚至會危及種族生存。可一旦建立起新的適應關系,新的生存技巧成為新的“慣例”。
尼爾森還認為,技術變遷過程,亦是一次次舊的技術創新浪潮過后,企業為維持“超額利潤”而不斷研發或應用新技術的結果,至于什么樣的技術被“創新”出來,不是外生的,而是企業搜尋過程所決定的,而這一搜尋過程,又與環境的多元性相關。這其中,市場僅是篩選機制之一,制度、政策與社會網絡共同構成創新技術的選擇環境或經濟系統。與此同時,這一過程還體現出路徑依賴性(path dependence)特征,即歷史事件和偶然因素可能鎖定創新軌道。我們所看到的企業異質性和多樣化的創新策略就是因此而形成的。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尼爾森把眼光從企業創新延展到國家創新,并將其中關于“制度環境選擇”及“路徑依賴”等分析用于后者。完善了“國家創新體系”(National Innovation System, 以下簡稱NIS)理論。該理論認為,國家創新體系由企業、大學、政府機構、金融機構等多元主體構成,這些主體通過互動形成技術積累和能力提升的網絡。其中,企業的研發活動是核心,大學和政府實驗室的基礎研究至關重要,而國家科技政策構成創新的重要外在約束條件,相當程度上決定了創新效率。不同國家的創新體系存在顯著差異,例如美國以市場驅動和企業主導為特色,而日本和德國更依賴企業與政府、行業協會的協作。這種創新模式的多樣性,則源于各國歷史、文化和制度背景的不同。最后,國家創新體系亦具有路徑依賴性,受既有技術、政策和組織結構的制約,具有顯著的“累積因果”特征,早期制度選擇通過正反饋機制鎖定技術發展方向。
NIS 理論甫一問世即為學界所關注。這一理論完善了技術經濟分析的制度—演化范式,其核心價值在于揭示了創新活動的系統性與環境生態的依賴性。而在理論旨趣上與熊彼特的創新理論相一致,并因此喚醒和豐富了沉睡已久的熊彼特思想,因為熊彼特關于企業家為在競爭環境下維持超額利潤,會不斷嘗試創新,并因此推動全社會創新浪潮的相關論述,與尼爾森關于技術變遷過程的描述,幾近一致。因此,他被視為演化與創新經濟學奠基者之一,后來被推舉為國際熊彼特學會終身榮譽主席。
尼爾森國家創新體系理論從一開始也遭到批評。批評者認為,這一理論是一種技術民族主義(Techno-nationalism,國內亦有譯為“技術國家主義”),因為該理論將不同的科技創新績效或表現,歸因于特定民族國家的制度、政策甚至是文化;在政策取向上,該理論也為國家干預創新提供了依據,主張政府可以通過優化教育體系、加強產學研合作和調整產業政策來提升國家競爭力,而且,該理論還支持不同國家采取不同創新政策,而不必都采取美國式的“以市場為中心”的創新模式。這都被認為是“技術民族主義”的特征。
最大的“批評”還不是理論上的,而是來自現實觀照。自八十年代開始,全球化高歌猛進,大有鏟平民族國家一切有形與無形疆界之勢。不僅是資本、產業鏈、供應鏈不斷由中心國家向外圍國家迅速延伸,而且創新鏈也借由市場在全球擴張而把越來越多的國家“鏈在一起”,呈現出“中心國家輸出技術并進行轉化,外圍國家購買專利并負責生產”的態勢,也因此,一股技術全球主義(Technoglobali sm)思潮隨之興起。隨著跨國技術合作和全球價值鏈的深化,國家創新體系的邊界正逐漸模糊,尼爾森的“國家中心”創新框架已經過時,需重構全球性多層級創新體系理論;在創新政策上,通過制度比較與淘汰,美國式創新也已被證明是最有效率的創新,世界只需要“照著做”或“拿來用”即可。
由此可看出,尼爾森的NIS 理論遭受批評,與彼時隨全球化蔓延的“華盛頓共識”及“歷史的終結”有著鏡像映射關系。技術民族主義與技術全球主義也一時成為全球技術治理和政策辯論的核心議題。
然而,現實世界中技術民族主義與技術全球主義譜系是如此之復雜。
日本學者山田墩(Yamada At sushi)曾指出,“新興工業化的國家都曾主張技術民族主義”,而代表性國家恰就是日本。日本于一九八0年正式提出并實施“技術立國”戰略,該戰略明確強調,日本將從“技術引進”向“自主技術創新”轉變,聚焦關鍵核心技術攻關,重塑日本國家創新系統,并且相當程度上獲得成功。日本這一案例就被尼爾森收錄于《國家創新體系比較分析》之中。尼爾森在前言中還專門指出,正是日本以及韓國等新興工業化國家自主創新的成功,使本國企業成為世界市場“強有力的競爭者”,“這一切引起了一些制造業弱小的國家急于了解仿效成功的新興工業化國家的辦法”,這促進了“技術民族主義精神的流行”,“它將一個國家的企業技術能力作為競爭力核心來源的信心,與這些能力在某種程度上是國家的并且能由國家行為來打造的信念融匯在一起”。
但吊詭的是,“技術民族主義”作為一個正式名詞出現在公眾領域,并不在日本,也不是描狀新興工業化國家創新政策,而是在美國。隨著日本的技術與產品在全球市場不斷攻城略地,終于與作為在位者的美國構成競爭者關系。一九八七年,哈佛大學教授羅伯特·萊克(Rober t Reich)在《大西洋月刊》提出:“美國應該采取技術民族主義的措施,以防以后技術突破的機會被日本人奪走。”這是“技術民族主義”一詞首次粉墨登場。而萊克的這一主張,其實是為美國政府已經開啟的對日本科技創新的脫鉤與打壓提供了一個概念上的依據,其結果,直接導致日本半導體產業從技術領先者淪為產業鏈配角。美國政府還親自下場,把國內半導體優勢力量組織起來,成立排他性半導體聯盟,終于重新掌控全球半導體主導權。
顯然,以美國為代表的中心國家所推行的技術民族主義,與新興工業化國家和其他發展中國家推行的技術民族主義是完全不同的,二者甚至構成對抗。而更復雜的是,在政策操作層面,美國的技術民族主義也常常借助于技術全球主義觀點,主張美國擁有全球技術創新中心的唯一性與延展性,否定外圍國家技術趕超的可能性與必要性。
既是作為對批評的回應, 亦是作為NIS 研究的進一步擴展,一九九五年,尼爾森和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的前首席經濟學家西爾維婭·奧斯特里(Sylvia Ost ry)合作,推出了《技術民族主義與技術全球主義:沖突與合作》一書,圍繞技術發展鴻溝、技術發展主權、國際合作邊界,以及國家安全的優先級等話題,系統性闡釋了技術民族主義與技術全球主義。
技術全球主義倡導技術研發、生產鏈和知識產權的跨國自由流動,能最大化創新效率并降低全球福利損失,以解決保護主義所引發的“囚徒困境”。但尼爾森強調,技術全球主義嚴重依賴于全球多邊治理規則。而在現實中,正由于多邊治理規則的不完備與不公正,技術全球主義往往使得技術創新成為加劇南北差距與國內階層分化的“助推劑”。這主要是因為:一方面,中心國家可以憑借技術壟斷優勢,對外圍國家進行“敲竹杠”,在全球化收益分配中具有決定權,這也是南北差距不斷拉大的根本性原因;另一方面,即使在中心國家內部,掌握優勢技術收益的也只是少部分人,而技術全球化背景下由于跨國公司的技術外包導致發達國家制造業空心化,致使中下層民眾利益相對受損,進而催生民粹主義反彈。
技術民族主義的實質,則是對“技術即權力”的強調,其邏輯恰源于對國家間技術權力不對稱的警惕,特別是對技術依賴不對稱所導致的系統性脆弱的擔心,因而,技術民族主義把國家競爭力與國家安全放在優先位置考慮。其中,日本、德國等新興工業化國家,力圖擺脫被發達國家利用科技壟斷地位全面掌控國際市場定價權的困境,一方面,采取諸如技術引進以及逆向工程手段去購買、模仿甚至抄襲發達國家先進技術,另一方面,又通過進口管制、優先采購國內創新產品等措施保護本國創新。這被尼爾森稱為“新技術民族主義”。而美國的技術民族主義,是一種“老”的技術民族主義,是通過諸如出口管制、投資審查、技術標準壁壘,甚至更為極端的技術與產業脫鉤等政策工具,保護本國技術主權,確保國家安全與經濟的壓倒性優勢。但尼爾森警告,主張以技術民族主義政策應對美國技術領導地位下降,其后果將不僅僅是阻礙發展中國家創新進程,而且最終也將因封閉與缺乏外在競爭而拖累美國自身創新的速度。
尼爾森還重申了NIS 理論觀點:民族國家的技術能力積累,的確具有國家特異性,即主要依賴于本土教育體系、產業政策和文化稟賦,而非全球性市場。這也是必須允許新興工業化國家技術民族主義存在的關鍵性理由。
由此可見,尼爾森并非簡單的技術民族主義者。他對技術民族主義與技術全球主義的態度,應該區分出價值判斷與實證判斷。也就是說,在價值判斷上,尼爾森是認可技術全球主義的,即如果有一個好的全球性治理方案,當然技術全球主義可以提高創新效率與創新收益。但在現實層面,正因為國家間技術差距導致的權力不對稱,且有被單方面濫用的可能與危險,所以,技術民族主義成為“不得不”的選擇。同時,尼爾森又區分了兩種技術民族主義:他對后發國家的技術民族主義總體上持“基于理解的同情”,而對美國利用技術民族主義打壓新興工業化國家則表達了不滿。
如前所述,在尼爾森創立NIS 理論框架時,全球化進程卷入越來越多民族國家,跨國創新網絡與數字技術的崛起,一度推動開放創新成為創新新模態。但也正如尼爾森在論述技術全球主義時所預言的,因規則不完善及分配不公正,全球化導致的“相反的力量”,也一點點累積,終于導致新世紀第二個十年始越來越激烈的技術民族主義反彈,并且以大國之間高技術領域的競爭與脫鉤為標志,技術民族主義甚至已成為“技術民粹主義”。
有意思的是,當年在警告美國利用技術民族主義手段打壓對手的同時,尼爾森其實是留下了一個觀點上的“余地”。他認為,有一些技術具有“戰略公共品”屬性,其擴散可能威脅國家安全。對于這些真正事關國家安全的少數關鍵技術,政府可采取一些特殊手段予以發展和保護,亦可推行選擇性脫鉤。
尼爾森可能未曾料到的是,他留下的這個“余地”,日后會像食品包裝袋上的“線頭”:被輕輕一抽,整個袋子就打開了。現時代,大國正是借口“國家安全”需要,對另外一些國家筑起越來越高的“壁壘高墻”,試圖實現幾乎所有高科技領域的“脫鉤斷鏈”,技術創新正重歸“領地化”(reterritorialisation)。而這顯然違背了尼爾森關于“安全例外”的初衷。
囿于視野,目前未曾檢索到尼爾森本人對于大國競爭背景下科技創新的直接看法,但從他晚年的《創新與產業演化》《論“歷史理性”》等著述,以及積極參與和指導南方國家進行創新研究的行為仍可看出,其學術旨趣從來沒有改變過。現在斯人已逝,但尼爾森思想與理論,仍能為當代大國競爭背景下推進創新提供有益啟示。
首先,構建好立足于“國家”的國家創新體系,仍是當代主權國家尋求可持續創新的著力點。尼爾森始終強調,國家創新體系具有路徑依賴性、環境(制度)適應性與歷史累積性,這也決定了國家之間創新的異質性。因此,由國家創新體系,過渡到全球創新網絡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況且,近二十年的創新史表明,創新成果及收益不僅未能向全球擴散,反而越來越被少數國家所壟斷;而尼爾森正是基于這一擔憂,對后發國家的技術民族主義予以了支持。當下由于大國競爭加劇,國家創新更加依賴于政府協調的“有組織的科研”。說到底,包括中國在內,無論是發展還是創新,仍然是以“國家”為基本疆界的,也是以國家歷史、制度、文化及生態為底層架構的。別的國家無論采取什么樣的戰略或政策,都無法替代主權國家內部的行為選擇。明乎此,才能樹立起科技創新自立自強的使命感,才能有壓力去采取更好的創新政策。當然,尼爾森關于“知識溢出”的研究也啟示我們:盡管全球創新網絡正呈現結構性衰減,但只要有可能,國家創新體系仍然一定要善用全球創新網絡。
其次,國家創新體系理論的關鍵詞在于“體系”,其要義在于強調創新要素之間的協同、創新路徑與制度之間的耦合及創新的韌性。尼爾森認為,無論是日本模式中的產官學協同、精益生產及強調流程優化與長期協作,還是德國模式中的技術引領、隱形冠軍主導、雙元制教育支撐,都很好地體現了對國家創新體系的上述要求。當代大國競爭背景下,美國憑借風險投資網絡、頂尖研究型大學與國防科技復合體的三角架構,延續著熊彼特式“創造性毀滅”的創新生態;中國則試圖通過新型舉國體制,憑借在應用場景端的快速迭代與對更高性價比的極致追求,通過頂層規劃,整合央企、國家實驗室與數字平臺企業,試圖跨越技術追趕的“死亡之谷”。兩種模式的對壘,既符合尼爾森關于“創新體系多樣性”的判斷,即不存在普適的最優模式,關鍵在于要素協同效率;也印證了尼爾森關注的“技術軌跡鎖定”現象,印證了制度耦合的重要性。但必須注意的是,國家創新體制必須具備韌性,即環境變化的適應性。這取決于對路徑依賴的突破以及對基礎科學的重視。尼爾森曾指出,過度路徑依賴的創新體系會喪失適應能力。當前各國對安全的過度偏執,恰恰需要嵌入適度的冗余設計和多元技術路線;基礎科學是創新生態的“慢變量”,尼爾森始終強調大學和公共科研機構的基石作用,這在當今功利主義研發傾向中尤須警醒。
最后,促進全球開放與包容性創新,是未來創新治理的題中應有之義。面對技術民族主義抬頭的現實,尼爾森揭示了技術治理中“效率- 安全- 公平”的三角張力,對新興工業化國家技術民族主義表達理解與同情,并警告美國不要動輒揮舞技術民族主義大棒。所以,如果說尼爾森觀點中的“技術民族主義”的成分,目的在于主張國家發展權與安全權免受全球技術治理缺陷的影響,但在當下,當技術民族主義異化為“創新鐵幕”,不僅違背技術創新規律,更可能將人類拖入“技術冷戰”的深淵。波士頓咨詢公司曾研判認為,僅5G 技術標準分裂,可能使全球通信成本增加15%-30% ;Nature雜志曾發文指出,人工智能倫理準則、基因編輯規范等全球治理框架構建受阻,人類胚胎基因編輯事件發生率在監管真空區增長三倍。因此,如何在維護國家安全與保持技術開放性間找到平衡點,是大國競爭時代國家創新面臨的關鍵命題。尼爾森當年提出的“國家安全例外”在大國競爭時代被濫用,但卻指出了未來創新研究需進一步探索情境化治理框架,即在全球創新網絡消退、治理框架不健全背景下,退而求其次,根據不同技術領域的特點設計差異化規則,特別是要優先關注并共同應對前沿技術可能給全人類帶來的倫理與危險問題。在此方面,中國可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框架下,積極推動在國際機制中嵌入“包容性創新”議程,促進創新政策從“國家中心”轉向“以主權國家為基礎的多利益相關方共治”。
總之,在人類文明向數字智能文明躍遷的歷史關口,尼爾森留下的最大遺產,是教導我們在大國科技博弈的迷霧中,更需要回歸創新本質。國家創新體系從來不是靜態的工程藍圖,而是活生生的制度有機體。那些能更好適應技術范式變革、平衡自主可控與開放合作、協調市場活力與國家意志的創新生態,終將在新的演化周期中占據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