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為應試教育實在令人深惡痛絕,很多中國家長羨慕美式教育,似乎在那種教育中學生的個性就能得到充分的解放,充滿創造性,培養出來的都是喬布斯那樣的人物。也有更了解情況的人指出,美國的基礎教育水平其實很差,如美國學生的數學能力就是個笑話,還是中國式的嚴格要求比較好。
這兩種印象都是盲人摸象。我只問一個問題:你說的是美國哪個階層的教育?
美國是個有嚴重階層區分的國家,各社區按房價自然分開,在某種意義上是事實上的種族和貧富隔離。公立中小學的經費主要由所在學區的房產稅而來,這意味著兩點:第一,富人區的學校更有錢,可以請更好的老師,用更好的設備,有更高的教學水平;第二,學生們其實是在跟自己同階層的人一起上學。
如果你考察美國學生的數學平均成績,那的確比中國上海市學生的差很多。但美國這個平均成績其實是被貧困社區中的黑人和墨西哥移民拖了后腿。如果你考察美國富裕白人社區學生的數學成績,那可是一點都不比上海學生的差。但成績還不是主要問題。
中國一個城市內好學區和差學區的區別僅僅是考試成績高一點兒或者低一點兒、考上重點中學的學生多一些或者少一些,都是“量”的“差距”,而美國不同學區的教育則是“質”的“差異”。如果你上greatschools.org之類的網站查一個美國中小學校的綜合評分,網站首先告訴你的是這個學校學生的種族構成,如有多少白人、多少墨西哥裔、多少亞裔等;其次是貧困學生比例,如有多少學生使用了政府資助的免費午餐;最后才是學習成績。
階層比分數重要,因為各階層的教學方法和培養目標完全不同。教育研究者Jean Anyon,曾在20世紀70年代末,全程跟班考察了不同階層的幾個小學的四年級和五年級教學情況,然后在1980年發表了一篇至今看來都毫不過時的經典論文:《社會階層與隱含教案》。
如果中國的應試教育體制讓你感到不滿、想要改革的話,Anyon這項研究所揭示的美國教育體制,也許會讓你絕望。
Anyon說,哪怕是在四五年級這個距離起跑線沒有多遠的地方,不同階層的學生事實上就已經在為他們將來要從事的——不同階層的——工作作準備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龍鳳的兒子,又豈能跟老鼠的兒子接受同樣的教育?
普通工人階層的學校強調遵守規章流程。整個教學充滿死記硬背的機械式程序,學生幾乎沒有作選擇和做決定的機會。老師教任何東西,哪怕是解數學題,都是用向學生灌輸規則的方法。這些規則通常包括若干個步驟,而學生必須熟記每一個步驟,老師常常不看你的最終結果對不對,而是看你是否背熟了步驟!
比如老師教兩位數除法,就會直接告訴學生第一步干什么、第二步干什么,既不解釋為什么非得選擇這個做法,也不告訴學生這么做的最終目的是什么。如果學生提出更好的辦法,馬上會被否決,必須按老師的方法來。
這個階層的學校里教授自然和社會科學課程也都用死記硬背的方法。學生們并不被鼓勵閱讀什么課外書,也很少會把所學內容跟真實世界聯系起來,甚至連課本都不怎么用——教法是讓學生直接抄老師寫在黑板上的筆記!這些筆記就是考試內容。
紀律是嚴格的,學生沒有什么自由,教室里任何東西都“屬于”老師,絕對不能隨便碰。老師對學生說話非常不客氣,經常有“閉嘴”之類的命令,時不時地制止學生亂動。不過老師自己并不遵守什么紀律,經常拖堂,根本不在乎下課鈴。
一般中產階層的學校強調把事做“對”。有點像中國的應試教育,以學習材料為核心,要求學生必須理解這些材料——你可以用自己的方法解題,只要你能得到正確答案。
社會科學課上老師會給一些閱讀材料,并配以問題,這些問題都有明確的答案,其根本目的在于考察你是否真正學習了那些材料。
學校教學很強調課本的權威性,你絕對不能對課本結論提出質疑。如果你喜歡批判式思維,對有爭議的話題有自己的看法,老師則認為你是危險的。
這種小學,使我想起我當年讀的高中。那是一所黑龍江省的“省重點”高中,云集了哈爾濱相當一部分最好的老師和學生。除了沒有質疑課本的自由,整個教學的確是非常靈活的,老師有時候還會講講笑話。我們根本就沒有家庭作業,有時間可以搞點個人針對性訓練。我們非常明白來這里上學的目的:如果能學到實用的知識當然好,但最重要的是必須考上大學。
美國一般中產階層的學校也是這樣,一切為找工作和上大學服務。
老師仍然控制學生,但這種學校的老師人品都很好,自己也能遵守制度,至少不會拖堂。
專業人士階層的學校強調創造性和獨立性。美國的所謂“專業人士”,是指醫生和律師這種需要長期地學習和訓練才能入職的人物,他們擁有專門的技能,他們只有考取一個資格認證才能工作,而且還有自己的職業準則。這些人是中產階層中的上層,收入不菲,對生活和職業都有很好的規劃。
這種人的子女所能得到的,才是中國人心目中神話般的美式教育。雖然還是小學生,學校已經要求學生有獨立思考和表達的能力。課堂作業常常是寫文章和作演講,你必須能夠自己找到素材、選擇方法、組織語言、描述想法。
這基本上是我當初的大學所在的層次,而這些四五年級的小學生已經開始搞獨立調研了!比如,一個任務是每人回家統計自己家有多少臺電視、冰箱及多少輛汽車等物件,在課堂上每人負責統計其中一項物件的數字,計算全班平均值。機械化的計算部分你不用管,老師給你提供計算器——但是你必須把調研部分搞好,會有另一個學生檢查你的工作。統計完成之后,有的學生甚至還提出建議,跟別的班比較一下數字。
歷史課上學到某古代文明,作業是學生們要以其中的人物事件為題拍個電影!有人負責寫劇本,有人負責演,有人負責拍攝——當時還沒有數字設備,所以家長得幫著剪輯8毫米膠片。學生們要時不時在班級里播報一下新聞時事,老師偶爾還引導他們發現事件之間的聯系。
寫作強調創意,科學強調第一手的實驗感覺。答案對錯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真正理解這個內容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師不再直接控制學生,而是通過跟學生交流來引導班級去做什么。任何學生都可以在任何時候去圖書館拿本書,而且只要你在黑板上簽個名,哪怕上課中途也可以不經允許離開教室。哪些內容要多講點,哪些內容要少講點,老師都能聽從學生的意見。
但這還不是美國最牛的小學。
主管精英階層的學校強調智識。這個階層就是所謂的資本家階層,學生家長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和擁有者,他們當然沒必要訓練怎么遵守別人的章程,他們不用關心怎么用漂亮的簡歷取悅雇主,他們甚至不需要自己去設計什么產品。這個階層的學生學的不是怎么遵守規則,而是怎么制定規則。教育的核心目標,是決策和選擇。
哪怕在數學課上學除法,老師問學生的第一個問題不是怎么算,而是:“如果你面對這么一個例子,你的第一個決定是什么?”
你回答:“我先找……第一個部分商?”
老師就會說你這個決定不錯,然后引導你進一步說出自己的計劃,然后讓全班一起看看你這個決定和計劃的結果如何。
老師不主動提供任何解題方法,而是鼓勵學生自己去制定公式,也就是規則。
老師不問對和錯,而是問:“你是否同意這個說法?”如果全班同學都發現你錯了,老師告訴你的是:“他們不同意你。”……當然,你對老師講的東西,也可以隨時“不同意”。
這種統治階層的教育,已經不是追求什么表達能力、藝術效果、漂亮的PPT之類了,而是追求分析問題。這種小學同樣學到古希臘歷史的時候,不是讓學生去拍個什么歷史人物的電影,而是問學生“你認為伯里克利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犯了什么錯誤”“雅典公民又犯了什么錯誤”這種問題!
這些注定成為未來領導者的小學生,從四五年級起就已經開始在課堂上對當前問題發表看法。工人為什么罷工?他們這么做對嗎?我們怎么阻止通貨膨脹?老師說,你不知道答案沒關系,我提問題只是讓你學會怎么想。
這些學生不是為了考試而學習。他們如果學習了一種復雜語法,單單在考試中答對還不行,必須在此后的寫作中用到這種語法,否則老師就不干。寫作課也不是追求什么創意、感情描寫,而是強調故事結構和邏輯,并且直接用于社會課和科學實驗報告的寫作中。
學生不但自主,而且可以自治。每個學生都有機會當一次老師,然后老師和其他學生對他進行全方位的評判。紀律上沒有什么要求,任何人都可以隨便離開教室,可以不經允許使用學校的任何東西,集體行動也不用排隊。
學生學到的是選擇和責任。你可以給自己設定優先目標,你自己決定干什么,你對自己所做的事負責,你自己管自己。老師有時候甚至抱怨學生自治的能力還不夠。老師說:“你是你這輛汽車唯一的司機,只有你能決定它的速度。”
(黃澄澄摘自電子工業出版社《和這個世界講講道理:智識分子2020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