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泗窯陶瓷美學特征研究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3年度湖北省普通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生態環境設計研究中心”基金項目（202308）研究成果。

文物是古人設計思想的物化證明，從文物角度看設計，可以提供一種更直觀、更容易理解的方法了解古人的造物動機、思想，了解那個時代的工藝特征及使用效能[。作為改變“白云黃鶴無瓷窯”這一湖北陶瓷歷史認知的湖泗窯亦是如此。湖泗瓷窯址規模大，分布范圍廣、延續時間長，在長江中游地區的古代窯址中實不多見，也是湖北地區宋代時期制瓷規模最大的窯場[2]。國內外的相關研究相比其它民窯并不多見。在已有研究中有關設計美學方面僅限于從宋代這一時間維度聯系歷史文化、哲學思潮等進行審美形態與藝術特征的探索。而湖泗窯地處具有濃厚楚文化底蘊的湖北江夏，從楚地這一空間維度聯系地域文化進行的相關研究鮮有涉及。筆者將綜合宋代之時與荊楚之地兩方面因素對其在設計造物上所體現的美學特征及形成內因進行進一步調查與探索。

一、湖泗窯概述

2001年6月25日，國務院將“湖泗瓷窯址群”公布為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在南北長約40公里，東西寬約30公里的范圍內，迄今已發現窯址堆積155處，窯膛180 余個[3]。湖泗窯主要分布于武漢市江夏區南部梁子湖水系與斧頭湖水系周邊地區，兩水系古時在金口處與長江相連。中部為南北走向的低崗丘陵，地形有利于龍窯建造。地表樹林茂密，可就地取材作燃料供燒窯使用。地下蘊藏豐富的高嶺土作為制瓷原料，周圍水資源充足保證了陶瓷工匠生產、生活所用。這為窯爐建造、原料加工、制作生產、燒制成型、運輸銷售等提供了天然的便利條件。湖泗窯陶瓷最早可追溯至晚唐五代，主要燒造于宋代，北宋達到鼎盛。由于“靖康之亂”的歷史變故，燃料、原料、工藝的不足，再加上與景德鎮湖田窯、浙江龍泉窯等著名窯口激烈的市場競爭，入南宋后逐漸開始衰落，于元明時期斷燒。湖泗窯陶瓷主要由梁子湖青白瓷系與斧頭湖青瓷系兩大部分構成。如果把備受世家大族推崇的“五大名窯”的產品比喻成大家閨秀的話，那湖泗窯生產的產品就猶如小家碧玉一般，它們并不是那么驚艷奪目，但清麗質樸、簡單實用、質優價廉，最得尋常百姓的喜愛[4，所以遠銷湖北省內外，是中國古陶瓷體系長江中游地區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湖泗窯陶瓷美學特征分析

（一）邵雍“以物觀物”與功能實用美、形式簡約美理學的產生與流行是宋代成為中國陶瓷文化發展鼎盛時期的重要原因之一。其中蘊含的設計造物思想深刻影響了包括湖泗窯陶瓷在內的宋代器物美學特征。它是將儒釋道三家相互融合，博取眾家之長，產生發展起來的新儒學。開山鼻祖為周敦頤，邵雍、張載是其重要奠基人，經過程顥、程頤兩兄弟得以發展，集大成于朱熹。

“以物觀物”的美學思想出自北宋理學家邵雍。其著作《皇極經世》第十一卷《觀物篇》第六十二篇有云：“圣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者，謂其圣人之能反觀也。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第十二卷《觀物外篇下》亦云：“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

“以物觀物”強調回到客觀事物本身，對于器物的設計制造而言，就是重視器物的根本作用——實用功能。這使湖泗窯陶瓷在設計上凸顯出功能實用美。通過器物功能設計，使百姓生活更加方便、舒適、美好，從而實現設計造物的根本目標。從目前已發現的湖泗窯陶瓷來看，絕大部分是為大眾生活所需而設計生產的、具有一定實用功能的日用陶瓷產品。工匠們不將高端產品作為其設計制作目標，反而從滿足百姓日常生活所需的角度承載“以物觀物”的理學思想。這一特點明顯有別于湖田窯影青瓷和龍泉青瓷。除生產一般性日用瓷外，湖田窯還生產神仙佛像、文人雅士、世俗百姓等人物造像，龍泉窯也發現有觚式瓶、琮式瓶、貫耳瓶等形式各樣的陳設用瓷。這些產品并無實用功能，僅供供奉或觀賞之用，在湖田窯與龍泉窯產品中具有一定數量，占有一定比例。湖泗窯陶瓷以碗、盞、壺、碟數量最多，此外常見的還有瓶、罐、缽、盤、盒、熏爐、甕、缸、枕、高足杯、燈、燭臺等。實用功能豐富、使用范圍廣泛。從餐廳的餐具到書房、客廳的茶具，再到盛放生活物品的家用容器，甚至臥室的寢具均以各自特有的功能體現實用之美（如圖1、圖2、圖3、圖4）。

湖泗窯陶瓷使器物的設計制作回歸到最根本的自的上，以保證實用功能為前提，摒棄了繁華無用的造型與裝飾，因此也表現出形式簡約的美感。在造型設計方面，大部分是中心對稱的幾何形態，其中一部分器型如碗、執壺等會在口沿處或腹部以仿生設計的方式進行修飾。從總體上看，陶瓷的造型簡潔、優美，為我們創造了卓越的美的工藝形象。器皿的恰當的比例和尺度，使人感到減一分則短，增一分則長，達到了十分完美的地步[5。在裝飾設計方面，釉色單純如玉，胎骨比例適當，不僅追求表面釉色，也注重內在胎骨、胎色，內外兼修。除素面瓷外，也有相當一部分通過紋樣進行裝飾，以運用簡潔明了的線條或塊面設計而成的圖案為主，同樣展現出簡約而不簡單的美學特征。

（二）程顥“自明吾理”、朱熹“格物致知”與工藝精湛美

北宋時期周敦頤弟子“二程”建立了“洛學”學說，后由南宋朱熹繼承并融合周敦頤太極說、張載氣本論及佛道思想最終形成“程朱理學”，是宋代理學最具代表性、且影響力最大的學派。程朱理學核心思想強調“天理”的重要性，認為天理是宇宙萬物的本源，主宰萬事萬物。天地萬物的發展變化必然有一定道理。通過歸納總結這些道理，可以達到認識客觀真理的目的。

程顥對理學最大的貢獻之一是把儒學復興運動的精神概括為“自明吾理”。《二程遺書》卷二上說道：“惟當自明吾理，吾理自立則彼不必與爭。”在此基礎上，朱熹對“格物致知”經典思想進行了深入研究。他認為，“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這是朱子對“格物致知”最概括、精確的表述[。強調對事物認知必須通過觀察、研究徹底掌握運行規律和本質屬性。

從“自明吾理”到“格物致知”，宋人不僅在認識論上對真理有了更客觀、深入的理解，而且將其運用于設計造物中，深度影響了湖泗窯陶瓷的工藝精湛美。從整體上看，由于湖泗窯陶瓷大多為普通民用器，在造型與裝飾精美程度上無法與湖田窯、龍泉窯陶瓷相媲美。但其工藝技術中所反映出的科學思想與實踐智慧同后兩者一樣可謂精妙絕倫。匠人們不斷試驗、潛心鉆研，從實踐中積累了大量有關窯爐建造、泥料與釉料制取、成型與裝飾工藝、瓷器燒造等經驗。掌握客觀規律后，對其進行總結分析，形成科學的制瓷技術方法。在土地堂青山窯址中有兩條呈“八”字形排列的龍窯。和南方其它地區直接在山上一次性建窯的情況不同，此地湖畔地勢平緩，沒有較大的山丘，所以窯工們首先在臺地上建尺寸較小的龍窯進行生產。隨著產量的擴大，當需要更大的窯爐來滿足市場需求時，他們并不是另選它址新建更大的龍窯，而是將之前生產過程中廢棄的窯渣從窯爐尾部開始向后堆填出一定高度和長度作為地基，再向后擴建窯室。由于窯渣經過窯爐的高溫煅燒，具有一定的物理強度，作為擴充窯室的地基是非常合適的材料。工匠們這種因地制宜、變廢為寶的巧妙智慧與當今世界人類命運共同體價值觀下的可持續設計理念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將科學技術活學活用于生產實踐的奇思妙想從另一個角度充分體現了湖泗窯陶瓷在生產過程中的工藝精湛美。

（三）宋文人精神與胎釉素雅美

宋太祖趙匡胤建立宋朝后，為避免唐末藩鎮割據與宦官專權的混亂局面，同時加強中央集權，采取“重文抑武”的治國方針。大力推行的科舉制度使文人社會地位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宋朝文化也達到空前繁榮的局面。藝術、設計、造物等諸多方面深受宋代文人精神影響。“尚玉”審美意蘊也將宋瓷的發展推向高潮。“君子以德比玉”，在我國古代玉不僅是一種材料或器物，更是一種高雅的文人精神載體。最初在原始社會玉作為裝飾及法器是權力與神圣的象征。隨著玉石材料的短缺和陶瓷文化的興盛，到了唐宋瓷器被賦予“如玉”的意境，發展成為“載玉德”的瓷質象征。

宋代文人精神平民化、世俗化、人文化的特點與“尚玉”審美意蘊使湖泗窯陶瓷在設計上呈現出胎釉素雅美，即胎與釉的質感與色澤給人以平凡樸素、溫潤淡雅的獨特美感。如果說湖田影青瓷與龍泉青瓷體現的是宋瓷精致之美，那么湖泗窯陶瓷表達的則是有別于前一種風格的樸素美。為適應不同階層人群的需求湖泗窯陶瓷有精瓷與粗瓷之分，絕大部分為粗瓷，約占總量的百分之八十。這里的樸素主要在陶瓷胎質、施釉工藝等方面體現。梁子湖水系青白瓷以素面為主，以浸釉法施釉，大多足部及底部無釉，且釉層較薄。瓷土含有雜質和氣泡，所以胎質主要呈現灰色、白色，少數呈現灰褐色。斧頭湖水系青瓷也多為素面，胎質較厚，大多呈紅褐色。主要采用蘸釉法上釉，器內滿釉，碗、盞等器外僅下圈有釉，缸等器外為半釉，僅少數器外施滿釉。由此可清晰感受到民間日用器散發出的平凡樸素美學特征。同時，湖泗窯陶瓷中一部分較為精致的作品，與湖田窯、龍泉窯一樣，以視覺與觸覺的形式展現出如玉般溫潤淡雅的美學特色。青色半透明的釉料罩在泥胎上，使陶瓷材質充滿視覺層次感。釉層表面的光滑明亮與若隱若現的透明釉質體現出與玉類似的溫潤質感。在胎釉質地與色彩的共同作用下，完美詮釋了宋文人“尚玉”精神及陶瓷美學中的平淡雅致意境。

（四）《楚辭》與元素自然美、意境浪漫美

李澤厚、劉綱紀將中國古代美學思想劃分為儒家美學、道家美學、禪宗美學、楚騷美學四大流派。楚騷美學是中國傳統美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指以屈原為代表的美學思想。屈原之作品雖然不是理論文章，但對于設計造物而言蘊藏著深刻哲理。湖泗窯地處湖北省武漢市江夏區，春秋戰國時期，該地隸屬楚國，稱“鄂渚”。后名“夏”，是封君夏侯之領地。從此源遠流長的楚文化對江夏這片荊楚之地影響深遠至今。

楚人將浪漫主義、天人合一的特點，以及崇尚自然、追求革新和對幸福生活的向往融入到器皿、飾品、服裝等日常生活用品和祭祀禮器之中[]。一方面，湖泗窯陶瓷通過自然元素在造型與裝飾設計中的運用體現元素自然美。楚騷美學由于受到同樣發源于楚地的道家美學影響，強調人同宇宙自然應保持和諧自由的關系。南朝劉勰在其著作《文心雕龍·物色》中云：“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可見自然對屈原思想的重要影響。這種自然觀深遠影響并豐富了楚騷美學的視覺語言。根據江蘇大學李金坤教授在《lt;楚辭》自然生態意識審美（上）》中的研究表明，《楚辭》中提及的植物有104種（草類70種、木類34種），動物有118種（鳥類38種、獸類29種、蟲類41種、魚類10種），動植物種類共計達到222種之多。這再次印證了楚騷美學對自然美的重視與強調。湖泗窯陶瓷受其地域文化及自然壞境影響，運用了種類豐富的自然元素進行造型與裝飾設計。花口是其造型設計的一大特征，常用于碗和盤的口沿處，常見的有蓮花口（如圖5）、葵口等。在執壺壺體的造型設計上瓜棱的仿生設計特征也體現的尤為明顯 （如圖6）。湖泗窯陶瓷利用仿生設計思想將自然元素造型特征進行提取，并結合器物本身的功能與形狀特點進行創新設計。裝飾上，將自然元素的線條特征進行概括提煉，根據器物表面的位置、大小等因素結合整體造型對紋樣進行圖案設計與構圖。常見自然題材有牡丹（如圖7）、菊花（如圖8）、菊瓣、折枝蓮花、卷草、梳箆水草、波浪、蝴蝶、嬰戲等。這些自然元素的巧妙運用與設計使湖泗窯陶瓷表現出天人合一的自然美。

另一方面，湖泗窯陶瓷通過曲線和動態設計表現楚騷美學浪漫特征。在中華美學歷史長河中，如果說《詩經》是現實主義傳統，那么《楚辭》則開創了浪漫主義先河。《楚辭》中的《離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與《九歌》“沅有茝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等詩句表現出強烈的浪漫主義精神，影響著湖泗窯陶瓷的審美特征。古往今來以建筑作整體外型的瓷枕較為少見，以弈棋為創作主題的更是鳳毛麟角，湖泗窯陶瓷中便有一例精品（如圖2）。該瓷枕發現于王麻窯堆，屬民間日用陶瓷產品。亭式造型與弈棋主題，再聯系瓷枕這一與夢境有關的特殊功能，創造出文人專屬的意境浪漫美。設計均以曲線、曲面為主。枕面由四條飽滿圓潤的曲線圍合成云頭形亭式建筑屋頂構成。屋頂兩端微微上翹，既符合中式建筑造型特點，又滿足人機工程學舒適要求。以堆貼模印方式將梅花、樹狀物裝飾在戲臺墻面四周，再以鼓凳圍繞墻根進行點綴。通過曲線與曲面的運用從視覺上創造出柔美幽靜的浪漫感。同時，細心觀察不難發現墻面梅花大小不一，旋轉方向各不相同。這與現代構成原理中點的構成美學規律不謀而合，是創作者為表現梅花飄舞動態景觀所做的精心設計。透過四面鏤空長方形窗戶可以看到亭臺內四位文人雅士發髻高聳，情態閑適，圍繞棋盤席地而坐。棋盤上七顆棋子清晰可見，兩人對弈，兩人觀戰。畫面雖為靜止，但靜中有動，營造出亭外梅花似雨隨風飄舞，亭內智者圍坐對弈觀棋的生動浪漫意境。

三、結語

湖泗窯陶瓷美學特征主要受宋代理學思潮、文人精神和楚地楚騷美學所蘊含的設計造物思想共同影響而產生。（一）邵雍“以物觀物”提倡設計回到器物本身，強調產品功能之重要性，使其功能實用美、形式簡約美；（二）程顥“自明吾理”、朱熹“格物致知”主張用科學真理看待世界，并總結規律用于實踐，令其工藝精湛美；（三）宋文人精神平民化、世俗化、人文化特點與“尚玉”審美意蘊決定胎釉素雅美；（四）以屈原《楚辭》為代表的楚騷美學使其通過自然元素的運用和仿生設計體現元素自然美，同時利用曲線與動態設計詮釋意境浪漫美。湖泗窯陶瓷美學特征是多方面因素相互作用、綜合影響下的結果，筆者僅選取了較為重要的內因進行論述。由于自前考古工作有限使基礎資料相對不足。未來隨著相關工作的進一步展開，相信會有更多更有價值的文物出現。對其設計美學特征的研究與運用將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提供更多更有價值的理論依據與創新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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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易璐，博士，武漢工程大學講師。研究方向：陶瓷藝術設計、文創產品設計。

桂宇暉，博士，武漢工程大學教授。研究方向：藝術設計、工業設計。

編輯：宋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