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上班,職工們陸續返回工區,一一向他拜年,每人都給他帶了點兒糖塊、瓜子什么的,他都笑納了。工長彥斌眼圈有些紅,彥斌拉著他的手說:“師傅,這些年春節值班您全包了,明年也該輪到我了。您趕快回家吧,還有一千多公里的路要趕呢。”
他哼哈地答應著,這抹一下,那擦一下,嘴也沒閑著,把他春節期間值班的情況向既是他的領導,又是他的徒弟彥斌一一匯報。他還想叮囑徒弟幾句,話還沒說完,徒弟硬是把他推出工區大門,一直看到他在雪地里走遠。
他在公路邊搭乘長途大客車來到珠斯花,換乘火車到通遼,又倒了三次火車,輾轉一千多公里路程,兩天后才回到天池腳下的家。
春節前,他卸任了二十多年的工長職務,在徒弟手下當一名養路工。他是主動卸任的,目的是讓徒弟提早鍛煉、成長,自己兩年后就退休了,退休前,他還能在一旁幫襯一把。就在他卸任的前一天,他接到段勞人科電話,告訴他鐵路局下文件了——為了體現人文關懷,解決通勤職工奔波之苦,凡工作地點離家超過四百公里的職工都可以調轉,到家附近的鐵路單位上班,符合條件者十日內上報相關材料,鐵路局統一調動,逾期不予辦理。
放下電話,他心情好一陣激動。工區十五名職工,只有他符合調轉條件,這份文件等于是給他量身定制的,他終于可以回家鄉工作啦!這是鐵路局黨委的親切關懷,他必須如實向職工傳達。大家都為他高興,尤其是他的徒弟彥斌。
他家距離單位實在太遠了,每月他只能回家一次,每次往返路程就得四天,一次在家只能呆兩天。路途上的顛簸,疲乏的漫漫旅程,與家人一次次地揮手告別……他疲倦了,也冒出了回家鄉工作的念頭。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坐在硬座車廂。人多時,他就凝望窗外的風景;人少時,他就在座位上和衣而臥。車廂旅客如走馬燈一樣地換來換去,但不論換成什么樣的人,他發現自己都無法與他們交流。旅客們人手一部手機,都在低頭忙自己的事。
火車仍在行進。
望著車窗外移動的風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除了維修鐵路,別的活兒都不會干,自己去其他鐵路單位能干啥?再說,徒弟當工長沒幾天,許多事情還不熟悉,自己是不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崗?
兩天后,他抵達位于天池腳下的家,而此時已經是正月初十。全家人重新過了一次年,老伴張羅了一桌子好菜,老父親拿出了珍藏多年的白酒,兩個兒子下了晚班各自帶著媳婦和孩子趕過來,一家人其樂融融。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返程的日子到了。
返程頭一天,趁家里沒人,他把戶口本、身份證、房照拿出來,擺在床上一遍遍地欣賞。把這些證件復印了,再附上個人調轉申請,交到段勞人科,自己就可以離開那被風雪肆虐的路段,結束三十年的漂泊生涯,回到離家近的鐵路單位上班。可是,看著看著,他的眼睛濕潤了,淚光里似乎有一條“煤龍”轟隆隆駛過,撞得他的心直疼。他反復想著過去三十年,他帶領職工春戰草害、夏戰水害、秋戰風害、冬戰雪害的日子,心里有個人一直在問他:你就差這兩年?你就不能再堅持兩年?
他戀戀不舍地把那些證件收攏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這時,手機響了。他看是徒弟打來的電話,便擦干眼角的淚花,接聽了電話。
“師傅,段勞人科來電話,問你還報不報調轉申請了,再不報就來不及了。”
他哼哈地答應著,話鋒一轉卻問起了工區工作,叮囑徒弟天冷路滑,白毛風刮得勤,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彥斌說:“師傅您就放心吧,給您當徒弟好幾年了,我再笨也學個八九不離十了。”
他叮囑徒弟:“冬季防斷軌,一定要按規定探傷,及時更換受損鋼軌,還要儲備春融物資。工作實打實,謀劃早一步,不吃探頭糧。”
彥斌有些急:“師傅,別的不用管,快把調轉材料上報吧!”
他哼哈答應著,放下電話,給自己泡了一杯濃茶。
臨離家的那天晚上,妻子又做了一桌子好菜,全家人熱熱鬧鬧為他送行。然而,熱鬧的背后是淡淡的憂愁和牽掛,家人的目光里充滿等待和期望。彥斌的電話不合時宜地又響起來。他知道徒弟又來催促他了,便拒絕接聽,隨后關機了。他端起酒杯說:“爸爸、老伴、孩子們,我在外工作三十多年,虧欠你們的太多太多,但我一直牽掛著你們,總想著等我退休了一起補償。還有兩年我就退休了,從西部鐵路段回來后,我天天給爸洗腳,家里的活兒我全包!”
一家人哈哈大笑,老伴說:“期待、期待。”每個人眼里都淚花閃閃。
兩天后,他又倒了三次火車,換乘客車,經過一千多公里的行程,從天池腳下回到西部鐵路段。進了工區休息室,他剛把背包放下,徒弟就推門進來,急赤白臉地對他說:“師傅呀,您的調轉材料怎么沒報啊,段勞人科前幾天還來電話催,現在再報已經不趕趟了呀!”
他笑一笑,對徒弟說:“我忘記了,一點兒都沒想起來。”
徒弟還想說什么,他突然氣哼哼地說:“該干啥就去干啥,別在我這磨嘰!”
徒弟愣了一下,默默地走了。
今天,工區要求整治鋼軌低接頭問題,他到料具庫里扛起一根撬棍,第一個踏雪向線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