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紙記

岳西縣城安臥于高山之中，衙前河穿城而過。衙前河為皖水上游干流，東流至毛尖山水庫，出了水庫，與鷺鷥河匯合，而后流向潛山。

岳西縣城天堂鎮南接響腸鎮，響腸鎮上有座古建筑，名曰惜字亭。惜字亭是岳西人尊崇文化、敬惜字紙的物證。天堂鎮東面，坐落的是岳西縣毛尖山鄉。家在毛尖山鄉板舍村的王柏林，是桑皮紙制作技藝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

2005年，王柏林尚且寂寂無聞，出自其手的岳西桑皮紙也未入選國家級非遺項目。這一年的秋天，尚未連通高速的岳西，迎來了特殊的一行人。他們從北京出發，輾轉一千多公里，耗費將近一天時間，才到達岳西縣城。隨即，他們馬不停蹄，驅車前往毛尖山鄉板舍村。

故宮專家與山村手藝人終于見了面，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彼時，山景斑斕似油畫，清澈的溪流歡歌不停。當小小山村迎來一群貴客時，王柏林覺得比自家辦的一場喜事還要風光、熱鬧，整個人也是容光煥發，格外精神。從這一天起，一門特殊手藝，一個家族故事漸為外界所知。

一

夏日，去往岳西桑皮紙產地毛尖山鄉板舍村。臨行前，悶雷在頭頂轟隆隆作響，鉛灰色云團急急翻涌，似要下暴雨了。

路像一條有形的線索，在叢山中時隱時現。出岳西縣城，向東，駛上105國道。沿途，綠樹叢中閃現著一棟棟樓房。

年逾八旬的岳西人汪同元，長期從事桑皮紙、岳西高腔等傳統文化研究。他曾多次來到毛尖山鄉。踏訪大大小小的村鎮后，汪同元發現，在岳西、潛山一帶，手工造紙曾是普遍情形，造紙維系著千家萬戶的生計。在武漢，來自岳西毛尖山鄉板舍村的桑皮紙被稱作“漢皮紙”。汪同元認為，稱為漢皮紙，與武漢無關，可能與漢代生產皮紙有關。從故宮退休的專家曹靜樓認為，“漢皮紙”即中國皮紙。

明清時期，潛山設有后北鄉，包括今日潛山市的水吼、源潭、官莊等鄉鎮，也包括今日岳西縣的毛尖山鄉、天堂鎮、響腸鎮、溫泉鎮和來榜鎮等。

根據安慶和岳西地方志可知，安慶市境內的岳西、潛山、太湖等地，均有生產土桑皮紙、白麻紙等書畫紙的悠久歷史。

板舍村，一座看起來十分平常的山村，因為桑皮紙而濡染了幾分傳奇色彩。板舍村所在的毛尖山鄉，是岳西東大門，曾隸屬于潛山。新中國成立后，經區劃調整，毛尖山鄉被劃歸為岳西縣管轄。雖然行政區劃上有所變動，但兩地的歷史、人文仍然水乳交融，難以分割。

毛尖山鄉擁有“一湖兩寨三峽谷”，即天堂湖（毛尖山水庫）、雙峰寨、河山寨和天堂峽、鷺鷥峽、玉照峽。郁郁蔥蔥的毛尖山鄉，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區，年平均氣溫15℃左右，年日照平均數約2000小時，無霜期200多天。由于氣候溫潤，桑樹生長快，皮質嫩，纖維均勻、豐富，是造紙的上等原材料。

從縣城到毛尖山鄉，乘車需約半小時。由岳西經合肥到無為的高速公路，穿境而過。往板舍村去的路上，可見拔地而起的高速公路水泥高架和綠頭尖隧道一端。轉過一個彎，經過毛尖山鄉造紙廠舊址。這個造紙廠一度紅紅火火，向深山而行，愈發幽靜。接近王柏林做紙的瓦屋，有一段山路窄而陡，起伏的山坡上栽有幾叢桑樹。

進入岳西桑皮紙技藝傳承基地，桑皮紙氣息撲鼻而來。青山巍巍，瓦屋沉寂無聲，風從屋角刮過，叢叢綠樹之上，是湛藍的高空與流云。

王柏林剛從外地參加展覽回來，眉宇間明顯有幾分倦色。一忙起來，他就完全沉浸于造紙的勞作中，渾然忘我了。

山水之氣，籠罩在老屋四周。王柏林對老房子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過。他不是詩人作家，卻喜歡望一望頭頂上的星空，聽一聽山風的吟唱。風中，松樹的果子，啪嗒落了下來，在地上滾幾滾，就不動了。

瓦屋如同上了年紀的人，傾聽著風聲，也時時回味著自己的故事。

在《岳西桑皮紙源流簡考》一文中，當地作家、學者黃亞明作出考證：“元朝末年，群雄并起，烽火連天，地處南北要沖的安慶府即成為群雄逐鹿的必爭之地。徐壽輝、陳友諒、朱元璋你來我往，征伐攻殺，致使安慶一帶戰亂不已，屢次易幟，人口銳減，土地荒蕪。相形之下，江西饒州路之鄱陽、萬年、樂平、景德鎮則較少受戰亂波及，人口稠密。明初，明政府為鼓勵向人口稀少的地區移民，制定了一系列獎勵政策，饒州路貧民紛紛北遷到安慶所屬各縣，形成一股移民浪潮。”安慶所轄地方，包括岳西在內，多地族譜中記載了這次大移民。

王柏林為岳西縣毛尖山鄉板舍村人，毛尖山鄉在明清時期屬于潛山后北鄉。根據潛山《潛川王氏宗譜》六卷記載，元末遷到安徽潛山的王氏第一人王興隆，先從舒城遷往江西吉安，然后從吉安遷到安徽潛山。

王柏林說，到潛山定居后，王家還經歷了復雜的遷徙歷程。其祖上所屬的王氏一支，又從潛山輾轉遷往河南南陽，之后為了避免天災瘟疫，從中分出的一支從南陽返回潛山居住，而后移居岳西板舍村鄭灣村大屋組，至今已有十四代。

江西曾是有名的造紙和印刷集中地區。元末明初，伴隨江西的一波移民浪潮，比較領先的造紙技術跨區域流布傳播。當然，肇始于漢代的造紙術，在江淮大地上風行不止，尤其是從唐宋到明清，安徽本地造紙業一直比較興盛。

遷徙之路漫漫，扶老攜幼，鍋碗瓢盆叮叮當當，造紙用具也隨身攜帶。王家祖上含辛茹苦，來到大山里落腳，憑的就是一身技藝。

明清時期，造紙紙槽大多分布在中國南方，如江西、福建、浙江、安徽、廣東和四川，北方以陜西、河北等地為主。這一時期的匠戶、商戶被列為賤民，不入國家戶籍（黃冊、魚鱗冊），族譜中同樣不予記載。

盡管如此，造紙的技藝，給了王氏一族安身立命的底氣和力量。除了造紙，別無他途，要生存下去，就必然得口口相傳，代代繼承。也因為這門手藝，王氏一族的祖祖輩輩被串聯在一起。

1965年出生的王柏林，中等個頭，生著一張國字臉，眉毛濃黑，存留多少來自祖上的血氣、容貌不得而知。到王柏林這一代時，家中操持的仍是傳統手藝造紙。時光荏苒，手藝未丟，他們在偏僻的山村漸漸立足。

傳統手工紙坊大都是家庭作坊式，遵循著不成文的協作規則。各人依照分工，共同勞動，年輕男子多是做打漿這種力氣活兒，家中長輩則負責撈紙這樣需要足夠經驗的工序。

王柏林依稀記得兩三歲時見過祖父。他的祖父王萬富操持著紙業，王柏林父親王友賢屬于單房，到王柏林這一代，人丁興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有王柏林的祖父母、父母以及哥哥、姐姐、妹妹等。王柏林的祖父、父親都擅長撈紙，在較長一段時間，均為村集體做紙，每天撈紙都要記工分，有時會加班加點做紙。

“方沖的柳條，板舍的皮紙槽……”王柏林從小就聽老人們說板舍造紙的故事。在手工造紙最紅火的時期，板舍村有許多做皮紙的紙槽。王家所產的桑皮紙，曾遠銷大江南北，甚至在武漢開有專賣店。王柏林家不僅做紙，也收購村里人做的紙。王柏林父親生前曾到處收紙、販紙。那時，一刀紙賣出去，只賺幾毛錢。

王柏林的父親曾為知青，被下放在岳西響腸鎮，為了照顧家庭，主動放棄已安排好的工作崗位，回到了毛尖山鄉板舍村。其間，他做過鄭灣村民組生產隊隊長。王柏林母親去世得早，王家人多，生計愈發艱難。在他小學畢業準備讀初中時，父親做他的思想工作，說他個子高，體力也好，就幫家里分擔分擔壓力，別再念書了。王柏林順從地放下書本，開始幫家里掙錢。

少年嘗試著走出深山老屋。王柏林曾瞞著父親，與附近村民結伴跑到江南，在青陽一帶墾荒種地。“十三四歲，往外一丟”，滿臉稚氣的王柏林，還隨大人到處叫賣手工紙。老樹下、車站、渡口，都留下王柏林和家人匆忙的身影。

生活的磨煉，使得王柏林養成獨立、沉穩的性格，如同山中一株樹，任憑風吹雨打，它仍挺立生長。根據父親的安排，當年分家時，王柏林與他的大哥各承擔一部分外債。馱債過日子，壓力頗大，人的心里始終不是滋味，而做紙賺的錢一時難以還清債務，王柏林就跑到鄰近縣挖茯苓、伐木頭，同樣沒掙到多少錢。在別人眼里，王家恐難過上好日子了。“不蒸饅頭爭口氣”，王柏林不甘心，又與人合伙承包水電站，還有意從縣城買回一輛摩托車，以示自家的實力。

在板舍村鄭灣村民組大老屋，王柏林一家，住了不少年。當地人說到“鄭灣”，聽起來音同“村灣”。大老屋所在，是一個山中盆地，此處有竹林、農田，興盛時這里住了90多口人。20世紀80年代，王柏林從大老屋搬出來，在距離大老屋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蓋了幾間瓦房。相鄰的一棟樓房，是他哥哥家的。哥哥一家到深圳居住后，這棟房子就長期空著。

居住在鄭灣的村民，陸陸續續搬出來，大老屋空蕩了，如眾鳥飛盡。原址處，現遺有一株樹齡為520年的銀杏樹。銀杏樹旁，有一片桑樹地，飽受風雨的桑樹結滿樹痂。王柏林的祖父墓地就在近前，墓地上長了一些灌木和雜草。烈日下的墓地是沉靜的，連蟲鳴都收斂了，其間彌漫的氣息易讓人陷入哲學思考。王柏林沒有時間想得太多，他遵循鄉風民俗，打算完成一個纏繞自己心頭的夙愿。隨后，他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將幾處祖墳和父母的墳都整修了一下。另一樁心事尚未了卻，他打算在瓦屋東邊蓋間房子，用于展示桑皮紙制作流程和一些老物件。

平時，王柏林住在安置房。這是由村里統一建造的二層樓房，十年前，他們一家最早搬遷入住。堂屋的墻壁上，掛有裝裱的書法、繪畫。屋后有個園子，種有一些蔬菜。房子南依鐵爐河，鐵爐河也叫板舍河。為了便于用水，村里在河上建了道水壩。村民說，這一帶曾有個大鐵爐，用來冶煉鐵砂，故而稱之為鐵爐河。

鐵爐河畔，生長著一叢翠竹。竹葉厚積如被，人一腳踩上去，感覺軟綿綿的。盛夏時節，河邊瘋長的南瓜藤上，開有喇叭一樣黃燦燦的小花，也結有圓鼓鼓的南瓜。村婦在河邊浣洗、說笑，清涼的山風撩起她們的發絲、衣角。一群鴨子在水中嬉戲，它們大概聞到了花香，如人一樣激動，撲棱著翅膀。水波乍起，幾片羽毛晃晃悠悠飄落水面，陣陣嘎嘎聲傳得很遠很遠。這樣的環境和景致，讓人生出留戀。

居于山水之間，造紙之人養成了一份沉穩與篤定；出自大山老屋之中的桑皮紙，同樣具有一種靜氣和永恒之美。

幾個村民挎著籃子，帶著農具，從鐵爐河橋上經過，轉眼望一望河中清洗桑樹皮的王柏林等人，腳步繼續向前。對于袋料、洗皮的場景，他們大概早已司空見慣。

在做紙上，王柏林學得早，到成家時，他對整個造紙流程了然于胸。每當走進造紙坊，他就像變了個人，一如解牛的庖丁、手法熟練的賣油翁，心里篤定，動作靈活，一切收放自如。

手工勞作，講究的是眼到手到，腰腿協調，一氣呵成，這里面包含了一腔誠意，更有嫻熟的技藝打底。王柏林對于紙的專注程度，讓人體會到什么是匠人精神。

央視攝制、播放的紀錄片《傳承》中，出現了王柏林手工制作桑皮紙的場景。出鏡的還有工作于岳西縣供電公司的胡鵬，當時他正跟王柏林的二女兒王杏萍談戀愛。對于這位準女婿，王柏林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要胡鵬學習制作桑皮紙，不然結婚的事就要放一放。胡鵬聽后，沒有提出異議，當場表示要隨王柏林學習砍桑樹枝、蒸煮桑樹皮。之后，經過一番跟學，胡鵬對于手工造紙的艱辛才有了切身體會。如今，胡鵬與王杏萍已有了自己的孩子。王杏萍在岳西縣城一所學校當老師，得空時，還會與丈夫胡鵬一起回到板舍村幫忙。

俞云春是王柏林的上門婿，也早已跟著王柏林學習手工做紙，只是這幾年常年在外地打工。王柏林的大女兒王銀萍，留守在家，照顧孩子讀書之余，偶爾會幫做紙的父母打打下手。王柏林的三女兒王玉萍，在岳西縣一家中醫院工作，平時工作忙。王柏林和妻子并不想因為做紙而耽誤女兒、女婿的工作。要是實在忙不過來，他們會請村里人幫忙。板舍村民風淳樸，哪家有事，招呼一聲，其他人家能出人出力的，一般不會含糊。

2022年8月27日，天已放晴。蟲聲此起彼伏，綿綿密密，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山谷、樹、人都兜入這無形的大網里。這天一大早，板舍村幾位村民來到王柏林家的老房子。人多 ，屋內屋外變得熱鬧起來。

來幫忙的幾個人圍坐在一個白色塑料桶前，桶里放有從水池中撈出的桑樹皮。每個人都用心地挑揀著，也都無焦躁情緒。造紙屬于慢工細活，急也急不得。

五十多歲的汪令貴，是一位精瘦的漢子。汪令貴家也曾做紙，與同村許多人一樣，受多重因素影響后，便放棄做紙了。汪令貴記得，早些年，村里手工做紙分工較細，有專門的撈紙師傅、曬紙師傅。

這一天，汪令貴堂姐也來王柏林家幫忙。她家除了種稻、種玉米，現在依然靠買賣皮紙增加收入。

屋前屋后的地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絮狀之物，這些散落的桑樹皮纖維，細細碎碎，讓人不忍心一腳踩上去。

王柏林忙著招呼鄉鄰喝茶，挨個走到人前，散了一圈紙煙。時已中午，王柏林一家收拾停當后，與幫忙的人團團圍坐一桌。飯桌上，擺得滿滿當當，碗盤里盛放著葷菜、素菜，這樣的場景如過節一般。

二

岳西縣毛尖山鄉的王柏林與潛山市官莊鎮的劉同煙，目光灼灼，筋骨有力，依靠桑皮紙維系各自的粗茶淡飯，也在周而復始的生活中，倔強地延續著手工造紙的一脈薪火。

手工造紙面臨著種種變化，他們有過焦灼、疑慮。作為一門古老技藝的傳承人，他們終究用一種孤勇精神書寫了人生，刻下了造紙傳奇，也體現了對一份家業的虔誠與執著。

從毛尖山鄉的王柏林家，到潛山官莊鎮壇畈村的劉同煙家，原以為翻座山頭就到了。哪知，我與陪同的人開車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達村里。途中，若不是開著導航，一行人恐怕就迷了路。

類似毛尖山鄉，官莊鎮也坐落于群山環繞之中。官莊鎮與岳西、桐城、舒城相鄰，自古就屬于商貿集散地。清乾隆年間，此地號稱“官莊一條街”。

壇畈村位于官莊鎮西側，坐落于金紫山腳下，官莊河穿村而過。到壇畈村的當天，山尖云霧繚繞。幾間老式磚房，建在流水不息的小河邊。這就是劉同煙家的造紙老作坊。

劉同煙個頭不高，穿著灰色短袖襯衫和灰色褲子。與我們一行人合影時，他那黃銅般的臉上現出一道道皺紋，像一條條蠶擠壓在一起。劉同煙不急不慢走在前面，為我們打開了一道鐵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院落，西向有一排平房。進入院子，通往平房的路兩旁，各移栽了一叢野桑樹。這里原是壇畈小學閑置校舍，2021年6月，當地對此進行改造，形成了一個桑皮紙傳承基地，用于展示桑皮紙制作技藝及老物件，也便于開展交流、研學活動。

潛山很早就有人做紙，做紙這門手藝一直延續至今。清末，潛山一帶均生產桑皮紙。民國期間，潛山生產的紙有花尖紙、槽提紙、譜紙、回龍紙等。譜紙即桑皮紙，其質量與江西的桑皮紙不相上下。1931年，潛山官莊壇畈戴塝劉德和始創“仿倫”造紙廠，生產漢皮紙、膏藥紙、土新聞紙、石印譜紙。20世紀80年代初，劉德和之孫劉江東、劉江漢等，接續制作桑皮紙并傳承技藝。

家在壇畈村的劉同煙，初中畢業后跟隨父親學習桑皮紙制作，逐漸掌握了這門手藝。當時官莊鎮紙業比較興盛，從事桑皮紙生產的有1500余人，常年在外跑銷售的有200多人，僅壇畈村就有40％的勞動力忙于桑皮紙生產與銷售。

潛山市官莊鎮與岳西毛尖山鄉，在桑皮紙行情起伏中同歷涼熱。進入20世紀90年代，隨著現代機械化造紙大規模興起，造紙工業成品大量涌現，加上青壯年紛紛外出求學、務工，手工造紙作坊后繼乏力，漸漸偃旗息鼓。一度紅紅火火的手工造紙，在激蕩的時代潮流中遭遇生死劫。即使以品質出眾的桑皮紙，也概莫能外。像遺落秘境中的寶物，桑皮紙的光芒一時被遮蔽了。

時代急劇變化，百業更迭，受此影響的人們，內心里有苦痛與歡欣。在對待做紙這門手藝上，有的人若即若離，也有人始終不愿放棄。毛尖山鄉的板舍村人大多不再從事老本行。王柏林的妻子儲小五問他，還要不要做紙？王柏林久未吭聲。他的眉頭緊蹙多日，神色無比凝重。不僅家里人覺察到了，連村里人都看出王柏林心事重重。

王柏林妻子是潛山市逆水鄉人，逆水鄉與板舍村僅隔一道高山大嶺。儲小五對于手工做紙，同樣從小耳濡目染。從她的祖父開始，家里就一直做紙。等到她和姐姐、弟弟長大，一個個也開始學著手工造紙。再后來，姐姐出嫁，兩個弟弟到潛山漢皮紙廠上班，人手不夠，家里就中斷了做紙的活。嫁到一山之隔的板舍村王柏林家后，她就協助丈夫做紙。儲小五的弟弟儲誠炎，也曾來到岳西板舍村，在姐夫王柏林家做紙，并于2014年成為安徽省第五批省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

又是一年初春。扭曲如蛇狀的閃電，劈開烏云翻滾的天幕，緊接著是震耳的春雷，雨點落下，噼里啪啦，砸在屋頂上，瓦屋上騰起一層雨霧。雨水又順著屋檐墜落，如斷線的玉珠。王柏林種植的桑樹有七八畝，桑樹在風雨中搖擺不定。眼見一茬桑樹長出新枝綠葉，王柏林愁緒難解。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難道真要斷送在自己手上嗎？

與外面世界相比，偏僻山村中的時光顯得平靜而緩慢。人們堅守瀕臨消失的古老技藝，意味著必須忍受難挨的寂寞與清寒。造紙匠人身上，有一種并不外顯的隱忍與執拗。他們或許在山村里待久了，才會養成這種脾性。

老屋倔強，紙槽獨守。紙雖無言，造紙有聲。循聲走去，但見造紙之人身材精廋，膚如古銅，手掌粗糙，面色莊重。

三

大山深處的手工桑皮紙沉寂多年，仿佛為了有朝一日登上大雅之堂。當手工桑皮紙從一眾紙張中脫穎而出，進入富麗堂皇的故宮，屬于它的新的高光時刻出現了。

與岳西相距一千多公里的北京故宮，2002年啟動大修工程。在維修過程中，專家們發現，覆蓋在倦勤齋屋頂的巨幅通景畫，面積多達170多平方米，倦勤齋始建于清朝乾隆時期，其屋頂的通景畫是故宮唯一保存至今的通景畫，其珍貴程度不言而喻。當年為創作這一巨幅通景畫，乾隆可是費了不少心思。于是，一批頂尖級工匠被選調到故宮，一批上等材質陸續運往故宮。

幾百年間，天災時有，戰火紛飛，故宮幸運地保存了下來。專家們走進倦勤齋，開始小心翼翼地修復風侵雨蝕后的通景畫。為了修舊如舊，保持原畫風貌，他們對通景畫背后的托裱紙張做了檢測，確定這是一種以野生桑樹皮為原料的紙張。

經過檢測發現，通景畫背后的托裱紙質地極為堅韌，承拉力強，以前高麗國曾有生產。早在晉代，中國造紙術就已傳到朝鮮半島，高麗為其古稱。由于采用當地原料制作，高麗所產的紙被稱作高麗紙。這種紙張色白如綾，堅韌如帛，受墨微滲有韻，宜書宜畫。到了唐代，高麗紙曾作為貢品傳入中國。高麗紙在北宋文人圈也比較受歡迎，他們將高麗紙作為禮物贈送給好友，用高麗紙作為書畫卷子的襯紙。到了元代，朝廷專門派人趕赴高麗，選購一批高麗紙作為佛經的用紙。明代董其昌、黃公望愛用高麗鏡面箋寫字畫畫。清乾隆時期，仿制的高麗紙纖維多而厚，揭掉半層，將幾張紙連接起予以染色，可作手卷的撞邊紙。

出生于1946年的曹靜樓，曾任故宮博物院文物修復廠廠長，故宮博物院文物修復廠后改為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后，曹靜樓出任文保科技部主任。曹靜樓介紹，倦勤齋通景畫的修復工作由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具體負責。根據他的介紹可知，故宮博物院藏有一批乾隆時期高麗紙，這類紙張本身已屬于珍貴文物，也就不能當作修復材料使用。曹靜樓曾專程到韓國進行考察，發現當地已不再生產這類紙張。此外，專家們還分別到安徽、四川、湖南、江西等地進行考察，但都久尋未果，以為這種紙張在國內失傳了。

王柏林偶然間得知故宮專家尋紙的消息。有一天，他正與合伙人維修所承包的毛尖山鄉蜈蚣寨水電站。聊天時，合伙人提到安徽省內一家媒體刊登的一則消息，說是北京故宮專家來安徽尋找桑皮紙。王柏林一聽，頓時來了精神。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緣于一次閑話。為緩解經濟壓力，王柏林與人搞水電站承包，可謂因緣湊巧，獲悉了一則與桑皮紙有關的重要信息。

兜兜轉轉，終歸還是不舍桑皮紙。王柏林要來了合伙人所說的報紙。2004年9月14日出版的這份報紙，以《故宮專家來皖急征“桑皮紙”》為題，介紹了故宮專家到安徽尋紙的大致過程。

由這則報道，可知故宮尋紙的大致情況。從2004年4月開始，時任北京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主任曹靜樓，領著一批專家到處尋訪，在安徽潛山發現了一個生產桑皮紙的小造紙廠，這家小廠正是壇畈村劉同煙家的。在隨后將近兩年時間里，故宮專家多次提供技術支持，使得劉家生產的桑皮紙接近故宮倦勤齋所需紙張質量。不過，當時在紙的強度上還有待提升。

接受媒體采訪時，曹靜樓表示，他即將前往安徽、浙江尋找桑皮紙廠家，這也是他第六次到安徽尋紙。通過報紙，曹靜樓希望那些手工制造純桑皮紙的紙廠，能盡快與他們取得聯系，為故宮大修和保護出力。

王柏林看完報紙，騰地站了起來。他很激動，心想自己做了多年手工桑皮紙，終于等來了一個機會，但是怎么能讓專家知道自己呢？思來想去，他聯系上在合肥的一位親戚，通過親戚找到寫稿的《新安晚報》記者，又根據這位記者提供的聯系方式，撥通了曹靜樓的電話。在電話里，王柏林自報家門，說他想送樣紙到北京。曹靜樓聽后，沒有拒絕。

王柏林一直秉承傳統技法制作岳西桑皮紙，做出的紙屬于同類紙中的佼佼者。但故宮所需桑皮紙非同一般，在質量上要求極高。王柏林當時并不清楚故宮所需紙張具體要求，將用于糊窗戶的桑皮紙和做鞭炮引線的桑皮紙卷了起來，以便帶到北京。

2004年秋天，王柏林一個人坐上了火車。到了北京，與曹靜樓的首次見面，讓他顯得有些尷尬。原來，當曹靜樓接過王柏林遞上所帶的桑皮紙樣品，掃了一眼，又用手扯了扯，問他怎么騙到故宮來了，隨即二話不說，就將王柏林帶來的樣紙揉了揉，丟到廢紙簍中。

王柏林鬧了個大紅臉，囁嚅道：“曹老師，可有樣品參考？我能做得出來！”

曹靜樓快言快語，說他們跑了全國許多地方，造紙的人個個拍得胸脯響，都講自己能做得出來，到現在也沒有一個成功的。

王柏林懇切地說：“我可以試試。”

曹靜樓緩了緩語氣，說：“你想試試，我也不反對。但我一要看你做出的紙，二要看紙張鑒定報告。”隨后，給王柏林展示了一片巴掌大的古紙樣品，這小小的紙片就出自清代乾隆時期。

王柏林了解大概后，未再停留，坐車返回岳西。

王柏林一頭扎進了瓦屋中，開始重新制作故宮所需要的桑皮紙。看他日夜忙碌，有人潑冷水，說北京的專家來過安徽多次，都沒有找到符合要求的桑皮紙，老王你干脆放棄算了。

王柏林不為所動。這一次做紙時，他對桑皮紙的用料、尺寸、克數等嚴格篩選、比對。桑皮紙樣品成形后，他當即將樣紙送到專業機構檢測，兩周后，反饋的檢測報告顯示，王柏林所做的桑皮紙，是所有提供樣品中質量最好的，但是與倦勤齋通景畫托裱所用的桑皮紙相比，在縱向拉力上還是差了些。

王柏林沒有放棄。他一遍遍地回想自己做紙的過程，然后打起精神，從頭開始，每一道工序都錙銖必較，并在蒸煮時微調了火的溫度。到撈紙這道工序時，他更是萬分小心。像對待傳家寶一樣，王柏林將親手做出的桑皮紙樣品，包了個嚴嚴實實，再次送往北京。

2004年底，冬夜。人在杭州的王柏林，接到來自北京的一個電話。給他打來電話的，正是故宮專家曹靜樓。他告訴王柏林，這次送檢的桑皮紙樣品完全達到要求，合格了！

根據國家紙張質量監督檢驗中心檢測，王柏林制作的桑皮紙百分之百純桑皮紙，耐折度高達五千多次，非常接近清代乾隆年間高麗紙耐折度。紙張的耐折度很大程度上受纖維長度影響，越長的纖維其耐折度越高，同時一定的纖維合力利于提高耐折度。手工打漿越充分、到位，纖維的柔韌性與紙張的耐折度就能得到增加。

因為工作的緣故，曹靜樓多次從北京南下安徽，所到之處，以皖南涇縣居多。他熟悉安徽出產的文房四寶，也與許多造紙的人打過交道。

為了找到比較理想的桑皮紙，曹靜樓曾三次到岳西。實地調研后，他覺得王柏林為人比較誠實、勤懇，于是就鼓勵他，希望他早一天能用傳統技法造出故宮所需桑皮紙，還一再叮囑王柏林要采集三年野生的桑樹皮，特別是要確保手工打漿，這樣做出的桑皮紙耐折度等才可能達標。

2005年秋天，在曹靜樓帶領下，北京故宮和世界文化遺產基金會的專家，一行二十余人，從北京出發，坐上南下的火車，輾轉一千多公里，向著深山尋紙而來。他們到達岳西縣城后，不顧勞頓，奔往毛尖山鄉板舍村。王柏林之前接到曹靜樓的電話，一直翹首以盼。這一天他和家人都非常激動，板舍村也沸騰了。曾經做紙的村民感嘆，王柏林終于熬出頭了。

專家們實地考察了岳西桑皮紙的制作工藝，對王柏林所造桑皮紙的質量予以肯定。這一年，岳西王柏林造出的手工桑皮紙，與潛山劉同煙所造的桑皮紙，一同中標倦勤齋通景畫所需的特殊紙張項目，成為故宮文物保護和大修的專用紙張。

“兩家造出的桑皮紙都符合了要求，也都中標了，這樣保證了故宮需要的桑皮紙來源的多樣性，也能形成良性競爭。”2023年7月26日，退休多年的曹靜樓在接受我的電話采訪時，道出當年如何選紙的。

在王柏林與故宮方面接洽中，還發生了一件小插曲。

考慮到采購原料、制作與送檢樣品的花費，王柏林報出了心目中的紙價，這讓故宮對接的人員感到吃驚。曹靜樓說，當時全國向故宮提供樣紙的有幾十家，而且他對紙的市場行情了然于胸，而王柏林報出的紙價明顯過高。考慮到雙方合作存在變數，曹靜樓同時準備了預案。

王柏林最終下了決心，覺得哪怕經濟效益一時不夠理想，也要讓親手做出的桑皮紙參與故宮倦勤齋通景畫的修復。

雙方經過幾輪溝通，達成了一致。岳西桑皮紙進入了巍巍故宮，與凝聚頂級工匠技藝的珍貴文物合二為一，古畫重現了久違的奪目光彩。

岳西的桑皮紙幾乎一夜走紅，源源不斷地被運往京城，還遠銷海內外。國內如天津、上海、武漢、浙江等地，不少單位和機構派人前來采購、研究。

桑皮紙并非岳西、潛山獨產，新疆、河北、山東、浙江以及安徽宣城等地也制作生產桑皮紙。產地不同，桑皮紙制作方法與成品略有不同。一般而言，新疆地區所產桑皮紙多采用澆紙法，紙張粗樸厚實，顏色較深，略偏土黃。

與外地桑皮紙制作略有不同，岳西桑皮紙采用的是抄紙法，工藝精細，紋理清晰，百折不損，光而不滑，吸水性強，色澤潔白，墨韻層次鮮明，經側光照射紙面可見絲質光澤。在規格上，岳西桑皮紙分為“大漢、中漢、小漢”三種。

岳西桑皮紙既可以作為書畫背紙，也可作為畫心用紙。曹靜樓曾將王柏林介紹給一位畫家，那位畫家很是高興，從王柏林手上買到白度較高、紙面緊實的優質桑皮紙。

人在北京的曹靜樓，有一次打電話給王柏林，問他有沒有申報非遺項目。王柏林聽了，一頭霧水。經曹靜樓指點，王柏林如夢初醒，明白了這件事的重要性。他找到了岳西縣文化館，請館里的工作人員幫他整理資料，開始了層層申報。

申報需要時間，其過程令人期待而又焦急。王柏林眼巴巴地盼著，一直未放棄努力。

喜訊終于傳到了大山里。

2008年6月，由岳西縣文化館、潛山縣文化館聯合申報的桑皮紙制作技藝，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一年后，王柏林獲批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成為目前國內這一項目僅有的三個代表性傳承人之一。2015年底，岳西桑皮紙躋身國家地理標志保護產品。

主持《中國手工紙文庫》的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手工紙研究所所長、教授湯書昆，曾帶隊到岳西、潛山調研桑皮紙制作技藝。他主持承辦的中國手工造紙非遺傳承人群研修班、中國手工造紙傳承與發展研修班等，將桑皮紙制作技藝項目列入研修內容。

從野外到屋內，由桑樹到桑皮紙，這一切經歷了空間轉換、形態轉化乃至質的嬗變。出自深山中的一卷卷桑皮紙，從一開始就承接了熱烈的日光，也落滿了瑩白的月色星輝。那一天，在毛尖山鄉的老屋中，我見到了白亮的桑皮紙一寸寸從焙墻上分離。熱乎乎的焙墻如溫暖的產床，滿屋充盈著喜氣。終于，新紙像一只大鳥振翅而起，完全脫離了焙墻。紙在空中舞動的瞬間，響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音，好似某種帶有指向性的密語傳來。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