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瑰寶 晉侯穌鐘

摘 要：編鐘是中國古代大型打擊樂器，由青銅鑄造而成，按音調(diào)高低懸掛排列，多用于宮廷演奏，是王權的象征，每逢征戰(zhàn)、祭祀、慶典等活動時，都要演奏編鐘。晉侯穌鐘是西周時期晉國第七位國君晉獻侯穌的隨葬品，共16枚，大小成編，測音和諧，前14件在1992年被盜，后被上海博物館原館長馬承源先生花重金購回，現(xiàn)珍藏在上海博物館東館，后2件發(fā)掘出土，現(xiàn)珍藏于山西博物院。晉侯穌鐘是晉系青銅器的代表之作，蘊含著無盡的歷史價值、科學價值和藝術價值。為研究西周歷史尤其是晉國歷史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資料。

關鍵詞：晉侯穌鐘；銘文；文物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09.005

為了更好地保護文物，傳承優(yōu)秀的中華歷史文化，國家文物局確定了一些國寶級的孤品文物不允許出國（境）展覽。早在2002年，國家文物局公布了我國首批禁止出國（境）展覽的64件（組）文物中，就有兩套編鐘。一套是聞名遐邇的曾侯乙編鐘，曾侯乙編鐘出土于湖北隨縣，是戰(zhàn)國早期曾國國君陪祀的大型禮樂重器，共65枚，距今已有2400多年的歷史，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數(shù)量最多、保存最完好、音律最齊全、氣勢最宏偉的一套編鐘，代表了中國先秦禮樂文明與青銅器鑄造技術的最高成就，在考古學、歷史學、音樂學、科技史學等多個領域都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是當之無愧的國之珍寶。另一套是晉侯穌鐘，晉侯穌鐘是西周時期晉國第七位國君晉獻侯穌的隨葬品，共16枚。晉侯穌鐘為何能比肩曾侯乙編鐘，一同被列為我國首批禁止出境展覽的文物？筆者通過本文與大家一起一探究竟。

20世紀90年代初，位于山西省臨汾市曲沃縣和翼城縣交界處的晉侯墓地驚現(xiàn)于世，震驚了整個考古學界。北京大學考古系和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組成的聯(lián)合考古隊在晉侯墓地進行了十余年的考古發(fā)掘，共發(fā)現(xiàn)并清理晉國早期諸侯及其夫人的墓葬9組19座，清理完畢的車馬坑1座，出土文物12000余件，出土器物品類繁多，包括骨器、陶器、玉器、青銅器等，其中帶有銘文的青銅禮器89件，銘文中多次出現(xiàn)“晉”的字樣，且記錄了6位晉國國君的名字或謚號。這些資料有力地證實了曲沃及其周邊地區(qū)就是晉國早期宗廟社稷所在地，是名副其實的三晉之源。晉侯墓地中9組國君墓葬排列規(guī)整，位置相對集中，文物形制、墓葬樣式演變序列清晰，在我國古代歷史上也從未被盜擾，是研究晉國乃至周代墓葬及墓葬制度發(fā)展演變的最好材料，同時為周文化考古材料的年代分析研究提供了一個可靠的標尺。

晉侯墓地考古發(fā)掘的過程也是與盜墓賊爭分奪秒的過程。1992年8月，晉侯墓地第一次發(fā)掘剛剛結束不久，被標記為M8的墓葬慘遭盜掘。盜墓者在墓室東南角先用炸藥爆破形成豎井，進入豎井后再打通墓室，盜取了置于槨室足端的大部分青銅禮器，直至附近村民發(fā)現(xiàn)后，盜墓者才慌忙逃離，終止了盜墓行為。被盜的數(shù)十件青銅器被走私至香港等地。鑒于問題的嚴重性，各級政府及文物主管部門加強了晉侯墓地的保衛(wèi)工作，國家文物局也緊急批復，對晉侯墓地進行搶救性發(fā)掘。同年10月，考古學家對8號墓葬進行了清理。8號墓葬為“甲”字形大墓，墓室深6.65米，墓室底部有不規(guī)則石塊壘成的短墻，槨室外填塞著厚厚的木炭，葬具為一槨一棺，從墓葬形制來看，應為國君墓葬。8號墓葬共出土金、銅、玉、石、牙、陶器共計239件（套）。其中有1件鼎，內(nèi)有銘文“晉侯穌作寶尊鼎其萬年永寶用”，銘文中有晉侯“穌”的字樣，據(jù)《史記·晉世家·索引》引《世本》及譙周《古史考》中記載，穌為晉國第7位國君晉獻侯之名。證實該座墓葬的墓主人為晉國第7位國君晉獻侯穌。

8號墓葬中還出土了2枚編鐘，大小相次，均為甬鐘。編鐘正面凸起的位置鏨刻有銘文，分別是“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茲鐘”（圖1）。從銘文內(nèi)容上看，兩句話連起來應該是一段話的結束語，所以兩枚編鐘應為一組編鐘的最后兩件。這套編鐘一共有多少件？剩下的編鐘又在哪呢？正所謂“無巧不成書”。時任上海博物館館長的馬承源先生從香港古玩市場花重金購回了一組14枚編鐘。經(jīng)專家組鑒定，該編鐘時代為西周時期，銹層之下有鏨刻銘文，銘文中有“晉”“穌”等字樣，銘文可以連讀，但是只有開頭部分和中間內(nèi)容，并沒有結尾。馬承源先生聽說山西南部發(fā)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晉侯墓地，便邀請在晉侯墓地主持工作的鄒衡先生來上海觀摩14枚編鐘，鄒衡先生帶著8號墓葬2枚編鐘的圖文資料來到上海。專家們把兩處編鐘仔細對比，發(fā)現(xiàn)其文字風格一致，且銘文皆為鏨刻，內(nèi)容連貫一體，可以通讀，大小成編，應為一套編鐘。自此，晉侯穌鐘完整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圖2）。

晉侯穌鐘共由16枚編鐘組成，都是甬鐘，分為2組，每組8枚。其鑄造形制和紋飾略有差異，可分為三種式樣（圖3），其中4枚較大的鐘，紋飾基本相同，整體造型樸素，但其中2枚甬上有旋無斡（樣式一），另2枚甬上有旋有斡（樣式二）。其鑄造年代較早，且樣式一早于樣式二。剩余的12枚樣式相同，飾有變形獸體紋、云雷紋和鳳鳥紋等，既有旋又有斡（樣式三）。其鑄造年代稍晚，但不晚于周厲王三十三年（前846）①。16枚編鐘按銘文內(nèi)容懸掛起來，不是均勻地漸大或漸小。16枚編鐘內(nèi)都沒有音梁，內(nèi)壁有為了調(diào)音而留下的不同程度的搓磨痕跡，搓磨凹槽打磨手法嫻熟度不同，條數(shù)不等，長短不一。16枚編鐘形制紋飾的差異，大小也不均勻，調(diào)音手法不同都反映出整套編鐘不是同一時期鑄造，其形成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時期。究其原因可能是其中4件編鐘（樣式一、樣式二）是晉獻侯穌隨周厲王作戰(zhàn)獲得的戰(zhàn)利品，回國后將之配成全套，調(diào)節(jié)音律，鏨刻銘文，以示紀念②。晉侯穌鐘產(chǎn)生的時期，正是西周甬鐘的變革時期。這一典型特征向我們展示了西周甬鐘逐漸走向成熟的全過程，是研究先秦編鐘彌足珍貴的資料。晉侯穌鐘的鑄造年代大約比曾侯乙編鐘早400年，是西周時期青銅器的代表之作。

銘文是商代晚期出現(xiàn)的鑄或刻在鼎、簋、壺、鐘等銅器上的文字，也稱金文、鐘鼎文。銘文內(nèi)容多為祭祀、征戰(zhàn)、契約等，是繼甲骨文之后形成的又一文字體系。銘文字體較甲骨文字形規(guī)范、字體勻稱、大小整齊，可以靈活自由地描繪事物、表達思想。銘文的大量運用標志著一字一音的符號性質(zhì)取代一形多義圖畫性質(zhì)的漢字時代的到來。

晉侯穌鐘上的銘文共計355字，是1949年以來出土的西周青銅器銘文中最長的一篇，這些文字前后連貫，可通讀，記載的是西周晚期一次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其表述嚴謹、記事翔實、內(nèi)容豐富，是了解當時戰(zhàn)爭情況和社會生活的重要資料，也是研究我國兩周時期文字形制及發(fā)展成果的重要實物資料。

晉侯穌鐘銘文大意為：周王三十三年，天子要親自巡視東方和南方，晉獻侯穌跟隨。正月既生霸戊午這一天，巡視隊伍從都城鎬京出發(fā)，于二月既望癸卯抵達成周洛邑。在洛邑稍作休整，巡視隊伍繼續(xù)向東出發(fā)。周王的這次巡視，名為視察，實際上是要親征，討伐東部的夙夷。經(jīng)過一系列嚴密的軍事部署，周王向晉獻侯穌下達作戰(zhàn)的命令，對夙夷發(fā)動全面的戰(zhàn)爭，進攻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攻打夙夷的兩座城邑。這一仗晉獻侯英勇作戰(zhàn)、奮勇殺敵，取得了斬首480人、俘虜114人的卓著戰(zhàn)功。還超額完成任務，攻陷三座城邑。得勝后，周王和晉獻侯穌返回宗周。六月初吉戊寅這天早上，天剛亮，周王招晉獻侯穌入宮，賞賜給晉獻侯穌馬駒4匹。同月庚寅日清晨，周王又親自賜給晉獻侯穌香酒一卣、弓一張、箭百枚、馬四匹。晉獻侯為了銘記天子的榮寵，專門做了一套樂音和諧的編鐘紀念此事，以宣揚天子的恩德，并希望子子孫孫以此為榮，永遠傳承下去。

現(xiàn)存史籍中關于晉獻侯穌的記載少之又少。只有“司徒生獻侯穌”“獻侯十一年卒”等寥寥數(shù)字。晉侯穌鐘銘文記述的這場戰(zhàn)爭，記錄了時間、地點、人物、路線、戰(zhàn)術、戰(zhàn)績、受賞的戰(zhàn)役全過程，是難能可貴的研究西周戰(zhàn)役的翔實資料，也是晉國保衛(wèi)周天子、捍衛(wèi)周王室的鐵證。不但使晉獻侯穌的形象逐漸豐滿起來，更說明晉穌侯穌是周王的股肱之臣，時刻不忘屏藩王室的責任。這篇銘文記述的史實資料在傳世的文獻中未見記載，它的出現(xiàn)填補了我國史籍資料的空白，對研究西周及晉國歷史都極為重要。

晉侯穌鐘和晉侯穌鼎的銘文中都出現(xiàn)了“穌”的字樣，考古專家依據(jù)銘文考釋、墓地的年代范圍、碳14年代測定等方面綜合研究，基本認定該墓葬為晉國的第7位國君晉獻侯穌。

晉侯墓地出土青銅器的銘文中共發(fā)現(xiàn)了6位晉侯的名字或謚號，分別是僰馬、喜父、對（同音）、穌、匹（同音）和邦父。除“穌”外，其余的名字或謚號均未能在史籍中找到相應的記載。“穌”是晉侯墓地出土青銅器的銘文中唯一一個可以和文獻資料相印證的晉侯名字。晉侯墓地其他8位國君的墓葬以此為支點，綜合墓葬年代范圍、考古分期、器物器形等多方面因素，最終確定了排列順序，具體是：M113、M114是晉侯燮父及夫人墓葬；M9、M13是晉武侯及夫人墓葬；M6、M7是晉成侯及夫人墓葬；M33、M32是晉厲侯僰馬及夫人墓葬；M91、M92是晉靖侯喜父及夫人墓葬；M1、M2是晉釐侯對及夫人墓葬；M8、M31是晉獻侯穌及夫人墓葬；M64、M62、M63是晉穆侯邦父及夫人墓葬；M93、M102是晉文侯仇及夫人墓葬。9組墓葬之間年代銜接緊密，其間似無空缺③。這一排序的確定為研究晉國早期的歷史提供了依據(jù)。晉侯墓地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西周時期同時期同規(guī)格墓葬中序列最清晰、保存狀況最好、資料最系統(tǒng)、隨葬品最豐富的墓葬。其涵蓋的年代范圍上限不早于西周早期，下限不晚于春秋早期④。其發(fā)掘成果為我國“夏商周斷代工程”中西周列王編年課題的解決提供了重要的實物支撐。

銘文中表示時間的詞語很多，例如，唯王卅又三年，正月既生霸戊午，二月既望癸卯，二月既死霸壬寅，三月旁死霸，六月初吉戊寅、丁亥、庚寅。它們是天文學斷代研究非常理想的材料，其中周王三十三年的記載，將年份限定在周宣王和周厲王之間，時間的年份、月份、月相、日名齊全，且月相連續(xù)，只要知道其中一個月相的含義及日期，其他日期均可推斷得知。青銅器銘文月相一直是困擾學術界的一大難題，晉侯穌鐘銘文中關于時間的表述為研究西周紀年提供了實物資料，是天文學斷代的絕佳材料。

晉侯穌鐘上的銘文全部為鏨刻，這在西周時期的青銅器上為首見。筆畫轉(zhuǎn)折處要分四五刀或者五六刀的連接刻鑿，筆道才能連接起來，刀痕至今非常明顯。一般來說，商周時期銅器上的文字多為鑄字，在鑄造銅器前，先用陶土制作模和范，將銘文刻在范上，再一體澆鑄，銘文就出現(xiàn)在銅器的表面。要想在銅器表面刻字，就需要比青銅更堅硬的利器。到底是何種利器呢？上海博物館的文物保護和科學考古實驗室使用不同硬度的青銅利器試圖在上面刻上文字，都以失敗告終。專家學者又提出了其他幾種猜測并逐一驗證，最后認為很有可能是使用天然隕鐵鍛造的刀具，或者當時可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人工煉制的鐵制工具⑤。一般認為，我國鐵器最早出現(xiàn)在春秋時期，冶鐵術的出現(xiàn)還要更早一些。這一考古發(fā)現(xiàn)，為研究我國冶金史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晉侯穌鐘除了最大的一件鐘已啞外，其余15件鐘均能很好地發(fā)音。按銘文順序排列，測音和諧，說明當時是根據(jù)音高把三種樣式的鐘選配到一起，組合成音律和諧的一套，然后再刻上通篇連續(xù)的銘文。晉侯穌鐘每鐘兩音，正鼓音與側(cè)鼓音。從測音數(shù)據(jù)來看，晉侯穌鐘沒有“商”音。中國古樂有5個基本音階，即宮、商、角、徵、羽。周武王滅商建立周王朝，周人認為商王朝被滅，“商”是亡國之音，因此在雅樂系統(tǒng)中不使用“商”音。晉侯穌鐘沒有“商”音的現(xiàn)象，說明晉國作為周王朝的忠實擁護者，嚴格遵守著周朝的禮樂制度和政治觀念。

晉侯穌鐘至今仍然可以敲擊出悠揚的樂曲，上海博物館展廳的音樂便是由晉侯穌鐘敲擊的《陽關三疊》。在2800多年后的今天，晉侯穌鐘雖有銹跡，但音質(zhì)未遭侵蝕，反映出晉人高超的鑄銅工藝及樂器制作水平，為研究西周禮樂制度、編鐘發(fā)展史和古代音樂史等都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實物資料。晉侯穌鐘分居兩地，前14枚由馬承源先生購回后，珍藏于上海博物館，是上海博物館鎮(zhèn)館之寶之一；最小的2件發(fā)掘出土，現(xiàn)珍藏于山西博物院。2002年，在上海博物館舉辦的“晉國奇珍—山西晉侯墓群出土文物精品展”中，晉、滬兩地收藏的晉侯穌鐘曾合璧展出。2024年，晉侯穌鐘再次聚首于上海。

晉侯穌鐘是成套的編鐘基本定型時期的杰出代表。它紋飾精美，音律和諧，工藝先進，是我國青銅時代一顆璀璨的明珠。它的出現(xiàn)填充了晉國歷史的空白，為晉侯墓地的排列順序提供了支點，是“夏商周斷代工程”的一把標尺，為我國古文字、天文學斷代、冶金史和音樂史等多個領域的研究取得突破性進展貢獻了力量。其歷史價值、科技價值、藝術價值極高，是當之無愧的國之瑰寶。

注釋

①孔義龍.弦動樂懸：兩周編鐘音列研究[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8.

②李學勤.晉侯穌編鐘的時、地、人[N].中國文物報，1996-12-01（003）.

③徐天進，孟躍虎，李夏廷，等.天馬—曲村遺址北趙晉侯墓地第五次發(fā)掘[J].文物，1995（7）：4-39，97-98，100，1-2，1.

④李伯謙.晉侯墓地發(fā)掘與研究[M]//李伯謙.晉侯晉都晉文化.太原：三晉出版社，2022.

⑤關曉武.晉侯穌鐘刻銘成因試探[C]//上海博物館.晉侯墓地出土青銅器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