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盡頭是詩人

戴建業教授解讀陶淵明詩歌時評價道：“我們常常誤讀了陶淵明，以為他只是淡泊，然而他淡泊的背后是無限的激情。”詩人的激情從何而來？我想起“憤怒出詩人”這句話。一顆憤怒的心靈是不會喪失激情的，憤怒的火焰熊熊燃燒，化成了詩人熾熱的靈魂，

那么，這樣的憤怒又是從何而來，因何而起？王小波在《白銀時代》中寫道：“我從童年繼承下來的東西只有一件，就是對庸俗生活的狂怒，一種不甘沒落的決心…化成了沸騰的憤怒。”為何“庸俗生活’使人憤怒？為何陶淵明厭棄官場，寧可放棄物質享受也堅定“吾駕不可回”？關鍵在于不甘沒落。

庸俗生活最可怕的地方是它會蠶食個人、同化個人，并且將這一切進行得悄無聲息，甚至讓人覺得理所應當。當我們被這樣的生活磨光了棱角，個性與自我的初心消失后，愿望與需求被自己所忘，我們卻覺得無比舒適。原因在于：若自愿追隨拖拽我們的人，便感覺不到繩索；若我們開始反抗，越走越遠，便會覺得痛苦萬分。

而詩人，往往是那些發現繩索的人。發現繩索時，首先會憤怒為何有繩索？接著是反抗，而反抗大多無果，于是便滋長出無限的無奈與悲哀。最后，這些憤怒、悲痛化為詩句流出，文字承擔重任，詩人誕生了。

然而，許多詩歌并不傾向于直接表達憤怒。我想原因有二：其一是中國文學的審美品位偏向于含蓄委婉，“為人貴直，為文貴曲”，含蓄的表達有時更加意蘊深長；其二，詩人所處的社會環境影響詩歌創作，例如，哪怕是憤怒到極點的魯迅面對“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的現實也只能寫下“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無論是以上哪種，詩人極力隱藏憤怒反而使憤怒之火更加熱烈，這或許源于屈原開辟的傳統。大多詩人都逃不過“憤怒、反抗、無果、悲哀、再憤怒”的掙扎與循環，而陶淵明以全新的姿態落落大方地走出了憤怒他寫道：“奚惆帳而獨悲？”

何必憤怒？何必悲傷？誤入塵網的十幾年未曾磨滅他的激情。他拋去憤怒而保留了那激情。因此，“歧途”的徘徊反而讓他找到了自己的“正道”，并在幾經掙扎后走了出來。他或許多次對那個為了“生生所資之術”而違背自己天性的自我感到痛苦和憤怒。可在大多詩人低頭哀怨、自責、憤怒時，他自豪地抬起頭，將目光投向前路一“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此刻，41歲的陶淵明終于拯救了那個“性本愛丘山”的少年。

“文取旨達”的創作風格常常帶給我們一種“好像我也能寫得出來”的錯覺。但我們應當想：為什么別人沒寫出來，只有陶淵明寫出來了？王國維先生評價他，“屈子之后，文學上之雄者，淵明其尤也”。就文學創作來講，“文取旨達”何以與屈原并肩？首先，對于一個詩人來說，最重要就是坦誠的心靈，特別是敢于直面自己內心的勇氣。

一切文辭上的修飾都應該遵循“修辭立其誠”，能夠坦然地表現自己的內心，這就證明了陶淵明胸懷之“灑落”。哪怕是在《歸去來兮辭》里，他也毫不忌諱地寫出自己的掙扎，“撫孤松而盤桓”。真誠，是一個詩人最應珍重的。

此外，在他淡雅樸素的文筆之下，要看見他豐富的心靈世界。一個寫出“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的人必然是一個富有激情的人。所以朱光潛評價陶淵明為“靜穆詩人”，我不敢茍同。我認為反而是他入世的經歷和對“庸俗生活”的憤怒造就了他的激情，而他可以和屈子比肩的最大原因就在于他做出了與屈原不一樣的選擇一一他走出了憤怒，走出了悲傷，為中華的詩歌文化甚至是人格選擇發出了不一樣的高音，他得以成為真正的大詩人。

憤怒，痛苦，掙扎往往成就了詩人，也就是憤怒的盡頭是詩人。然而陶淵明在盡頭再邁出了一步，把目光投向生命，投向自我。懷著無限的激情，他卻只是安居于己，倚窗寄傲。在他平靜的面容下，是走出來的坦然，也是燃燒著的熾熱靈魂。（作者系湖南省長沙市雅禮中學學生，指導老師：劉小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