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夏天,大臺村都彌漫著淡淡的薄荷香。
環鈴子是我表姑,舅爺爺的獨生女。我剛上小學的時候,環鈴子快三十歲,大眼睛,小嘴巴,扎著羊角辮,模樣挺好看的。
環鈴子小時候,我舅爺爺因肝癌去世,舅奶奶改嫁了,環鈴子便跟著她的奶奶——我的太姥姥生活。后來,太姥姥也去世了,二十來歲的她就開始一個人生活。
太姥姥留給環鈴子十幾畝地。當時環鈴子在布廠上班,家里的地就租給了鄰居二黑子種。說是租,其實相當于白送,二黑子給的租金她分文不要,只要二黑子給她分點糧食、蔬菜就行。
二黑子是外鄉人,二十來歲時跟隨父母搬來大臺村,沒有分到多少土地。二黑子啥都做過,騎著自行車賣棒冰、賣豆腐,下海摸泥螺、小螃蟹賣錢。
后來布廠倒閉了,環鈴子回到家中,二黑子知道后,便來到環鈴子家,說:“環鈴子,田還給你,你自己種點莊稼吧。”可環鈴子一天農活都沒干過,心里犯怵。二黑子看環鈴子低著頭不說話,就說:“別怕,我還幫你種的。”
那時候大臺村村民大多種植棉花和小麥,少部分人種植薄荷。薄荷價格高,一公斤薄荷油能賣一百五六十塊錢,按照畝產約五公斤油來算,一畝田也能賣個小一千,收入很可觀。
環鈴子打算種植薄荷,二黑子聽說后就跟著想辦法,他喜歡看電視上的農業頻道,每當看到電視上介紹種植薄荷的經驗,就會告訴環鈴子。
環鈴子把十幾畝田都種了薄荷。種薄荷雖然不像種棉花、小麥那么煩瑣,但到了收割薄荷的三伏天,要通宵熬薄荷油,很熱也很累人。
到了夏收的季節,大臺村的空氣中都飄著薄荷味,聞起來很是清涼。遇到鼻子不通的時候,摘下一片薄荷葉子放到鼻子里,鼻子立馬通暢起來。
那時候,鄉親們都是自己熬薄荷油。環鈴子一早就把熬薄荷油要用到的大鍋和鍋蓋洗刷干凈,等到太陽出來了,就喊上幾個親朋鄰居一起抬到田里,然后大家一起幫忙割薄荷。二黑子不用去請,準保會過來,他割薄荷最快,在烈日的炙烤下,二黑子原本就黝黑的皮膚,竟比鍋底還黑。環鈴子笑著說:“二哥,這個手帕是我做的,你拿著擦汗吧。”二黑子抓在手上,笑了。
割完薄荷,運到田邊。在田邊挖好的坑上,擺上洗好的大鍋,往鍋里倒入幾桶水,再放上一個大蒸架,就可以開始熬薄荷油了。不一會兒,薄荷油便開始滴滴答答地落在油桶里,等薄荷油冷卻后,環鈴子就用小塑料瓶一瓶一瓶地裝起來,拿回家等過段時間送到收購站去賣。
熬一鍋薄荷油通常需要四個小時,一晚上可以熬兩鍋,到了后半夜的這一鍋,二黑子就會讓環鈴子和其他人先回去休息,自己一個人熬油。
環鈴子看二黑子鞋子和衣服都破了,便做了雙鞋子和衣服送給他,有時還會喊二黑子到家里來吃飯。二黑子就給環鈴子買了一臺DVD機,播放起來聲音響得連河對岸的人家都能聽得見。
這些都是我奶奶從環鈴子表姑那邊聽來,再告訴我的。后來,我便去外地工作了。有一年薄荷花開的季節,聽奶奶說,環鈴子表姑和二黑子結了婚,還生了一對龍鳳胎。
我在電話里問奶奶:“奶奶,環鈴子表姑和表姑父現在還種薄荷嗎?”
奶奶告訴我:“還種的,兩人還承包了幾十畝田專門種薄荷。”
“那不是很累嗎?要澆水還要收割,還要熬夜熬薄荷油。”我問奶奶。
“現在可不像以前了,縣里派來了技術員,給大家安裝了智能水肥一體機,可以按時按量地澆水和施肥,再也不用人工澆水了。現在我們村的人,也不需要自己熬薄荷油了,只需要找師傅用機器把薄荷割下來,賣給商販就可以了。你表姑和表姑父還買了一輛貨車,專門收購薄荷賣給外地的采購商,現在日子過得很好呢。”奶奶說。
那天,我回到大臺村,聞著薄荷香,看到一馬平川的蘇北平原上,大臺村的村民日子過得像薄荷鍋下的柴火一樣紅紅火火:新修的灌溉渠環繞著薄荷田;大臺村的曬場上,智能烘干機正嗡嗡作響;表姑父的小貨車裝著滿滿的一車薄荷正要駛向遠方。
我打開手機,看見環鈴子表姑在朋友圈更新了一條動態,她上傳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她戴著草帽,和龍鳳胎兒女在薄荷叢中笑著比“耶”;另一張是“鄉村振興示范村”的銅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江蘇 彭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