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商業到藝術

時尚，絕非流于表面的潮流，而是社會文化的生動映射，彰顯階層特性、文化內涵和時代精神。誕生于20世紀20年代的時尚攝影，見證著時尚文化的歷史變遷，起初它奉繪畫、雕塑等藝術形式為靈感繆斯，之后出現的現代時裝體系促使時尚攝影的創作邊界和觀念表達更加廣泛。時尚攝影通過光影敘事傳達觀念，在商業訴求和藝術表達之間構建起動態平衡，經典的、先鋒的抑或是更多屬性的時尚攝影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畫廊、博物館，升華為藝術品被收藏和研究。

商業與時尚的共謀游戲

時尚向來對藝術用情至深，這并非錯覺。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Bourdieu）將資本分為經濟資本、社會資本、文化資本和符號資本，且它們之間能夠相互轉化。雜志或商場中的時尚照片，代表著某種優越精致的生活體驗以及對應的精英階層。時尚品牌也樂于借助藝術創意來提升自己的文化資本，比如邀請藝術家參與時尚片的創意或拍攝，推出聯名款等營銷手法。這些商業行為增加了品牌的文化資本，并最終轉化為符號資本，完成對消費者“潤物細無聲”的認知灌輸。

從商業工具到藝術殿堂

“藝術中當然有時尚，就像服裝中有時尚一樣”，對時尚穿搭頗有心得的奧斯卡·王爾德（OscarWilde），道出了時尚在藝術領域的存在。20世紀20年代，現代時裝開啟新的審美體系，時裝攝影應運而生。隨后在30年代迎來首個黃金時代，當時還沒有所謂的“時尚攝影師”的專屬分類和固定的拍攝標準。精美的時裝雜志層出不窮，為時尚攝影的發展推波助瀾。例如，Harper’sBazaar和Vogue的封面從手繪圖片逐漸增加了攝影圖片的使用。

俄羅斯貴族出身，后赴美國從事廣告業的阿列克謝·布羅多維奇（AlexeyBrodovitch），1934年受邀加入Harper’sBazaar擔任藝術總監，為雜志帶來了顛覆性的革新。他邀請紀實攝影師拍攝時裝，理由是“他們可以每天在街頭跟拍黑幫，拍一兩個模特不在話下”。并邀請好友理查德·阿維登（RichardAvedon）、讓·谷克多（JeanCocteau）、拉烏爾·杜菲（RaoulDufy）為雜志創作。同期，歐文·佩恩（IrvingPenn）在Vogue創作了一代優雅典范的迷人視覺。

時尚攝影是否屬于藝術？傳奇攝影師艾略特·厄威特（ElliottErwitt）認為：“好照片就是好照片，是永遠不會變的，必須是情感、理智和眼神的三者貫通。他一生鐘愛狗，曾經在為女鞋品牌拍攝廣告時，以狗的視角切入，拍出幽默感十足的黑白照，即使畫面中出現了靴子也沒有稀釋藝術的濃度，所以，攝影作品的呈現品質取決于拍攝者的構思觀念。

心理學家的攝影革命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時尚，時尚攝影也隨著時代變遷而迭代。如今時尚圈炙手可熱的藝術家伊莉莎維塔·波羅迪娜（ElizavetaPorodina），完美詮釋了時尚攝影的當代轉型。她那具有光色沖擊力的超現實主義攝影作品見諸各大國際時尚雜志。近期，上海Fotografiska影像藝術中心將其之前在紐約舉辦的同名攝影展“本然真我，假面人生”搬來了上海。

溯源與傳承

在這位俄羅斯裔德國視覺藝術家看來：“攝影和心理學都是為了更深入地洞察人類自身。”伊莉莎維塔·波羅迪娜的職業生涯和影像實踐始于臨床心理學研究，她曾在慕尼黑精神病學機構工作了兩年，從拍攝身邊的朋友開始，很快成長為專業攝影師。她的作品中光線運用獨特，有一種讓人捉摸不定之感，所以，盡管呈現了美的畫面，但仍散發出魅惑、詭譎的氣息。

伊莉莎維塔·波羅迪娜巧妙地駕馭光線、色彩，將心理學觀念融入作品，使之成為充滿張力的獨幕劇，探索人類情緒和潛意識。其實驗性的拍攝手法，讓她的作品在當代時尚攝影中辨識度極高。超現實主義先驅曼·雷（ManRay）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在人像攝影實驗中頻繁使用重曝和拼貼技巧，他認為攝影并非單純記錄眼前之物，而是藝術家心理狀態的投射。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時尚攝影師歐文·布魯門菲爾德（ErwinBlumenfeld）也通過運用不同透明度的材料對模特面孔圖像進行扭曲，融合超現實圖像與靈動色彩，推動了時尚攝影的發展。

無疑，伊莉莎維塔·波羅迪娜沿用了前輩們的經典技巧，運用不透明的油性玻璃板創造繪畫效果，通過多次曝光、剪貼和模糊，造成變形、疊影，使圖像層次復雜，映射人物心理的復雜性。作品中流轉著暗黑氣質的浪漫主義，可見俄羅斯粗野派建筑的美學，以及亨利·馬蒂斯（HenriMatisse）、皮埃爾-奧古斯特·雷諾阿（Pierre-AugusteRenoir）和畢加索（PabloPicasso）對她的深遠影響。

理念與追求

伊莉莎維塔·波羅迪娜將自己比作潛水者，渴望不斷下潛，她說道：“我不斷尋找任何可能的入口，無論是門、地下室還是陷阱，去探索那個世界。因為我深深感受到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美麗。有些時刻在發生時便讓我感到懷舊。”在創作上，她避免沉湎過去。正如她近期接受Numéro采訪時說：“因為一旦你選擇將目光投向過去，那你就會開始質疑你現在做的所有事情。因為自生命誕生起，上億年已經過去了，幾乎所有事物都已經被人類發明了出來。所有已知的事物也已經被生產了無數次。”

每次拍攝前，伊莉莎維塔·波羅迪娜都需要做大量的準備工作，通過調試燈光和攝影參數，實現色彩濃烈的夢幻效果。她使用數碼相機，讓現場人員能直接看到成片，“帶來的情感沖擊會給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注入多巴胺和腎上腺素”。整個拍攝過程對她而言，更像是一場互動電影或是沉浸式話劇，在確定和不確定之間，找到魔法閃現的片刻。

“我覺得光代表了強大的能量，是人物的情感載體，能給予人物模糊感和神秘感。”伊莉莎維塔·波羅迪娜使用光繪技術創作的ANESTCOLLECTIVE2021秋冬廣告大片，光線的運動軌跡營造出煙花般的效果，狂野線條與服裝形狀呼應，用畫面里凝鑄的光重新詮釋嬗變。這一系列時裝的低調優雅與藝術家著裝品位相符，她對其中一條類似英格瑪·伯格曼（IngmarBergman）電影服飾風格的裙子尤為動心，稱“黑色、修長，且精致，我非常想擁有它”。

當代困局

當下，多數時尚雜志封面常與明星名流綁定，身著高級定制的明星是廣告商為昂貴大片拍攝買單的主要原因，時尚攝影師經常面臨倉促的拍攝任務。在此情形中，伊莉莎維塔·波羅迪娜有自己的工作哲學：“有時服裝很重要，有時是妝發，有時則從選角開始。當我答應拍攝時，意味著我首先對這個人的才華感興趣。我選擇名人、演員或其他人的標準與選擇繆斯是一樣的。我會考慮他們是否愿意進入這個世界，他們是否愿意探索，還是僅僅因虛榮心驅使。我相信他們會享受這個過程，愿意給我超過一個小時的時間。”

成名的時尚攝影師在創作選擇上自由度更高，能與編輯商討圖片的使用和排版方式，名氣與話語權成正比。目前活躍在國際一線的時尚攝影師，從蒂姆·沃克（TimWalker）到安妮·萊博維茨（AnnieLeibovitz），從杰克·戴維森（JackDavison）到維維安·薩森（VivianeSassen），他們在時尚圈馳騁之前，都已在圖像創作中建立了風格化的自我印記。

遙想20世紀50年代，攝影師莉蓮·巴斯曼（LilianBassman）曾經因為時裝照片的氛圍優先于衣服細節的描繪，遭時任Harper'sBazzar主編批評：“你不是來做藝術的，你是來展示紐扣和蝴蝶結的。”相比之下，如今的時尚氛圍寬容許多。尤爾根·泰勒（JuergenTeller）的作品讓時尚照片宛如日常抓拍，商業與藝術的邊界在時尚攝影里變得越發模糊。

變革趨勢

伊莉莎維塔·波羅迪娜等時尚攝影師，近年來在重塑時尚影像，努力打破傳統意義上的性感和一本正經的奢華，重新將目光聚焦在柔膚、身體曲線和整體表情的張力上。時尚攝影正被“去時尚化”，服裝不再是照片里唯一的主題，幽默、大膽，啟用超現實、荒謬、寫實的新表達。身體可以是陰影下的起伏線條，也可以是凸顯肌膚質感的特寫，不避諱直閃的蒼白，也不排除失焦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