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當今藝術收藏領域,傳統的收藏理念與前沿科技交匯碰撞,催生出前所未有的變革與機遇。收藏不僅是對物質的積累,更是對歷史、文化與情感的傳承和再詮釋。《收藏/ 拍賣》有幸采訪到倫敦大學亞非學院(SOAS)藝術史與考古學系教授——馬嘯鴻(Shane McCausland)。馬嘯鴻于2000 年獲得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史與東亞研究博士學位,他曾策劃多場國際展覽,并且持續發表關于中國和東亞藝術的研究論著。
訪談中,馬嘯鴻與我們探討中國藝術史中的收藏觀點、收藏作為生活方式的轉變、全球藝術價值的演化以及數字時代下收藏的未來。本次訪談猶如多棱鏡,折射出藝術收藏的多維面相:從明清文人的題跋到生物藝術(Bio Art)中被植入水母DNA 的白兔;從趙孟頫作品的真偽論辨到“蘇州片”中隱含的歷史切面。透過馬嘯鴻的深刻見解,我們能更全面地理解當下收藏現象背后的文化邏輯,以及藝術如何在激烈變革的時代中照亮虛實交錯的時刻。
歷史鑒藏脈絡的當代啟示
您認為歷史上有哪些藏家的收藏方法至今仍具有啟示意義?
作為學者,我傾向于通過與收藏家互動并記錄其藏品的評論家和鑒賞家的視角來看待這個問題。例如,宋末元初著名文學家及鑒賞家周密,在他的著作《云煙過眼錄》中,記載了眾多當時活躍的藏家,不拘門第,只注重收藏品質。對了,他的書名本身就是對中國藝術收藏的精妙注解。如今很多藏家會自行出版藏品目錄,或是由為他們辦展的機構出版。
另一位值得關注的是忽必烈的朝臣王惲,他在《書畫目錄》中系統整理了南宋皇室舊藏書畫,堪稱“搶救式鑒藏”。當然,如果了解歷史的藏家,米芾這類特立獨行的文人亦不可忽視——他曾借畫臨摹后以贗品歸還,他認為如果物主自己沒有眼力去分辨摹本和原作的區別,那也沒有資格問責他調包原作。我確實為剛開始接觸藝術收藏的人擔心,因為收藏路上確實陷阱重重。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學者(尤其是明清時期的學者)多通過題跋等學術化路徑理解藝術品。今天的研究者當然也對題跋感興趣,但并不會只關注于此。正如我在2024 年出版的《中國畫卷藝術》(暫譯,原書名The Art of the Chinese Picture-scroll,中文版計劃于2026 年面世)中試圖論證的,藝術品中蘊含或體現的“不可言傳”的知識,例如,如何觀看、如何裝裱等,對于今天的藝術史研究同樣重要。
收藏曾被視為精英的活動,而今已更多地融入日常生活,您如何看待這種轉變?這讓藝術變得更容易接近,還是稀釋了藝術的價值?
今天,你往往會聽到那些在20 世紀末叱咤風云,為上一代大收藏家提供藝術品的資深古董商們感嘆,過去那種風格的收藏家已不復存在,或者說已經很少見了。那些收藏家與古董商建立持久關系,通過數十年的觀察、研究和購買深入了解某種藝術品(可以是明代陶瓷、中國家具、青銅器或玉器等品類)。如今,瑞士手表和美國運動鞋占據了藝術媒體的頭條,而那些曾經可能在這個年紀開始涉獵藝術收藏的富裕年輕人,卻更喜歡購買最新款的公路自行車和腕表。
至于當代藝術,尤其是那些更加非主流或讓公眾作為共同創作者參與其中的藝術,則是另一番面貌。我記得巴西裔美國轉基因藝術家愛德華多· 卡茲(Eduardo Kac,1962—)的早期作品,他是生物藝術的先驅,以熒光白化兔而聞名。他將水母的DNA 移植到白兔體內,然后用紫外線照射,舉重若輕地帶來強烈體驗。在他的早期作品中,任何人都可以上網點擊鼠標,打開卡茲工作室里的一盞燈,這種刺激會影響培養皿中一些生物的生長。以他的藝術實踐為例,你不能說這種公共參與稀釋了藝術價值,因為它反而重構了藝術價值的生成機制。
全球化視野下的價值嬗變
近年來,中國古畫在西方拍場的主導地位有所下降,收藏家主要集中在亞洲。您認為西方藏家對這些作品的熱情是否也有所下降?
頂級市場始終是全球性的,無論在哪里,頂級的作品都會受到財力雄厚、消息靈通的收藏家競逐。還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市場的全球性質,有些現身于歐洲小拍賣會上,或者出現在網拍渠道的拍品,看似不受重視,有時卻意外出現價格暴漲的現象。過去紐約是中國古代書畫的交易中心,如今最高成交紀錄多發生在亞洲地區。既得因于亞洲藏家的財富積累,也關乎文化話語權建構——拍賣行深諳在地化策略。
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角度,在購買了重要的藝術品之后,藏家可能需要考慮更多跨境稅務、藝術品的跨境運輸等問題,以及擁有高知名度藝術品所帶來的審查。
學術與市場的互動與張力
拍賣行日益倚重學術研究提升拍品的市場認可度,這一趨勢是否影響學術方向?
影響有限。有些學者樂于與市場共享專業見解,這對博物館與藏家至關重要。但也有很多學者并不參與其中,他們更愿意討論文物追索等議題,這些討論并不總是簡單明了,而且經常會陷入復雜的法律爭論中。愿意在市場背景下分享自己觀點的學者需格外謹慎,必須非常小心地避免利益沖突,并且維護學術聲譽。
當市場判斷與學術研究出現分歧時,您如何看待這種矛盾?
我常常對這種分歧感到困惑,有時這種分歧非常大。以我個人的研究而言,我投入數十年時間研究趙孟頫(1254—1322),對于辨識他的作品,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把握。他的繪畫真跡確實不多,但書法作品很多。學界對趙孟頫的真跡判定極其嚴格,而市場常采取更“寬容”的立場。嚴肅的藏家應研讀學術成果,必須透徹理解藝術史,并建立良好的學術關系,在個人判斷與學術共識間取得平衡。
另一位我最喜歡的藝術家陳洪綬(1598—1654)。你可以仔細觀察歸于他名下的作品,學會辨認是出自藝術家本人的手筆,還是出自他的助手或弟子;你通常還可以將這些作品與當時和后來的偽造者的作品區分開來。對于上述這些細化的作品歸屬,有時候市場的看法似乎與我的研究大相徑庭。藝術史研究者關注的細微差別遠遠超出了真偽的簡單二元對立,而目前的市場還不能消化這些細微差別。
因此,我認為,如果收藏家想了解藝術史學者和策展人的共識是什么,以及這些共識如何有益于他們自己的收藏判斷,應該閱讀藝術史研究,并培養良好的人際網絡。一位認真的收藏家,不會僅為了投資獲益或是取得流量去收藏,他會以開放的心態學習,也有從錯誤中汲取教訓的胸懷。
數字時代的收藏
人工智能如何改變收藏本質?傳統形式會被徹底顛覆嗎?
這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總的來說,我確信傳統主義者與傳統方法始終會有生存空間,盡管這個空間會發生變化。
當下,幾乎所有人都在談論人工智能和數字藝術,但沒有太多證據表明這將如何在實踐中改變收藏界。至少對非專業人士來說,迄今為止,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可靠性仍是未知數。瑞士有一家公司利用人工智能鑒定西方繪畫作品,它提供作品是真跡的可能性百分比。目前利用人工智能得出的結果,都是用來支持藝術史學者和策展人的推斷,這是有道理的。其實這項技術的使用,與過去用熱釋光(TL)測試確定唐墓俑或宋代瓷器的燒制年代范圍,本質上并無太大的不同,因為人類審美的“眼睛”(目鑒)依舊是第一位的。
在我看來,學術界應該對主流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學習方式持保留態度。人工智能的好壞取決于它所能獲取的信息和軟件限制。一般情況下,我們會認為人工智能的學習是基于公共領域的信息,就是落后于時代前沿的信息,因為最新的研究、思考、創造通常都在付費墻后面,或者有版權或未出版。舉例來說,如果你要求當前可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告訴你有關某件藝術品的藝術史知識,它無法告訴你任何最新的見解,除非它編造出來,而目前看來它們已經習慣于這樣做。在人工智能生成的文章中,我們常發現文中引用的學者名言是捏造的。
至于人工智能的審美創造力,如果這個詞可以被允許的話,有不少問題尚待討論。回到前面我們談到人工智能的學習過程,如果讓人工智能“創作”一件藝術品,理論上它也會以同樣的方式進行:利用他人現有的智力成果(他人的知識產權),在平均而非變革的空間中運作。必須警醒的是,當人工智能的“深度偽造”越來越復雜,人們不一定總能區分人類和人工智能的作品。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創造性成果都將被收割一空,再也沒有任何新奇或與眾不同的事物,那又會發生什么呢?當情況確實正在變得復雜,我希望我們能確保創造性的職業有可行的未來。如果我們重視人類的智慧與創造力,社會就仍然需要被稱為藝術家的人類創造者,成為我們文化的守護者、開拓者與火炬手。
學者的收藏
作為學者,您是否有過收藏某些藝術品或物品的沖動?
我時常得跨越半個地球到某個博物館的展覽或倉庫里看作品,或者向專家及公眾發表有關論文,我的工作可能也造成某種“職業病”,看多了博物館級的作品,市場上常見的普品一般很難引起我的興趣。
我偶爾會在市場的入門級作品中發現一些趣味之物:比如照片,我對郎靜山的攝影作品很感興趣,有時即使是“蘇州片”或北京琉璃廠的仿制品也能為我的研究帶來啟發。我還買過一幅相當古怪的忽必烈像,應該是清末或民國初期的作品,這些不受主流市場重視的邊緣作品其實很有趣。有時候,只是因為看起來太美了。例如,我在拍賣會上買了一幅精美絕倫的水墨山水小掛軸,作者是20 世紀旅居德國的中國畫家,不過,我目前暫時不能公布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