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獨家交易的反壟斷法分析框架基于我國典型案件的考察與分析

一、引言

數字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內核在于平臺經濟健康發展。1我國平臺經濟從20世紀90年代保持高速發展至今已位居世界前列，但伴隨而來的還有平臺壟斷問題。為此，我國平臺經濟反壟斷執法政策經歷了由“包容審慎”向“強化反壟斷與防止資本無序擴張”的轉變，執法機構2在此期間處理了以“阿里案”為典型代表的數起平臺壟斷案件，初步遏制了平臺企業無序競爭的態勢。3從我國2021一2023年的反壟斷執法狀況來看，平臺經濟領域的執法重心在于獨家交易。然而，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分析面臨著遠超傳統獨家交易案件的批評與質疑。除了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分析過于形式化以及沒有對市場封鎖效應展開充分論述的問題之外，4執法機構亦沒有對部分案件中支配地位平臺的市場份額隨著獨家交易的實施反而逐年下降的現象予以解釋。如今平臺經濟反壟斷邁向“常態化監管\"的新階段，5在\"審慎監管、精準執法\"的基本趨勢與要求下，需要思考的問題是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分析具體存在哪些不足？反壟斷執法機構應當如何對平臺獨家交易案件進行分析？對此，需要結合獨家交易的反壟斷法分析框架予以檢視。

我國反壟斷執法機構在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處理獨家交易案件的經驗，并且以此為基礎形成了分析框架。在我國反壟斷行政公告的99起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案件中，涉及獨家交易的有24起，還存在大量的獨家交易反壟斷民事訴訟。2023年，最高院在分析“揚子江藥業與合肥生醫工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糾紛上訴案”（以下簡稱“揚子江醫藥案”）中的獨家交易時具體確立了“行為樣態要件”與“競爭效果要件”，為獨家交易的執法分析搭建起了基本脈絡。’“行為樣態要件”與“競爭效果要件”的實踐意義在于為執法分析提供了基本的思路，但問題是幾乎所有的壟斷行為皆可以按照這個思路予以分析。真正賦予獨家交易執法分析獨特性與可行性的是“行為樣態要件”與“競爭效果要件”的具體內容。只有基本要件與具體內容相互結合，才能夠稱得上是完整的獨家交易反壟斷分析框架。然而，這些具體內容并沒有以成文形式固定在規范性文件內，而是散落在獨家交易的執法實踐中，因此還需要通過對典型案件的考察與分析予以提煉。

事實上，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也是按照“行為樣態要件”與“競爭效果要件”的基本脈絡進行的，但問題在于其執法并沒有結合既往實踐確立的具體內容展開實質分析，只具有形式化的框架“外殼”。因此，本文擬通過對典型案件的考察與分析明確獨家交易反壟斷分析框架的具體內容，并結合反壟斷法理論予以補充和完善，以此為基礎檢視平臺獨家交易案件，指出執法分析的不足之處并回答應當如何進行分析的問題，希冀為平臺經濟的高質量發展提供執法方案。

二、獨家交易的行為樣態要件

“行為樣態要件”與“競爭效果要件”脫胎于我國獨家交易的執法實踐。在行為樣態要件的認定上，執法機構判斷的是涉案行為在事實層面是否屬于獨家交易。在競爭效果要件的分析上，執法機構判斷的是涉案行為是否存在損害競爭的效果，以及是否具有正當理由阻卻違法性的認定。只有在涉案行為符合獨家交易“行為樣態要件”時，才有必要進入獨家交易“競爭效果要件”階段分析。由于“行為樣態要件”的具體內容不清，反壟斷執法機構在實踐中面臨著兩項難題：第一，涉案行為是否屬于獨家交易？第二，涉案行為雖然具有獨家形式，但究竟屬于獨家交易還是合法行為？對此，需要結合典型案件明確獨家交易的行為特征及其與合法行為的邊界。

（一）獨家交易的行為特征

獨家交易作為exclusivedealing的譯稱，指的是下游買方被要求僅從上游支配地位經營者處購買全部或大部分所需產品，或者指上游供應商被要求將其全部或大部分產品賣給下游支配地位經營者的情形。盡管理論上獨家交易可以在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和縱向壟斷協議的雙重規制路徑下處理，但我國目前適用的都是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規制路徑。\"°按照反壟斷法，獨家交易是指“沒有正當理由，限定交易相對人只能與其進行交易或者只能與其指定的經營者進行交易”的行為。上述定義為獨家交易的行為樣態要件奠定了基礎，但隨著經濟發展與商業創新，獨家交易的行為方式愈發多樣化\"，概括式的定義難免會陷入無法涵蓋所有外延與需要再解釋的困境。將獨家交易行為再進行具體類型化可能引發過度形式劃分風險，1而類似“利樂案”將忠誠折扣歸于“其他類型的濫用行為”的做法又可能導致兜底條款的過度適用并遭到批判。13合適的邏輯是，在法律定義下通過對執法實踐的考察歸納出統攝性的行為特征，以此作為獨家交易行為樣態要件的具體內涵，應對獨家交易行為方式多樣化的趨勢。

獨家交易的行為特征在于限制交易相對人轉向競爭對手的選擇權。在“威海市宏福置業公司與威海水務集團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糾紛上訴案”中，最高院在審理當事人在相關渠道中只推薦特定交易對象并只公開其信息的行為是否構成獨家交易時，認為“重點在于考察經營者是否實質上限制了交易相對人的自由選擇權”。14上海高院在“李某訴阿里巴巴、淘寶、天貓、支付寶等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糾紛案”（以下簡稱“淘寶支付寶案”）中認為，獨家交易行為認定的前提是“行為損害了交易相對人的交易選擇權”。15在“伊士曼案”中，執法機構就認為當事人實施獨家交易的作用在于促使交易相對方向當事人購買大部分需求，進而“限制了交易相對方與其他競爭對手的交易”。1盡管上述表述省略了獨家交易限制交易相對人選擇的對象是其他競爭對手，但選擇權本身就意味著存在除經營者之外的其他競爭對手可供選擇。從競爭損害邏輯上看，獨家交易至少需要影響競爭對手方可能具有違法性。獨家交易的縱向非價格限制屬性決定了其行為內容在于限制縱向關系的供應商或銷售商的選擇權，而排他性策略屬性則意味著獨家交易限制交易相對人的實際目的在于排斥競爭對手，二者共同構成了執法實踐對獨家交易行為特征的認識基礎。

只憑“限制交易相對人轉向競爭對手的選擇權”不足以滿足行為認定的實踐需要，獨家交易行為特征的內涵還需要具體解釋。在限制方式上，獨家交易不僅可以是通過協議或施加義務的形式直接限制相對人，還可以是通過激勵或懲罰措施變相限制相對人。具體而言，直接限制是指支配地位經營者向相對人施加明確且實質的獨家義務，并輔以違約責任或懲罰措施作為保障。獨家交易協議與“二選一”是典型的直接限制，但直接限制并不局限于協議的方式，只要是施加實質獨家義務的行為都屬于此。例如，在“烏魯木齊水業案”中，盡管當事人沒有簽訂獨家交易協議，但利用行政管理職能制定行政文件限定用戶只能獨家與其指定經營者交易的，實際上也是直接限制。1相較于強制性較高的直接限制，變相限制的特點在于，通過激勵或懲罰措施，間接迫使相對人為實現利益最大化不得不獨家選擇作為“不可避免交易對象”的支配地位經營者，否則其在喪失激勵或者遭受懲罰后將處于不利的競爭地位。\"在“伊士曼”案中，當事人在最低購買要求的基礎上疊加照付不議與最惠國待遇的行為，就是典型的變相限制。盡管當事人沒有直接對相對人施加獨家義務，但除非相對人轉向其他經營者所獲得的利潤能夠彌補照付不議導致的違約懲罰，并且超過最惠國條款下補充折扣帶來的激勵，否則相對人不可能轉向當事人以外的其他經營者。“此時相對人看似存在自主選擇的權力，并且形式上是自愿的，但實質上是受到了支配地位經營者的變相限制。由于變相限制的實現較為復雜，并且強制性較低，因此執法上往往需要更加審慎地予以認定。

在限制程度上，不僅限制相對人的全部供應或需求可以構成獨家交易，只限制部分數量或比例的供應與需求亦可能構成，否則支配地位經營者可以通過不完全但極高比例的獨家關系輕易規避行為認定。完全限制在行為認定上通常不存在問題，需要說明的是部分限制。在特定市場條件下，部分限制可以對相對人設定最低獨家交易比例，而后再通過激勵或懲罰方式爭取剩余比例，達到類似完全限制的效果。以忠誠折扣為例，該策略不是限制客戶必須在支配地位經營者處獲得完全的需求，而是通過追溯性累計折扣誘使客戶在支配地位經營者處采購其大部分需求。在“利樂案”中，執法機構認為忠誠折扣的損害機制是通過鎖定不可競爭部分的需求限制和影響可競爭部分需求，使得競爭對手無法與之有效競爭，最終實際效果類似于完全限制。盡管“利樂案”將忠誠折扣歸入“其他類型的濫用行為”，但在理論上普遍將其界定為獨家交易。

（二）沒有限制相對人選擇權的獨家行為不構成獨家交易

獨家交易的行為特征不僅具有正向的行為認定作用，還可以反向排除那些不構成獨家交易的獨家行為，以此應對漸趨復雜的行為認定問題與實踐需要。在反壟斷民事訴訟中，涉案行為是否屬于獨家交易往往是案件的爭議焦點，而執法機構認定涉案行為不構成獨家交易的主要理由就是，沒有限制相對人轉向競爭對手的選擇權。以“廣東粵超與廣東省足協、廣州珠超壟斷糾紛再審案”（以下簡稱“廣東省足協案”）為例，廣東省足協與珠超公司簽署了獨家授權協議，授權珠超公司開展五人制足球的商業化運營，但隨后同樣與粵超公司合作正常舉行了省港杯、超霸杯等五人制足球聯賽。二審法院在審理涉案獨家授權協議時沒有進行競爭效果評估，而是直接認為“獨家授權協議并未限制其他經營者只能與廣東省足協或珠超公司進行交易，也未限定球隊只能參加珠超公司組織的比賽”，廣東省足協與珠超公司之間的獨家協議缺乏約束力，實質上沒有限制相對人選擇權，因此不構成獨家交易。由此看來，獨家交易不僅要求形式上具有獨家外觀，還要求至少對交易相對人轉向競爭對手的選擇權造成限制，否則缺乏實質約束力的獨家協議不構成獨家交易。

除卻交易相對人存在選擇權但沒有受到限制的情況，相對人原本就不具有選擇權的情況亦不構成獨家交易行為。例如在“淘寶支付寶案”中，盡管原告主張平臺僅內置了支付寶作為提供支付服務的方式，屬于濫用網絡零售平臺服務市場支配地位的獨家交易，但上海高院認為，平臺支付服務屬于平臺服務項下內容，其相對于平臺服務并非屬于獨立產品或服務，消費者與商戶在使用時亦不需要支付服務的價格成本。因此，無論消費者還是商戶與支付服務提供商之間，都不存在獨立交易關系。考慮到獨家交易“在認定過程中要求限定的交易本身系獨立存在的交易”，上海高院最終認定，原告關于限制交易的指控在行為樣態要件上就不能成立。從法院的認定來看，平臺的做法并沒有限制相對人選擇權，因為原告屬于誤認為自己具有支付服務的選擇權但實際上卻并沒有的情況。類似的場景還存在于公用事業服務領域。例如，特定區域內可能僅存在一家供水公司，盡管其要求相對人僅能與其交易，但由于本就不存在其他競爭對手，供水公司實施的行為實際上不可能限制相對人本就不存在的選擇權，因此供水公司在其獨家服務范圍內不構成獨家交易。

（三）正常行使合法知識產權的獨家行為不構成獨家交易

除了需要考慮涉案行為是否限制相對人選擇權之外，執法機構在獨家交易行為認定時還面臨著私法權利行使與反壟斷法規制范圍的邊界問題。具體而言，部分獨家行為可能因知識產權固有的排他屬性而存在與獨家交易近似的外觀，此時執法機構應當判斷涉案行為是否具有合法權利基礎，以及是否超越權利行使的界限。最高院在審理“體娛公司與中超聯賽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糾紛上訴案”（以下簡稱“中超聯賽案”）中的經營權獨家授予行為時就面臨上述認定問題。在該案中，中超公司將賽事圖片資源經營權獨家授予映脈公司，而映脈公司在獲得獨家授權后則開始限制下游用戶只能向其購買圖片。法院與原告關注的焦點皆是中超公司的經營權獨家授予是否構成獨家交易的問題。最高院在分析時明確指出：“權利的排他性或者排他性權利本身并不是反壟斷法預防和制止的對象，排他性權利的不正當行使才可能成為反壟斷法預防和制止的對象。\"因此，本案的關鍵是具體分析獨家授權是否屬于不當行使商業經營權的問題。經過審理，盡管經營權獨家授予與獨家交易在形式上確實相似，但最高院最終認定涉案行為屬于正常的商業授權。原因在于被授權的映脈公司只是替代中超公司行使經營權，其效果與中超公司自行行使經營權不存在本質區別，并且中超公司獨家授予經營權時還進行了招標，充分體現了程序上的競爭性。對于下一環節映脈公司限制下游用戶只能向其購買圖片的行為，最高院沒有進行競爭效果層面的分析，而是直接認定其行為系壟斷經營權的自然傳導，不構成獨家交易。

“揚子江醫藥案”中的獨家協議不構成獨家交易的理由同樣涉及知識產權的正常行使。最高院認為生醫工方與揚子江方簽訂的獨家協議存在專利權的基礎，并且沒有超出專利權的保護范圍，最終認定涉案協議屬于專利權的正當行使。26盡管法院將上述認定置于競爭效果要件分析階段，但對涉案行為是否屬于知識產權的正常行使進行事實層面的判斷，就足以確認其性質。不僅經營者是否具有專利權屬于事實問題，涉案行為是否超越知識產權的保護范圍在執法中亦屬于事實層面的判斷。例如，在“揚子江醫藥案”中，法院認定涉案協議沒有超過專利保護范圍的主要依據就是生醫工的專利沒有超過保護期限。這一做法與最高院在我國首例反向支付案件中判斷是否可能存在專利權濫用時進行的形式有效性審查相同。因此，將涉案行為是否屬于知識產權正常行使的判斷納入行為樣態要件認定階段即可，無需將其置于競爭效果要件的分析之后。

兩起案件共同展示出的態度是，知識產權的正常行使不屬于反壟斷法的規制范疇，因為其本身就是合法的壟斷。僅在知識產權的行使超越了其合法邊界時，反壟斷法才可以基于權利限制理論依照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對其予以規制。2當具有合法的知識產權基礎并且沒有超越合法邊界時，涉案行為就不再符合反壟斷法上獨家交易的行為樣態要件。

（四）小結

從我國典型案件來看，獨家交易的行為特征在于限制相對人轉向競爭對手的選擇權。在限制方式上，獨家交易既可以是施加獨家義務直接限制相對人，亦可以是通過激勵或懲罰措施誘使獨家的變相限制相對人；在限制程度上，無論完全限制相對人供給或需求還是部分限制相對人供給或需求都可能構成獨家交易，從而得以將“忠誠折扣”歸入獨家交易的分析框架。相反，沒有限制相對人轉向競爭對手選擇權的行為不屬于獨家交易，這既包括相對人原先有選擇權但是沒有被限制的情況，還包括相對人原先就不存在選擇權的情況。此外，鑒于知識產權固有合法排他性的特征，正常行使知識產權的獨家行為亦不落入反壟斷法獨家交易的規制范疇。

在現代反壟斷理論摒棄濫用行為是本身違法的認識前提下，獨家交易行為樣態的研究似乎并不受到較大關注。可能的原因是在合理原則下競爭損害效果才是濫用行為違法性的關鍵。固然，是否具有競爭損害效果可以作為判斷任何獨家行為能否被反壟斷法規制的最終依據，但這并不意味著行為樣態要件不具有獨立意義。僅憑競爭效果分析不足以解決前述執法實踐遇到的困難，并且任何案件都進行復雜的競爭效果分析勢必導致執法成本的上升。在我國反壟斷法類型化的濫用行為規制體系下，明確獨家交易的行為樣態不僅能夠應對日益多樣化的行為方式，有效地將涉案行為歸入類型化的規制體系，還能避免任何行為都落入復雜的競爭效果分析，合理節約執法成本。

三、獨家交易的競爭效果要件

在商業活動中，獨家交易往往是常見且重要的競爭方式，具有防止搭便車、保護特定投資，以及提升經銷商焦點等積極效率。因此，目前理論界的共識是獨家交易一般不具有違法性，僅在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通過獨家交易造成實質封鎖效應，進而獲取或維持壟斷力量時才可能具備損害競爭的效果。基于上述認識，對獨家交易的競爭效果予以實質分析不僅是歐美執法機構在長期實踐中確立的原則，亦是我國執法實踐在處理傳統獨家交易案件時所形成的基本態度。盡管執法實踐已經注意到“競爭效果要件”的關鍵地位，并且已經開始意識到部分評估要素的重要性，但仍然需要結合理論與實踐進一步明確。

（一）提高競爭對手成本理論

競爭損害理論是競爭效果評估的前提。反壟斷法的實施有賴于符合經濟現實的法律分析，而競爭損害理論的意義就在于從經濟學角度闡釋具體行為是如何造成競爭損害效果的，避免僅憑樸素法律直覺作出的反壟斷執法。從最高院在“揚子江醫藥案”中指出分析獨家交易的競爭損害效果時需要考慮其“是否提高市場進入壁壘或者增加競爭對手的成本，產生市場封鎖效應”的表述來看，我國執法機構分析獨家交易時所適用的競爭損害理論與域外各國執法實踐基本一致，皆是提高競爭對手成本理論，并且在獨家交易典型案件的執法分析過程中有所體現。例如，在“利樂案”中，執法機構對“忠誠折扣”違法性的分析就在于，說明涉案行為可能會“提高競爭對手參與競爭的難度”，最終造成排除限制市場競爭效果。理論界亦認為，我國執法機構對“利樂案”的競爭分析適用的是提高競爭對手成本理論。

根據提高競爭對手成本理論，支配地位經營者可以通過獨家交易封鎖大部分或關鍵渠道迫使競爭對手難以獲得有效的銷售或供應，或是在規模經濟下阻止競爭對手達到最小有效規模，迫使競爭對手僅能以劣勢參與競爭，從而排除或削弱競爭約束，鞏固并提升自身壟斷市場地位，最終損害競爭秩序并獲得壟斷定價權限。7相較于傳統的市場封鎖理論，提高競爭對手成本理論的優勢在于，說明獨家交易不需要是對競爭的完全排除或封鎖絕大部分市場，封鎖部分有效渠道使競爭對手陷入劣勢同樣可以造成競爭損害。具體來說，提高競爭對手成本理論主張以“兩步分析法”評估競爭損害：第一，行為是否顯著增加競爭對手的成本；第二，行為是否能夠借此鞏固并提升支配地位和經營者的市場力量，使其獲得壟斷定價權限進而損害消費者福利。

“兩步分析法”為執法實踐提供了由“損害競爭對手”到“損害競爭”的基礎分析范式。結合我國執法實踐來看，無論是在“揚子江醫藥案”“伊士曼案”還是“利樂案”中，執法機構在分析競爭效果時都會首先判斷涉案行為是否足以對競爭對手造成嚴重封鎖，而后在下一部分對涉案行為造成的競爭損害效果予以論證，二者實際對應著由“損害競爭對手”到“損害競爭”的分析步驟。對于反壟斷實踐而言，提高競爭對手理論的意義在于，通過經濟學模型的分析搭建起了“損害競爭對手”與“損害競爭”之間的橋梁，使得難以測量的競爭損害可以通過間接評估行為是否足以實質封鎖競爭對手來初步確立。

盡管提高競爭對手成本理論被認為是評估排他性行為的優勢理論，但同樣存在著固有的局限性。由于該理論沒能提供較好的方法來區分損害競爭對手的行為究竟屬于正常競爭還是濫用行為，在此指引下的“兩步分析法”并沒有為執法實踐在分析時提供具體的評估方法與評估要素。對此，需要結合我國執法實踐中涉及的評估要素與評估方法予以完善。在“揚子江醫藥案”中，最高院認為競爭效果要件的分析“至少可以考慮限定交易的市場覆蓋率及持續期限、限定交易是否提高市場進入壁壘或者增加競爭對手的成本，產生市場封鎖效應等”。從表述上來看，最高院對評估要素持開放態度，只要是與提高市場進入壁壘、造成實質封鎖效應相關即可。因此，除去市場覆蓋率與持續期限之外，還需要結合具體情況與域外實踐考慮其他可能的評估因素。同時，我國執法機構在大量獨家交易案件的分析過程中亦形成了多種論證競爭損害效果的方式。

整體而言，在提高競爭對手成本理論下對獨家交易競爭效果分析的步驟如下：第一，判斷獨家交易是否足以實質封鎖競爭對手。由于正常行為與濫用行為之間的界限不是定性而是定量的，因此僅能夠損害單個或特定競爭對手的涉案行為并不違法，只有在獨家交易足以實質封鎖大量或主要競爭對手時才可能具有違法性前提。鑒于反壟斷法的個案效力以及不同市場條件的差異，對實質封鎖的評估有賴于綜合分析各項考量要素，“例如涉案行為的市場覆蓋率、持續期限以及其他可能涉及的因素。第二，在滿足實質封鎖效應的前提下，對獨家交易造成的競爭損害效果予以論證，由此完成從“損害競爭對手”到“損害競爭”的分析。

（二）實質封鎖效應的評估

如何區分正常競爭行為與反競爭行為是反壟斷法面臨的關鍵問題。評估獨家交易是否足以實質封鎖競爭對手的意義就在于排除那些正常的商業行為以及不值得被譴責的獨家行為。由于獨家交易在能夠實質封鎖競爭對手時才具備違法性的可能，因此造成實質封鎖效應是獨家交易導致競爭損害效果的前提條件。考慮到損害競爭對手與損害競爭之間的聯系，不足以實質封鎖競爭對手的獨家交易亦不可能損害競爭。市場覆蓋率、持續期限等考量要素實際上發揮著篩選作用，其意義不在于評價獨家交易是否必然違法，而在于排除那些合法的獨家交易。通過綜合評估要素，執法機構可以將明顯不足以實質封鎖市場的獨家交易在此步驟就予以排除，僅將那些可能具有違法性的獨家交易置于進一步的競爭損害效果評估。

1.市場覆蓋率

市場覆蓋率是指獨家交易在相關市場內鎖定的供應或銷售渠道的比例。在“揚子江醫藥案”中，涉案獨家協議鎖定了原告揚子江方原料藥總需求的 考慮到市場內僅有揚子江方與生醫工方存在需求，最高院認定獨家協議對原料藥市場產生了較強的封鎖效應。從實際情況來看，實質封鎖競爭對手必然需要封鎖一定比例的有效渠道，否則競爭者可以輕易地在市場內獲得供給或分銷。市場覆蓋率是封鎖效應在范圍上的直接反映。覆蓋率越高意味著被封鎖的范圍越大，獨家交易造成競爭損害的可能性也越大，而僅有較低覆蓋率的獨家交易一般不會造成實質封鎖，不具有反壟斷法上的違法性。根據歐美執法實踐與反壟斷理論，低于3 0 % - 4 0 % 市場覆蓋率的獨家交易被認為一般不會具有嚴重的市場封鎖效應，因為市場內剩下的 60 % 渠道足以使其他競爭者生存并有效參與競爭。

不同相關市場條件的差異可能導致造成實質封鎖效應所需要的最低市場覆蓋率存在差異。48例如在固定成本比重較高與存在規模效應的行業內，由于廠商在進入后必須占有較大市場份額才能獲得收益，此時較小覆蓋率的獨家交易也可能將競爭對手實質封鎖。此外，具體測算市場覆蓋率時還需注意到市場內的“關鍵渠道”對市場覆蓋率的實質影響，以免同質化地對待所有供應或銷售渠道。在“伊士曼案”中，盡管當事人的獨家行為僅鎖定了當年市場總銷售量的 20 % ，但是由于其鎖定的客戶均為市場影響力較強并且對市場競爭具有重要意義的直銷客戶，因此仍被執法機構最終認定為造成了嚴重的封鎖效應。結合執法經驗來看，最低市場覆蓋率標準必須進行個案判斷，綜合考量各項因素以及相關市場情況，而非設立絕對的合法最低市場覆蓋率標準，同時在需要顯著性較高的情況下對“關鍵渠道”賦予更大的計算權重，從而更加真實地反映市場覆蓋程度。

需要注意的是，市場覆蓋率的評估意義雖然重要，但它僅作為評估是否存在實質封鎖效應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是否構成封鎖效應不是單純地評估市場內的渠道是否完全被獨家交易所覆蓋，而是獨家交易是否能夠實質封鎖足夠數量的競爭對手。因此，市場覆蓋率只是評估的起點而非終點，之后還需要結合其他因素綜合判斷獨家交易能否實質封鎖競爭對手。

2.持續期限

除市場覆蓋率之外，獨家交易還需要持續足夠長的期限才有較大可能封鎖競爭對手。獨家交易持續期限越長，實質封鎖競爭對手的可能性就越大。持續期限較短的獨家交易一般不具有封鎖的可能性，因為較短的持續期限往往意味著競爭機會的存在。假設獨家交易的期限較短，那么即使覆蓋足夠的市場范圍亦不足以實質封鎖競爭對手，因為在獨家交易到期時競爭對手可以迅速地參與競爭，至少存在獲得相同效率渠道的可能。盡管我國沒有明確具體的持續期限標準，但從我國典型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情況來看，所涉及的獨家交易持續期限基本在三年以上。在域外執法實踐中，持續期限較長的獨家交易安排往往會遭到譴責，而持續期限等于或小于一年的則被推定為合法，54部分案件中為期兩年的獨家交易也被視為合法。

盡管持續期限一年以下的獨家交易協議確實可能不容易造成實質封鎖效應，但是考慮到不同市場條件的差異性，持續期限的判斷不應以絕對的固定期限為標準。同等持續期限的獨家交易在不同市場條件下可能造成的效果完全不同。在快速發展階段的市場，短期的獨家交易亦有可能因阻礙競爭對手擴張對市場造成損害；在持續期限結束后仍不可能存在競爭的情況下，短期的獨家交易實質上可能與長期獨家交易效果相近。美國Densply案的上訴法院已經放棄將合同期限作為安全港的做法，轉而關注相關市場情況以及實際影響。因此，盡管持續期限對評估獨家交易能否實質封鎖對手具有較大的影響，但是不能完全地依據固定的期限對所有情況做出推定，執法機構必須充分考慮市場情況與動態，結合各項考量因素綜合判斷。

3.其他評估要素

除卻主要的市場覆蓋率和持續期限之外，判斷獨家交易是否足以實質封鎖競爭對手還需要結合其他考量要素。從域外實踐來看，其他可替代性渠道、特定市場條件等要素亦會影響獨家交易能否實質封鎖競爭對手。例如，即使獨家交易是長期且具有較高市場覆蓋率的，只要競爭對手仍然可以通過替代性的渠道參與競爭，那么獨家交易可能不會造成實質封鎖。比如，當競爭對手仍可以通過選擇或拓展新的供應銷售渠道、整合縱向資源、直接向消費者銷售等方式維持競爭時，市場內難言存在實質封鎖效應。不過，前提是這些替代性渠道必須是有效的，僅在事實層面存在但缺乏實際意義的，不足以說明競爭沒有被取消。此外，特定市場條件亦會影響實質封鎖效應的評估結果。例如，在存在“累積效應”的市場內，由于多個獨家交易安排的存在，實際上定期可競爭的渠道份額極小，可能更容易造成實質封鎖。°對于技術迭代較快、創新率較高的市場，即使較高的市場覆蓋率也不太可能封鎖市場，因為支配地位經營者時刻面臨激烈的競爭。

（三）競爭損害效果的論證

當獨家交易實質上封鎖了競爭對手時，往往意味著市場上的競爭者將無法有效約束競爭，市場競爭程度可能由此減弱并最終導致消費者福利受損，因此實質封鎖競爭對手是獨家交易損害競爭的主要表現形式。在部分案件中，域外執法機構甚至有時會將實質封鎖競爭對手直接推定為競爭損害效果。然而，對于執法分析而言，競爭損害效果的論證仍然具有獨立意義，盡管執法機構可能采取的論證方式較為簡單。特別情況下，執法機構還需要考慮通過“反事實分析”的方式完成論證。

首先，反壟斷法保護的不是競爭者，而是競爭本身。因此執法分析不能只停留在“損害競爭對手”層面的實質封鎖效應上，最終的分析仍需要落到獨家交易對市場狀況以及競爭秩序的切實損害上，否則可能在邏輯上存在瑕疵。從我國獨家交易典型案件的分析思路來看，市場封鎖效應與競爭損害效果是明確的兩個分析步驟。例如，在“伊士曼案”的競爭效果分析中，執法機構首先認定涉案獨家交易通過鎖定市場需求“造成嚴重的市場封鎖效果”，而后又在處罰決定書的下一部分認定涉案獨家交易“具有明顯的反競爭效果”。域外執法實踐的通常做法亦是如此。例如，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以下簡稱“FTC\"）在分析MCwane公司實施的獨家交易時，首先確認的是獨家交易能否實質“封鎖競爭對手的銷售渠道”，而后在此基礎上論證其“對競爭的不利影響”。歐盟委員會在“GoogleAndroid案”中亦指出“只有在分析這些排他性支付封鎖競爭對手的內在能力后，才能權衡其對競爭的有利影響和不利影響”，說明實質封鎖效應與競爭損害效果分屬兩個不同的分析步驟。

從實踐來看，我國執法機構對競爭損害效果的論證既使用過定性的方式，亦采取過定量的方式。在定性方式上，執法機構主要考慮的是同等效率競爭者能否參與競爭，以及市場進入是否面臨嚴重壁壘。例如在“伊士曼案”中，執法機構認為涉案行為的反競爭效果在于“造成競爭對手即使采用低價策略也難以吸引到足量的市場需求彌補價差”。4在此情況下，競爭對手即使擁有與支配地位經營者同等的效率也無法與其競爭，實際上說明市場競爭已經遭到嚴重損害。在“利樂案”中，執法機構認為“忠誠折扣”導致競爭對手將很難以與利樂相似的成本參與競爭，最終認為從長期來看利樂的獨家交易會導致“在位競爭對手的競爭力下降及潛在競爭者的被阻止進入，會導致包材市場競爭的減弱，并最終損害消費者福利”的效果。盡管定性方式可能不是最佳的論證方式，但是由于在評估實質封鎖效應時已經基于各項要素進行了充分考量，因此一般而言定性方式已經足以完成競爭損害效果的論證。此外，執法機構為更加充分地說理，亦在部分案件中以定量方式評估了競爭損害效果。例如在“伊士曼案”中，執法機構在定性分析之后還通過“勒納指數”（Lemerindex）的變化來論證獨家交易導致市場價格競爭嚴重減弱的結果。在“中超聯賽案”中，一審法院則通過涉案行為實施后產品價格和產量的變化來說明涉案獨家行為并沒有實際造成競爭損害效果。通過獨家交易實施前后支配地位企業與其他競爭者的市場份額變化來說明競爭損害效果亦是論證方式之一。

其次，競爭損害效果的論證能夠與實質封鎖效應的結論相互印證，減少執法分析的“假陽性問題”。如前所述，在支配地位經營者實施獨家交易后，市場進入明顯減少、產品價格大幅上漲等證據都可以成為其實質封鎖競爭對手的有力佐證。相反，若是獨家交易實施后沒有出現明顯的競爭損害效果，甚至支配地位經營者的市場份額還有所下降，那么其造成實質封鎖效應的結論很可能存疑。此時，除非執法機構能夠通過反事實分析論證假若不實施獨家交易市場份額會下降得更多，否則實質封鎖效應的結論與競爭損害效果的論證之間將出現難以解釋的邏輯悖論。所謂反事實分析，可以概括為通過“有和沒有”兩個狀態的對比反映涉案行為造成的實際損害結果。根據反事實分析，執法機構應當將事實狀態（行為實施后的實際狀態）與反事實狀態 （行為未實施的假設狀態）之間存在的差異作為涉案行為導致的實際效果，而不是直接對比涉案行為實施前后兩個時間點之間的差異。在動態視角下，反事實分析可以將違法行為導致的效果與支配地位經營者固有的競爭優勢或市場結構變動造成的效果區分開來，由此更貼近真實的競爭損害。因此，反事實分析亦被部分學者視為競爭損害效果評估的核心方法。

反事實分析尚未在我國獨家交易的執法實踐中得以適用。以較早的“3Q案”為例，最高院在分析騰訊“二選一”行為導致奇虎360市場份額下降效果時僅關注了市場份額在時間維度上的靜態變化，而不是以事實狀態與假設狀態的市場份額做比較。“在后續對搭售以及消費者福利損害的分析中，最高院亦是遵循傳統方式而非反事實分析。事實上，各國執法機構在分析濫用行為的競爭損害效果時都鮮有進行反事實分析。在“高通案”之前，反事實分析長期在歐盟對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的執法分析過程中缺位。7原因在于，通常情況下獨家交易造成市場封鎖的結論能夠與實際競爭損害效果相互印證，即使獨家交易不是導致競爭損害效果的唯一原因，往往也足以造成損害，因此執法機構不必要進行更加復雜的反事實分析就足以建立起由“損害競爭對手”到“損害市場競爭”的聯系。

不過，反事實分析在獨家交易執法過程中的缺位并不意味著其缺乏實際意義。如前所述，當支配地位經營者的市場份額在獨家交易封鎖競爭對手期間反而處于下降狀態，或者存在明顯的市場進入時，實質封鎖效應的結論與實際競爭損害效果之間將存在不適配。此時，一般論證方式很難有效說明獨家交易導致競爭損害效果，因為支配地位的經營者可以通過市場份額下降或者市場進入發生的證據主張其甚至沒能實質封鎖競爭對手。執法機構只能通過反事實分析證明，假使支配地位企業沒有實施獨家交易損害競爭對手以維持市場力量，其市場份額本應下降得更多，從而完成競爭損害效果的論證。反事實分析在美國MCwane案中得到了應用。法院認定MCwane公司的“全面支持計劃”實質封鎖了競爭對手并導致競爭受損，但WCwane公司主張在獨家交易存續期間競爭對手的市場份額反而上升，因此其行為不具有造成競爭損害的可能。對此，法院認為單純的市場份額增長并不是相關的基準，適當的比較應在沒有獨家交易的假設狀態下展開，”最終通過反事實分析駁回了Mcwane公司的抗辯。

（四）小結

從我國典型案件來看，獨家交易競爭效果要件的分析在提高競爭對手成本理論的指引下形成了由“損害競爭對手”到“損害競爭”的分析步驟。執法機構首先需要評估獨家交易是否足以實質封鎖競爭對手，具體方法是基于市場覆蓋率、持續期限以及其他要素的綜合考量。在滿足實質封鎖效應的前提下，執法機構還需要論證獨家交易造成競爭損害效果。在實質封鎖的結論與實際競爭損害效果之間存在不適配時，反事實分析對于競爭損害效果的論證是必要的。此外，執法機構在完成上述分析之后，還需要考慮支配地位經營者是否具有反壟斷法上的“正當理由”，從而阻卻違法性的認定，最終形成完整的執法分析。

如何評估難以測量的競爭損害是獨家交易乃至所有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的規制難題。盡管理論上曾試圖以消費者福利是否受損作為最終的標尺，但過度理論化的消費者福利標準因其難以操作而無法為執法實踐提供具體指引。市場競爭遭受損害的前提是競爭對手遭到損害，此時抽象的競爭損害可以通過市場內具象的競爭對手遭受的損害得以反映。因此以評估獨家交易能否實質封鎖競爭對手為紐帶，搭建起由“損害競爭對手”到“損害競爭”的橋梁，可能是執法機構得以準確評估獨家交易競爭損害效果的關鍵途徑。

四、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分析與檢視

除卻早期“包容審慎”階段基本不以反壟斷法規制平臺經濟之外，7近年“強化反壟斷”階段與“常態化監管”新階段涉及的平臺經濟反壟斷執法主要集中在平臺獨家交易上，典型案件如“阿里案”“美團案”“食派士案”“知網案”。盡管“知網案”還涉及不公平高價的問題，但獨家交易與不公平高價實際上是手段與結果的關系，不公平高價本質上還是獨家交易導致的壟斷利潤問題。作為平臺經濟反壟斷的重心，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關系到整個數字經濟的發展秩序與平臺企業創新動力，因此應當對其執法分析予以重點關注。

（一）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概況

原則上，除非平臺獨家交易案件與傳統獨家交易案件存在本質區別，否則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分析還是應當遵循傳統反壟斷實踐形成的基本脈絡與具體內容。從執法實踐來看，平臺獨家交易案件與傳統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分析脈絡基本一致，皆是按照“行為樣態要件”與“競爭效果要件”展開的。以“阿里案”為例，執法機構首先認定“當事人實施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而后具體分析“當事人行為排除、限制了市場競爭”的損害效果，實質上對應著分析框架的兩個要件。因此，執法機構呈現的態度是，平臺獨家交易與傳統獨家交易并沒有本質不同，在基本思路上仍然遵循既往執法實踐確立的“行為樣態要件”與“競爭效果要件”。原則上，在基本脈絡一致的情況下，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和既往獨家交易案件對于兩個要件的分析在具體內容上不應當有較大差異。因此，在確定二者的執法分析遵循著相同的基本脈絡之后，應當基于前述得出的結論分別檢視執法機構在分析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行為樣態要件”與“競爭效果要件”時，是否考慮了既往執法實踐確立的具體內容。

不可否認，平臺經濟特性可能會導致平臺獨家交易存在與傳統獨家交易不同之處，但是不足以完全突破傳統的獨家交易分析框架。在行為樣態上，平臺企業在獨家交易時確實會利用數據與算法等新興技術，但利用數據、算法、技術實施限制實質上還是為了限制相對人的選擇權，因此不存在超越傳統獨家交易行為特征的問題。在競爭效果上，盡管平臺經濟的網絡效應與規模效應確實會導致獨家交易更加易于封鎖競爭對手，但平臺經濟對獨家交易帶來的影響實際仍然處在傳統競爭效果要件的范疇內，并沒有為執法分析帶來無法解決的問題。例如，在網絡效應下，平臺獨家交易對市場的覆蓋范圍會實際大于同比例的傳統獨家交易，并且可能在極短時間內（6.18等大型促銷活動期間）造成競爭對手受損，但上述影響皆可以通過降低平臺企業造成封鎖效應所需要的市場覆蓋率標準與放棄較短持續期間合法性推定的方式予以應對，因為實質封鎖效應的評估本身就需要在個案條件下綜合分析。平臺經濟特性的影響不僅不是突破傳統分析框架及其實質內容的理由，反而說明了傳統分析框架的穩定性與有效性，足以滿足平臺經濟下獨家交易的執法需要。

（二）平臺獨家交易案件行為樣態認定的檢視

根據獨家交易的行為樣態要件，支配地位經營者實施的獨家行為需要具有限制交易相對人轉向競爭對手的選擇權的行為特征。獨家交易的行為方式不局限于常見的直接限制或完全限制，變相限制以及部分限制同樣可以限制相對人轉向競爭對手的選擇權。對于不符合獨家交易行為特征以及具有正當知識產權基礎的獨家行為，可以在行為樣態要件認定時就予以排除。

我國平臺企業實施的獨家交易在行為方式上基本相同，皆是以“二選一”獨家協議直接限制相對人的選擇權，同時采取多項激勵與懲罰措施變相限制相對人并保障“二選一”的實施。在具體認定上，執法機構首先考察的是平臺企業對相對人施加的直接限制，即通過“二選一”協議禁止平臺內經營者在其他競爭性平臺開店或參與關鍵促銷活動。此外，執法機構還關注到平臺企業對相對人通過激勵和懲罰措施實施的變相限制，例如，向獨家合作商戶提供流量扶持、搜索推薦、費率折扣等激勵措施變相限制相對人，或者通過搜索降權、流量限制、黑名單等懲罰措施保障并維持獨家交易。從理論上來看，平臺企業實施獨家交易的目的在于通過鎖定作為交易相對人的商家，保證其在產品或服務的種類上具有獨特性，進而營造單宿主效應（singlehoming），7而這本質上還是通過限制交易相對人轉向競爭對手的選擇權的行為方式實現。

檢視來看，雖然執法機構關注到了平臺獨家交易還可能存在利用數據、算法、技術等新型方式實施，但在認定平臺獨家交易行為時關注的重點仍是獨家交易的行為特征。例如在“知網案”中，執法機構在行為認定時就認為獨家交易協議與獎懲措施本質上是通過直接或間接限制的方式迫使作為相對人的學術期刊出版社與高校只能與其交易，從而鎖定核心學術資源并擠壓其他競爭對手。其他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行為認定方式皆與之類似。因此，以“知網案”為例的檢視結論是，平臺獨家交易在行為樣態要件的認定上與傳統獨家交易并不存在較大差異，皆是基于獨家交易的行為特征展開的。

（三）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競爭效果分析的檢視

檢視來看，雖然平臺經濟案件分析的重點也是獨家交易是否“形成鎖定效應，減少自身競爭壓力，不當鞏固并強化自身市場力量”，進而造成競爭損害效果，但執法機構幾乎完全沒有對前述提及的各項評估要素予以考量，而是直接以形式化的方式得出結論。以“美團案”的執法分析為例，執法機構直接認為美團通過限制平臺內經營者在其他競爭性平臺的經營造成了較強的鎖定效應，并在說明競爭平臺會陷入網絡效應的負反饋循環以及潛在競爭者面臨市場進入障礙，會損害平臺內經營者和消費者的利益后，最終認定獨家交易具有競爭損害效果。另外，執法機構在“阿里案”與“知網案”中的競爭分析與“美團案”的形式化分析基本相同，這意味著平臺獨家交易案件執法分析的形式化問題是普遍存在的。

1.實質封鎖效應的結論缺乏評估要素的考量

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分析并沒有如同傳統獨家交易案件那樣在處罰書中明確區分由評估實質封鎖效應到論證競爭損害效果的分析步驟，而是將二者的內容在有限篇幅內一并論述。造成此特點的原因在于，平臺獨家交易能否實質封鎖競爭對手的評估缺少實質性的內容，而簡略的形式化分析當然不足以支撐起獨立分析步驟的存在。從分析方式上來看，平臺獨家交易競爭分析與傳統獨家交易競爭分析的關鍵差異在于，平臺案件沒有基于各項評估要素對涉案行為能否實質封鎖競爭對手予以分析，而這意味著存在實質封鎖效應的結論僅是建立在形式化分析之上。

具體來說，執法機構在“阿里案”和“美團案”中既沒有分析涉及獨家交易對平臺內經營者的實際覆蓋范圍，亦沒有論述獨家交易持續期限對競爭對手的影響，而是僅以“大量的”“2015年以來”等表述粗略提及。盡管“知網案”的行為認定部分提到了2014年以來獨家交易協議封鎖的期刊數量，但這并不是對市場覆蓋率的測量，而是僅以此證明知網存在實施獨家交易行為的事實。平臺獨家交易案件同質化的競爭分析還意味著缺乏在個案分析基礎上對其他要素的考量。例如在認定獨家交易削弱了其他競爭性平臺的競爭能力時，執法機構并沒有切實地考量競爭性平臺是否可能從新的供應商或其他關鍵供應渠道獲得有效供給，而是直接形式化地認為競爭對手已經遭受損害。同時，特定的市場條件亦沒有被充分考慮，例如在“阿里案”中，執法機構沒有考慮獨家交易存續期間新的市場進入者是否說明了相關市場處于激烈競爭狀態并不易于被封鎖。在“美團案”中亦沒有考慮處于快速增長階段的市場是否很難被獨家交易實質封鎖。由于各項考量要素的缺乏，平臺獨家交易的實施程度以及影響范圍實際上處于未知狀態，究竟是否存在實質封鎖效應并不確定。

2.競爭損害效果論證缺少堅實的前提基礎

實質封鎖效應的形式化分析導致平臺獨家交易造成競爭損害效果的結論存疑。當獨家交易足以實質封鎖競爭對手時，往往意味著有較大可能導致競爭損害效果，此時以定性方式說明市場競爭遭到嚴重排除或限制即可完成論證，因為在評估實質封鎖效應時已經建立起堅實的論證基礎。然而，由于平臺案件以形式化分析得出的實質封鎖效應結論并不牢靠，后續以定性方式進行的競爭損害效果評估實際上缺少可靠的前提條件，而這也導致建立在形式化分析之上的競爭損害效果結論存疑。以“美團案”為例，由于執法機構并未對美團獨家交易的市場覆蓋率、持續期限以及其他要素予以實質評估，最終的競爭損害效果結論可能值得商榷。盡管美團在獨家交易持續期間市場份額確實有所上升，但是考慮到2018—2020年之間網絡外賣市場處于快速增長與激烈競爭的狀態，美團不足 6 % 的市場份額提升很可能意味著競爭對手并沒有被實質封鎖，或者美團獨家交易對市場競爭秩序的損害效果并不顯著。

更令人困惑與值得商權的是“阿里案”的競爭損害效果評估。盡管執法機構在形式化分析之外還試圖以證據表明阿里的獨家交易“實現了相應效果”，但沒有具體說明依賴的是何種證據以及實現了何種效果。從相關內容來看，在獨家交易存續的2015一2019年間，無論是基于平臺服務收入額還是平臺服務交易額計算，阿里平臺的市場份額不僅沒有因為獨家交易的實施而增加，反而隨著獨家交易的實施而逐年縮小。以平臺服務收入額為例，阿里在實施“二選一”之后市場份額在此期間由 8 6 . 0 7 % 逐步下降至 7 1 . 1 7 % ，降幅接近 8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的市場份額隨著獨家交易的實施而降低，顯然不符合正常的邏輯。缺乏基于各項要素對實質封鎖效應的評估直接引發的質疑就是阿里是否真的通過獨家交易實質封鎖了競爭對手。此時執法機構唯一合理的方式是通過反事實分析證明，如果不是阿里實施的獨家交易實質封鎖競爭對手，其實際可能下降的市場份額會更多，從而論證競爭損害效果的存在。然而，執法機構既沒有對上述不合理的現象予以解釋，亦沒有采用反事實分析進行論證，而是直接得出獨家交易具有競爭損害效果的最終結論。

（四）小結

綜上所述，平臺獨家交易案件在整體框架上仍然遵循了“行為樣態要件”與“競爭效果要件”的基本脈絡，但是執法分析沒有按照既有實踐確立的具體內容進行。在“行為樣態要件”的認定上，平臺獨家交易行為方式與傳統獨家交易行為方式相同，二者皆符合獨家交易的行為特征，執法機構在認定方式上不存在本質區別。但在“競爭效果要件”的分析上，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分析偏離了既往執法實踐確立的具體內容，也是其執法分析存在不足之處的原因。執法機構沒有基于各項評估要素對實質封鎖效應予以考量，而是僅以定性方式簡略說明其他競爭對手被削弱，導致競爭損害效果的論證缺少堅實的前提基礎，進而影響到最終執法結論的正確性與科學性。

五、結論

基于對我國典型案件的考察與評析，獨家交易的反壟斷法分析框架在整體上由“行為樣態要件”與“競爭效果要件”的具體內容構成。在行為樣態要件方面，支配地位經營者實施的獨家行為需要符合限制交易相對人轉向競爭對手的選擇權的行為特征。對于沒有限制相對人轉向競爭對手選擇權的行為以及屬于正常行使合法知識產權的行為，可以在行為樣態要件階段就予以排除。在競爭效果要件方面，執法機構需要根據提高競爭對手成本理論，基于市場覆蓋率、持續期限、其他因素等對獨家交易是否足以封鎖競爭對手予以評估，并且論證獨家交易造成的競爭損害效果。在實質封鎖效應的結論與競爭損害效果的論證難以相互印證時，反事實分析具有必要性。

以上述內容為基礎檢視平臺獨家交易案件所得到的結論是，平臺獨家交易案件在形式上仍然遵循“行為樣態要件”與“競爭效果要件”的基本脈絡，但在競爭效果要件的具體分析上存在較大差異。由于實質封鎖效應的結論缺乏基于各項考量要素的評估，平臺獨家交易最終的競爭損害效果結論僅能建立在不可靠的形式化分析上。此外，在實質封鎖效應結論與競爭損害效果結論出現不適配時，平臺獨家交易的競爭分析亦未能以反事實分析完成論證。這意味著超越既往獨家交易執法實踐確立的分析框架與實質內容并沒有為平臺獨家交易反壟斷實踐帶來好處，反而導致最終執法結論與實際執法效果遭到質疑。從實際情況來看，市場競爭失序與壟斷問題可能尚未得到充分解決，甚至部分平臺企業在遭受處罰后股價還出現不降反升的情況。

綜上所述，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分析還是應當按照既往執法實踐確立的基本脈絡與具體內容展開。盡管平臺經濟特性確實會對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分析造成影響，但并沒有超出傳統獨家交易分析框架能夠解決的范圍。反而由于平臺獨家交易案件的執法沒有遵循已經確定下來的具體內容，獨家交易造成市場封鎖效應進而產生競爭損害效果的結論并沒有被很好地證明。傳統反壟斷法足以處罰平臺企業為了排除限制競爭對手從而營造“單宿主”效應所實施的獨家交易行為。獨家交易的分析框架在處理平臺獨家交易案件時確實可能會遇到新問題，但解決問題的方式并非依賴不受約束的形式與突破，而是應當持續調整現有的反壟斷分析框架，以此反映理論發展和實踐經驗帶來的新認識。

Antitrust Law Analytical Framework of Exclusive Dealing： Based on the Examination and Evaluation of Typical Casesin China

Abstract： The antitrust law enforcement practice of exclusive transactions has established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based on \"behavioral conditions\" and \"competitive efect conditions\". In terms of behavioral conditions， the characteristicof theexclusive transactionistorestrictthechoiceof therelativepartytothecompetitor，and the exclusive actthat doesnot restrict the choice of the relative party or the normal exercise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does notconstituteanexclusive transaction.Intermsofcompetitioneffect requirements，lawenforcementagenciesfrst ned to assess whether the exclusive transaction is sufcient toeffectively block competitors，and then demonstrate the competitive harm effectcaused bythe exclusivetransaction，andconsider counterfactualanalysis when necessaryso as to completethe competition analysis from \"harm competitors\"to \"harm competition\".As the focusofanti-monopoly inthefieldof platform economy，platformexclusive transactioncases also follow the basic context from \"behavioral elements\"to \"competitiveeffect elements\"inform，buttheanalysisof \"competitiveefect elements”doesnotcarry out substantive aessment according to the specificcontent established in previous practice，butonlycarries out ina simple formal way.Thecorrectnessof the final law enforcementconclusion is doubtful.The law enforcement analysis ofthe exclusive transactionon the platform should follow the basic context and specific content established inthe past practice，and be dealt with inthe framework of the traditional exclusive transactionantitrust law analysis.

Keywords： Exclusive Dealing； Platform Economy； Analytical Framework； Antitrust L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