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阜成門西行三十五里,就到了模式口村,過去趕著駱駝要走半天時間。模式口村北是蟠龍山、村西是黑頭山,兩山交匯處是一道50多米高的山口,舊時頂上建有海會寺。這里曾是京西古道的咽喉,地勢險峻,視野開闊,南來北往的商旅都要從此經過。古人起名,大道為關,小路為口,因附近山中出產上好的磨刀石,遂定名磨石口。明人宋啟明《長安可游記》中寫道:“自南山磨石口登海會寺,寺當山缺,見盧溝橋在數十里外,橋柱歷歷可數。”明清兩朝,門頭溝出產的煤炭是京城重要的戰略物資,朝廷在磨石口設置千戶所,駐軍把守這條能源通道。
從墳塋寺廟到運輸中轉站
磨石口之名首次出現,是在明宣德八年(1433年)的《故清平伯吳公墓志銘》上,其位于村北山坡上的家族墓地在1956年被發掘,如今還有圍墻遺跡。磨石口附近曾是京郊著名的風水寶地,它北依蟠龍山,南望永定河,主峰福壽嶺海拔309米,向下延伸出龍爪一樣的支脈,山勢平緩、藏風聚氣,明代李東陽稱其風水“甲于天下”。
有明一代,磨石口附近修建了眾多的官紳墓地,其中尤以權勢最重的宦官墓為多。現在村里保留下來的法海寺、承恩寺、永濟寺、龍泉寺、慈祥庵(田義墓),都是由宦官修建的,他們修建這些寺院的初衷是為了退休后的養老和死后的安葬。太監沒有后代,也不能葬入祖墳,所以生前往往傾盡全部積蓄修一座廟,死后由廟里的僧人看守墳園,念經超度,享受香火,算是有個精神寄托。關于這點,古人寫得很明白:“閹人既卜葬開此,乃更創立大寺于其旁,使浮屠者居之,以為其守冢之人。”(《游大慧寺記·劉大櫆》)
從模式口現存建筑的年代可以看出,其軌跡是從山麓到山下逐步推進的,最早的法海寺建于正統九年(1444年),東邊的永濟寺建于弘治年間,而山下的承恩寺建于正德年間,慈祥庵建于萬歷時期,廟后除了田義還埋葬有馬榮、王奉、慈有方等太監,一直延續到康熙年間。當地過去流傳著一首順口溜:“磨石口,街頭長,家家住著和尚房”。從中可以推測,磨石口村的演進是先有軍道,后有墳地和寺院,明代中葉以后形成村落,最初人口不多,房屋疏落,周圍土地大多為寺廟所有。
磨石口村最早的住戶是殷、段、喬、章四大姓氏,清代以后又有馬、張、仲、李、薛、劉、宋、鄧等人家搬來,是個典型的雜姓村落。村民早期以種地為生,由于村北已被寺院和墳園占據,磨石口村的耕地大都分布在西南一帶。清代中葉,隨著京師人口增加,對煤炭的需求進一步擴大,村子也由農業向商業和服務業轉變,主要以拉駱駝運煤為主。此時村中房屋密度開始增加,由西向東逐漸形成了一條商業街,街道兩旁的老爺廟、龍王廟、娘娘廟都建于清代,是由村民集資修建的民間小廟,不能與明代宦官寺廟同日而語了。
繁華的商貿村鎮與駱駝隊
磨石口村是典型的商貿驛站,街道呈線性布局,魚骨形分布,大型買賣商鋪都沿主街兩側開設,兩側胡同里則是普通民居。為了解決往來客商的食宿,村民開設了大車店、旅店、雜貨店、鐵匠鋪、藥店、酒館、飯鋪等買賣。沿街曾建有四座過街樓,靠西側兩座年代較早,四周有石墻環繞,界定了早期的村落范圍,東側兩座是村落東擴后逐步建起來的,最高大的一座位于東口,建于民國年間。從前這些過街樓每到晚上都會關閉,保證商戶的安全。
據71歲的劉春林大爺回憶,他家是清同治年間從北京城里搬過來的,祖上是打鐵的,太爺爺劉德旺在街南開設了一家“劉記鐵鋪”,主要給牲口打掌和制作農具,在京西一帶很有名。過去村里往來的牲口是毛驢、騾子和駱駝。驢騾能走山路,每頭能負重兩三百斤,從山中采出的煤用騾馬運到附近煤棧過秤交貨,由于總走山路,馬掌極易磨損,鐵鋪生意一直很好。從煤棧向京城運煤就改換成駱駝,駱駝不用釘掌,慣走平路,每頭能運兩口袋煤,是四五百斤,而且駱駝性格溫順,情緒穩定,適合穿行鬧市。在磨石口及周邊的古城、三家店、五里坨、衙門口,都遍布了大大小小的駱駝戶,這里靠近永定河,駱駝怕熱,夏天煤炭需求低時,駱駝們可以在河灘消夏。當地人把六七頭駱駝連起來稱為“一把”,富的駱駝戶能養“二十把”,一百多只。
舊時運煤通常以兩天為一周期,頭一天駱駝戶到門頭溝附近的煤棧、窯上去拉煤,這些煤廠主要分布在三家店、五里坨、高井等村,這個屬于進貨環節,第二天再去京城出貨。那時早上大門一開,駝戶們就進村打尖,一時間駝鈴陣陣,熙熙攘攘。街上的天興飯鋪、梁記茶館和李記回民館都買賣興隆。吃飽喝足以后,駝戶們拉著駱駝沿古道進阜成門,運到城里的煤先是沿街售賣,到下午關城門之前,剩下的低價倒給煤鋪,再拉著駱駝回來。日子就這樣周而復始,年復一年。冬天時候山里風硬,所以俗話講“拉駱駝三件寶,長刀、酒壺、大皮襖”。老舍的小說《駱駝祥子》里頭,祥子被抓了壯丁,半夜從磨石口逃回來,順手抓了幾頭駱駝,才有了后來的外號,寫的是民國初年的事兒。
當地拉駱駝盤腳的營生一直持續到抗戰前后,盧溝橋事變爆發,日軍進占華北,汽車、大車也多了起來,逐步將拉駱駝馱煤的生意頂替了。不過劉春林回憶他小時,也就是解放以后,村里還能時常見到駱駝隊,直到五十年代末,模式口西面的山口再次被拓寬,高度降了八九米,駝隊才最終被卡車取代。
村長舊宅李家大院
現在模式口村還保留有傳統院落26座,大都建于清末到民國年間,粗看起來與北京四合院差不多,但細節上既區別于京城主流的深宅大院,也與房山、門頭溝山地四合院不同,是石景山地區獨具特色的一類院落,從前分布于古城、北辛安、龐村、高井、黑石頭、五里坨、衙門口和魯谷等村。這類四合院受了山西移民和商貿活動的影響,布局上以一兩進小院為主,前后院以屏門分隔,占地面積不大;院子整體低調簡約,僅在大門和隨墻影壁上做些裝飾,即使商業家族也講究外不露富,實用為主;建筑屋頂幾乎都采用了棋盤心形式,硬山起脊,屋檐陡峭;在用材上多為磚石混用,就地取材,墻基則全用石料砌筑。
清末以來,村里涌現了李、薛、喬、馬、仲五大家族,他們全部以煤業起家,建起了精美的四合院,現在大都保存完好。模式口大街71號院和70號院是并排的兩進四合院,屬于李氏家族。李氏祖籍山西,清代中葉搬到磨石口,同治年間開設了一家“李記煤棧”,養了40多頭駱駝,專做煤炭轉運批發生意,獲利頗豐。清末民初,村西發現礦苗,當時李家的掌門人叫李堪,字雅軒,他抓住這一契機,與幾大家族合股創建了公利、天興、寶祥、新安等七座煤窯,之后又在宣武門內開設了“順泰煤棧”,實現了從開采到運輸、銷售的全產業鏈,大院就是在這時修建的。
李家大院位于模式口村中心地帶,坐北朝南,包括沿街兩座兩進院,住著李堪及兄弟子侄。大街西側主院房屋高大、建筑精良,是李堪一家的宅院,臨街是倒座房五間,屋脊共起四翹,正脊兩段是蝎子尾,中有盤長紋分脊花。外墻磨磚對縫,東側一間開如意門,門額上圖案為橋欄狀淺浮雕,門洞兩端出挑象鼻子形磚雕,門心對是隸書:“家祥世衍無疆慶,國泰天開不老春”。大門內正對著東廂房隨墻影壁,中心由18塊大方磚斜擺,僅在頂部和四角做磚雕點綴。進門左轉,中軸線上是一座與廂房南墻相連的磚砌屏門,兩邊各有一個如意頭,墻頭磚雕紋樣為“事事如意”。
屏門將院子隔成內外兩部分,前院呈長條形,只有五間南房,后院是一座標準三合院,這是京西傳統布局。舊時京郊民居多以三合院為主,有了財力就在前面加蓋一溜倒座房形成兩進四合院,如家中人多就在周圍復刻一座,子女成家后挑門單過。前后數進的四合院,適合幾代不分家的官宦世家,京郊農村并不常見。后院東西廂房各三間,中間開門,看墻上是盤長紋窗欞,北墻上開有半圓形風窗。正房五間,為五架抬梁式建筑,前出廊,山墻兩側的博風板用大青磚磨制鑲嵌而成,正脊的兩端各雕三個向日葵,下面有五級條石臺階。屋內有四折隔扇門,平時只開啟中間的兩扇,地面鋪設金磚。正房中間大梁為直梁,嵌在山墻中的為彎梁,這是京西民居的習慣做法,京西老話講:“花錢難買拱彎柁”,認為彎梁比直梁更耐用,造型上也有獨特的韻味。李家東院布局與西院相同,只不過建筑年代稍晚,房屋整體高度矮了一些。
第一個通電村落
與模式口的改名
李家大院建成時,正是李堪事業上最得意的時期,他年紀雖不大,但學識淵博,通達事理,很有威望,因而被推選為煤商行會會長和河北省議員。1919年北洋政府在磨石口村南創辦了龍煙鐵礦公司,這是北京首鋼的前身,從那時起模式口村就開始“農轉非”,一些村民到鐵廠當了工人。同年八月,京師華商電燈股份有限公司在石景山建發電廠,架設電線桿過程中占用了磨石口村的耕地,引發了村民的不滿。
此時擔任村長的李堪出面協調這一事件,他一方面告訴村民,應該支持電廠,有了電既可以用作照明,又可驅動機械取代人畜之力,是促進社會進步的好事;另一方面又與電廠協商,給予村民部分補貼并出資辦了一所小學,校址就設在慈祥庵里。學校設初小、高小六個班級,招收男女學生三四十人,這是磨石口第一所小學,學生在這里接受國文、算學、自然等課程,在課余時間還跟隨廟里的僧人練習武術。
1922年,李堪認為磨石口歷史悠久,又有電廠、鐵廠、煤業為依托,有條件將它辦成一個模范村。遂將這一想法寫成報告,交給了宛平縣長湯小秋,建議將磨石口改名為“模式口”。經宛平縣政府批準,磨石口易名為模式口,李堪也因經營煤炭和支持鐵、電建廠等多種業績得到北洋政府獎勵并被授予“嘉禾勛章”。1924年,從上海出差剛剛回京的李堪突然病逝,年僅38歲,葬于村西的李氏祖墳,現在西院住的是李堪的后代李遇林,東院修復后開設石門書院。
上世紀五十年代,模式口村還有大商鋪20多家,各類小作坊37個,依然是京西的繁華地區。六十年代以后,隨著逐步擴建廠房和宿舍,模式口村的土地被大量占用,村民大都當了工人,商業中心也轉移到廠區附近的北辛安一帶。1984年,首鋼再次征用土地,村民全部轉為城市戶口,2010年模式口村被列為北京歷史文化保護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