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名片
肖峰,1932年出生于江蘇江都(今揚州市)。歷任中國美術學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油畫學會副主席、浙江省美術家協會主席、浙江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中國藝術教育促進會副會長等。主要作品有《辭江南》《六三罷工》《戰斗在羅霄山上》《拂曉》《飲馬揚子江》《耀邦同志》等。出版有《肖峰、宋韌油畫集》《歲月履痕——肖峰、宋韌作品集》《肖峰油畫作品選集》等十余種畫集,《談藝論美》《歲月留痕——肖峰談藝錄》《油畫色彩與技法研究》等文集。
距離杭州西湖南岸僅數公里處,在大慈山蔥蘢的綠意掩映下,有一座頗具重量感的混凝土建筑,以起伏的環狀姿態與遠處的自然景觀產生對話。這座“精神上很中國,形式上很現代”的建筑,就是剛剛開館的肖峰藝術館,而它的主人,正是于2024年獲得“中國文聯終身成就獎”的肖峰先生。
“肖峰先生是一位以中國式審美融合西畫技法來表現歷史和時代的油畫家。其代表作如《辭江南》《戰斗在羅霄山上》《蘆葦叢中任我行》等,追求油畫民族化,作品色彩靈動、情感真摯,充滿深邃的歷史與人文思考。他長期擔任中國美術學院領導,為推動我國美術教育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這段頒獎詞精準概括了肖峰的藝術成就,即革命的藝術生涯與藝術的革命人生。
油畫民族化的自覺探索
肖峰1932年出生于今江蘇省揚州市江都區麾村鎮,這是一座長江邊上河湖眾多、水網縱橫的小鎮。12歲時,肖峰加入了著名的少年抗戰文藝團體新安旅行團,該組織輾轉大江南北,用歌舞、戲劇、美術等藝術形式,喚起民眾,宣傳抗日。這粒在革命硝煙中孕育的藝術種子,在肖峰日后的創作中逐漸結出碩果。
1950年,肖峰與王德威等七位新安旅行團美術隊的戰友進入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學習。他在林風眠、黃賓虹、劉開渠以及來自解放區的江豐、莫樸、王流秋等先生的影響下,不僅豐富了對于藝術創作的理解,更重要的是確立了其藝術終身為人民、為大眾服務的目標。
1954年,肖峰和林崗、全山石、周正、齊牧東等人同赴蘇聯留學。蘇聯油畫教學保留了歐洲古典學院派的訓練方法,肖峰在經歷了嚴格的素描訓練后,進入列賓美術學院院長阿列希尼柯夫的工作室繼續學習。這一時期留下的作品,如《綠衣學生》《娃娜大嬸》《蘋果園》《林崗在寫生》《伊萬大叔》《女半裸》等,用筆松弛,并能通過色彩的冷暖對比表現人物肌膚的細膩和服飾的質感,體現了肖峰卓越的造型能力和色彩表現力。在風景畫《牛群》《池塘》的創作中,我們還能看到肖峰充分運用色彩和色調來營造畫面意境的嘗試。同時,我們要意識到以肖峰為代表的留蘇畫家群體在留學期間的這些習作,是繼徐悲鴻、林風眠等老一代留歐藝術家之后,中國畫家奉獻的最接近于歐洲經典畫作的一批珍品,為日后中國油畫教學提供了重要的樣本和坐標。
油畫技巧固然是肖峰如饑似渴要學習的東西,但以巡回畫派為代表的俄羅斯現實主義繪畫傳統對大自然與人民生活的關注,更撞擊著肖峰的心靈,讓肖峰在早先藝術的人民性問題之外,進一步開始思考藝術的民族性問題。
肖峰不會忘記導師阿列希尼柯夫的囑咐:“你是中國人,你學的技巧將來要和民族的東西結合起來。我看中國很講究寫意和意境,你不光要學習西方的油畫技巧,還要把你們民族的東西融匯進去。”在畢業作品《辭江南》的創作過程中,肖峰開始探尋一條將中國傳統繪畫中的水墨韻味與大筆寫意融入油畫創作的油畫民族化道路。《辭江南》描繪了重慶談判后新四軍離開根據地撤回長江以北、江南百姓依依不舍送別親人的感人場景。一望無際的江水襯著遠山和陰沉的天空,將人們引入一種悲壯的氣氛之中。肖峰通過在油畫中融入中國畫的寫意性大筆觸及豐富灰綠色調的渲染,表達了軍民情和江南的地域特色。答辯委員會這么評價這幅畢業創作:作品體現了革命者與人民之間依依不舍的情感聯系,營造了具有民族特色的深沉、含蓄的人物情感氛圍,在色調上融入了傳統的中國基調,被認為是“西方油畫與東方藝術和諧的結合”,是一幅難得的具有中國氣質的優秀油畫作品。
自此之后,肖峰開始以自己的方式實踐著油畫民族化的創作。譬如作于1959年的《早春》和作于1997年的《晨曦》,有別于西方油畫塊面化的構成,肖峰運用中國式的筆墨線性,構成了中國觀眾所熟悉的審美圖式,提供了油畫中國化趣味的鮮活樣式。美術史論家高居翰曾說:“肖峰后期的作品體現出很強的寫意性,這一方面得益于他日漸爐火純青的油畫技法,另一方面則是他有意識地將中國人文傳統與油畫進行結合的成果。”在油畫民族化、中國化的實踐中,肖峰是自覺的踐行者。
扎根革命的藝術人生
對少年時期就加入抗日隊伍的肖峰來說,用畫筆塑造紅色形象是他生命的內在需要和選擇,正如王朝聞所說:“不同時代的藝術創作,無不打上藝術家的生活烙印。戰爭年代成長起來的肖峰總是鐘情于那些充滿革命理想主義和英雄業績的偉大時代,撥動畫家心弦的藝術構思,是哺育他成長的老區人民和那些為新中國而奮斗的英雄,是養育了自己的土地和新四軍戰士。在他的筆下,我們可以見到轉戰在羅霄山上的游擊隊員、辭別江南的新四軍戰士、飲馬揚子江的指戰員、隱藏在蘆葦叢中的戰士……這一幅幅真切而生動的歷史畫卷,既是肖峰對自己少年時代革命歷史足跡的形象記載,也是他的藝術激情由衷的展現。”肖峰用他的畫筆為我們留下了眾多經典的革命美術作品,它們和共和國的歷史一道構成了人們的永恒記憶。
這些經典作品大都是肖峰與其同樣成長于戰爭年代、擁有革命經歷的妻子宋韌共同創作的。他們的人生同時與革命和藝術相交匯,凝聚成了特殊的中國革命美術。《拂曉》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幅,再現了肖峰當年隨軍進入上海時的親身經歷:繁華的夜上海一片沉寂,剛剛經過戰爭洗禮的南京路分外寧靜,華東野戰軍統帥陳毅和粟裕挎著雨衣,沿著濕漉漉的馬路巡視正露宿在街頭的戰士……畫幅中心,一位倚著高大建筑物荷槍而眠的老戰士,望上去似乎經過了許多個不眠之夜。依偎在他膝上的小號兵,像趴在父親腿上那樣進入夢鄉,幼嫩的臉龐顯得稚氣分明,宛如肖峰對自己年少時的寫照。肖峰在表達這一主題時,借助“以小見大”的創作手法,將自己的真切感受融入到了藝術創作中,這些有血有肉的視覺形象讓人們感受到解放大城市的仁義之師那種可敬可愛的面貌,喚起人們對人民子弟兵的熱愛。
肖峰和宋韌的革命美術創作,擺脫了單純的苦難敘事,嫻熟運用虛實結合的藝術手法,著意挖掘題材中的詩情畫意,捕捉戰爭中的溫情瞬間,這使得他們的革命美術創作看不到炮火和硝煙那些直觀的戰爭符號,更多描繪了苦難背后的動人情感。畫面中的主要人物往往是一老一少或一母一子,因為在他們看來,親情、友情是人世間最真摯的情感,也最能引起大家的共鳴。他們稱這種藝術創作手法為“武戲文打”。可見,簡練而注重細節、抒情而講求內蘊,是他們革命美術創作的獨特追求,也形成了他們在中國現代革命歷史畫創作領域的獨特面貌。
與此同時,肖峰與宋韌還一同創作了一大批表現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形象的作品,如《戰斗在羅霄山上》《洪湖水》等,它們既是對老一輩革命家的懷念,也是對彼時部分公式化、概念化創作模式的調適。
肖峰和宋韌創作革命歷史畫,與別人的不同之處還在于他們親身經歷過這段歷史,是這段歷史的當事人與創造者之一,他們的人生道路決定了他們的藝術道路。過去的革命經歷,在他們記憶中留下了艱苦卻閃光的一頁,鑄就了他們對人生和藝術的態度,成就了他們革命的藝術生涯與藝術的革命人生。當我們今天反思繪畫創作主題先行及人物形象概念化、臉譜化的時候,肖峰的創作能夠給予我們更多的思考。
美術教育改革與美育實踐
1982年夏,時任浙江美術學院院長的莫樸不顧年邁,專程赴滬,敦請肖峰回母校工作。1983年,肖峰響應母校召喚,赴任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院長。
回到母校后,肖峰撰文《立志改革、振興浙美》與浙江美術學院師生相激勵,在百廢待興之際積極有為:在社會對應用美術需求越來越大的時候,邁出了設計學院建立的第一步,主持籌建了室內設計、環境藝術等專業;在現代藝術領域大膽拓展,1985年,邀請法籍華裔畫家、老校友趙無極回校辦展,同時舉辦為期一個月的繪畫講習班,極大提升了學院青年教師的學術視野,傳遞了世界繪畫觀念的最新信息;成立于1986年的萬曼壁掛研究所,以其前衛性的跨學科機制,對中國藝術教育產生了重大啟迪,帶動中國當代藝術研究跨越了簡單模仿西方的模式,開辟了學院式當代實驗藝術的謹慎研究新路徑。除此之外,肖峰廣招良才,先后調入黃發榜、程寶弘、秦大虎、許江、施慧等優秀的中青年藝術家,這些青年才俊日后大都成長為學院的教學骨干,有的還擔任了院系領導;他還高瞻遠矚,買下了濱江地塊,為20世紀南山重建等歷史發展贏得生機、奠定基礎;他還試招收研究生預備生、設立博士點,與浙江日報社合作創辦了《美術報》等。
1993年,浙江美術學院更名為中國美術學院。肖峰說:“浙江美術學院是現代中國最早開展高等藝術教育的國立學院,她在國內外的影響、在中國藝術教育方面的成就有目共睹。她本來就叫國立藝專,所以更名中國美術學院并非標新立異……而是恢復她應有的歷史地位。”浙江美術學院更名為中國美術學院,為學院發展搭建了更加廣闊的舞臺,一時間中國美術學院成為全國高校改革的一面旗幟。
肖峰在院長任上的13年,正是中國開始全面改革開放、不斷開拓進取的關鍵時期,他始終堅持發展的觀點,大力推進各方面的改革,廣納人才,拓展對外交流,提倡學術民主,見證并引領了中國美術學院的成長與發展,為中國美術事業的繁榮與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
談及藝術教育,肖峰這樣說道:“許多老同志都已離去,我今天還能在這里是幸運的。沙孟海老先生彌留之際曾告訴我,人生要助人為樂,我謹記教誨。長江后浪推前浪,我很高興,我作為鋪路石,這是一種榮幸。”肖峰將個人創作、人生價值與中國美術的宏圖緊密聯系,他的人生與藝術合奏出時代的強音。
肖峰的從藝之路是中國現代美術史一代藝術家的縮影,因此也具有了典型意義和普遍的歷史研究價值。回顧他的藝術,可以讓我們重新切入20世紀革命文藝、20世紀現實主義美術、20世紀美術教育等諸多課題,也讓我們重溫革命的理想與激情,重新面對藝術家的社會責任問題,重新思考藝術的價值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