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草木（組詩）

麥垛矮下去的時候

曬場東邊堆起第六座麥山

煙囪開始咳嗽

母親往灶膛添了把陳年秸稈

父親脊背彎成新犁的弧度

在壟間來回耕作

風掠過時

整塊田微微卷起毛邊

井臺，青苔漫過第三道刻痕

粗瓷碗底沉著半個月亮

筷子斜插進黃昏

麥仁在鋁鍋里翻涌成浪

夜色漫過曬場

有人用草叉把星星

垛在最后一捆麥稈頂端

露水悄悄爬上睫毛

成為黎明前

唯一會發光的重量

草繩記事

鐮刀掛在土墻上

銹跡正沿著刀柄

爬回父親的手掌

田壟盡頭堆著去年的草繩

風路過時

總會解開幾個死結

再打上新的

井臺邊青石板又矮了半寸

倒影里

有人彎腰舀起月亮

水桶晃了晃

碎成滿地銀魚游向曬場

草垛深處

蟲鳴織著褪色的冬衣

第一粒霜降下來時

所有繩結突然開始松動

鄉村入夜

柴灰簌簌落進搪瓷缸底

缸體上結起了入夜的霜

晾衣繩繃緊最后三寸暮色

母親把補丁縫成北斗形狀

線頭垂向曬場中央

草帽在籬笆上慢慢風干

圈出年輪狀的汗漬

井水晃碎倒影時

有人彎腰拾起扁擔

月光在門檻上熬鹽

熬出20年的咸澀

父親鼾聲滾過曬場時

門縫里忽然涌出

細碎的星光

人間草木

竹竿穿過晨霧時

樓上正滴著昨夜的雨

隔壁老太太把韭菜割到第三代

青茬滲出的汁液

漫過她的灰布鞋幫

我彎腰撿起被角垂落的水珠

鐵鍬在墻腳鏟雪

去年此時它剛把落葉埋成肥

黃昏收回松軟的云絮

抖落出

不知是韭菜汁、腐葉酸

還是雪水咸澀的氣味

梔子花開

母親踩三輪車回來

車筐里躺著三朵

帶泥的梔子花苞

我數到第七個晾衣夾時

她正在往煤爐里添新蜂窩

鋁鍋邊緣溢出米漿

白瓷碗底洇開一圈水漬

我們給花莖纏上濕棉布

用長尾夾固定于防盜窗

鐵銹蹭臟了最外層的花瓣

凌晨三點鐘

我聽見塑料布在風里拍打窗框

廚房傳來玻璃杯輕碰桌面的聲響

母親把盛開的那枝

移進了喝水的搪瓷缸

次日傍晚

最飽滿的那瓣開始泛黃

雨后山晴

父親把鋤頭從門后取出

缺口處

還黏著昨夜的泥

母親抖開

受潮的棉被

掉出去年遺失的葵花子

寨口水泥坪裂成蛛網

吳嬸在曬辣椒

紅的鋪滿三輪車斗，綠的蓋住

被冰雹砸歪的藍鐵皮屋頂

她遞給我半塊糍粑，說

后坡茶樹冒了新芽

穿膠鞋踩過田埂

褲腳掃落水珠

驚起三只白鷺

它們掠過廢棄的魚塘

塘底躺著去年趕秋坡摔碎的牛角杯

現在，長滿暗綠的銅錢草

搖晃著

把天空的倒影切成零錢

曬谷坪西頭傳來苗繡合作社的廣播聲

母親突然指著對崖

喊我看那道，正在融化的彩虹

像誰把織了一半的侗錦

匆匆抽走了緯線

而父親，始終蹲在屋檐下

修整漏雨的瓦片，他的影子

正一寸寸

爬上后山那些

被雨水擦亮的梯田

作者簡介gt;gt;gt;gt;

李傳福，作品散見于《詩刊》《詩選刊》《中華辭賦》《中華詩詞》《奔流》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