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火熱的當下生活,關注切近的社會問題,反映某種社會理念的實踐成果,仍然是小說家的重要選題之一,也體現(xiàn)著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比起個性化的實驗寫作,這類主題創(chuàng)作的難度在于,既需要對現(xiàn)實生活的再現(xiàn)能力,對時代、社會與人性的深刻洞察,又需要超越性的眼光和精神,同時還要有將“事先張揚”的題材變成絲絲入扣、引人入勝的故事,進而達成生活和藝術的雙重真實。因此,真正厚重而有力度的主題創(chuàng)作,特別考驗作家的功力、才華以及思想和精神的境界。也因此,但凡出現(xiàn)能夠打動讀者的這類作品,都是特別值得欣喜和敬重的。比如,由沈陽市文聯(lián)推出的“兩鄰”題材項目、由蘇蘭朵創(chuàng)作完成并于2024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吉祥如意》,就是其中一部令人欣喜和敬重的佳作。
在我看來,這部小說不僅成功地達成了生活和藝術的真實,還體現(xiàn)出蘇蘭朵許多個性化的藝術追求。在故事內(nèi)核上,她匠心深運,立足于“兩鄰”主題,以隱秘的親子關系和心理創(chuàng)傷為核心,將都市生活中共建“文明社區(qū)、美好家園”的行動、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個體復雜微妙的情感展示得淋漓盡致。在敘事手法上,她自由靈活,通俗流暢又扎實細膩,將雅俗共賞的講述式敘事運用得爐火純青。在文字表現(xiàn)上,她言近旨遠,筆調(diào)平實質(zhì)樸、韻味綿長,追求很強的語言質(zhì)感和意境效果。對心靈創(chuàng)傷的專注與思考,對精微語感的捕捉與探求,已成為蘇蘭朵小說獨特的標記。因此可以說,《吉祥如意》這部小說不僅具有突出的現(xiàn)實意義,還有著豐富的美學價值,為當下的主題創(chuàng)作提供了許多重要經(jīng)驗。
一、生活與小說的雙重真實
從總體印象來說,閱讀《吉祥如意》的過程,既是一段使人溫暖治愈的美好旅程,也是一段令人掩卷沉思的心靈體驗。這部小說以社區(qū)干部和社工群體為視角,通過對吉祥社區(qū)七戶人家命運起伏的講述,生動展現(xiàn)了當下都市社區(qū)中復雜多元的鄰里關系和家庭關系,深情禮贊了“與鄰為善、以鄰為伴”的睦鄰理念、樸實奉獻的實踐精神和守望相助的仁愛倫理,并深刻揭示了現(xiàn)代性帶來的親子、婚戀、養(yǎng)老、抑郁等各種社會和心理問題。
小說很好地達成了生活與藝術的雙重真實。這是特別值得關注的一點,尤其在評價主題創(chuàng)作方面。近年來,許多這類作品不能吸引讀者,甚至給人“假大空”的感覺,其核心問題就在于作者未能認真對待和處理好這個基本的藝術問題。作家們應該知道,主題創(chuàng)作所要求的題材任務,可以說都是“事先張揚”的內(nèi)容,即某項社會治理理念的實踐成果,帶著濃厚的宣傳性和意識形態(tài)性。所以,在書寫時更應該深思熟慮,充分尊重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規(guī)律,從對新時代生活風貌的真實觸動中去發(fā)現(xiàn)故事,重塑故事,將“生活真實”升華為“藝術真實”,把“真事兒”寫真了,而不是弄巧成拙地把原本打動人心、深入人心的“真事兒”給寫假了。可實際上,能夠處理好這個問題的作家還不夠多。
眾所周知,小說的真實并非現(xiàn)實生活中的客觀真實,而是一種“藝術真實”,即一種想象的、主觀的真實。這幾乎是常識,尤其當索緒爾揭示了語言能指與所指之間的任意的、約定俗成關系之后。不過,這并非意味著小說能夠徹底根除現(xiàn)實,成為與現(xiàn)實無關的紙上的謊言。因為畢竟它還是要從由現(xiàn)實引起的注意中獲得某種內(nèi)核,而成為“現(xiàn)實背后的一種藝術真實”①。即便如卡夫卡的《變形記》和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這類看起來子虛烏有的作品,實際上也離不開從“生活真實”中獲得某種內(nèi)核。試想,一旦缺少了甲蟲如何爬行、進食,男爵在茂密的熱帶樹叢間生活、參與社會活動等細節(jié)的支撐,小說的“藝術真實”也就坍塌了。因此說,小說的“藝術真實”仍需要建立在“生活真實”之上。生活是基礎或契機和觸發(fā)點,是促使虛構(gòu)可能逼真的關鍵,藝術水平則決定了虛構(gòu)能否抵達小說之境。也就是說,對真正的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最好是能夠做到二者兼顧,才可能獲得讀者的信任,才能將小說推向藝術的高度,進而打動他們、感染他們、啟迪他們。小說的飛翔,需要從真實的大地上放飛。
殊為難得的是,作為優(yōu)秀的小說家,蘇蘭朵正是這樣去放飛小說的。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書中有大量平實的筆墨,看起來不起眼,讀起來卻特別有味兒,讓人讀著讀著,仿佛看到了一個叫吉祥社區(qū)的地方和生活在那里的人。比如,小說開篇不久就寫道: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穿著半袖白襯衫,坐在一張巨大的天藍色桌面后,指導一個年輕男子填表格。旁邊還有一對老夫妻,兩人在看一份材料。老先生鼻梁上架著黑框花鏡,花鏡腿上拴著黑線繩,線繩的另一端固定在桌面上。一個懷孕的女人安靜地坐在靠墻的連排椅上,一邊刷手機,一邊在等候。衛(wèi)寧林走過去,問,崔主任在嗎?白衣女人抬手向里面一指,走廊最里面,辦公室。……他向里面走,不停適應著光線。依次看到了志愿者服務角、居民評理說事點、會議室、警民聯(lián)系站、“兩代表一委員”工作室、議事共治室等牌子。有些牌子擠在一個門上。當終于看到“社區(qū)辦公室”幾個字時,他感到有一個人在他身后停下了腳步。②
當然,如此樸素而周到的敘述,絕不是隨意安排,而是出自作家精心的設計。它不僅彰顯了蘇蘭朵的寫作才華,也體現(xiàn)了她對小說真實性的認識。應該說,“生活真實”中“兩鄰”理念指導下的社區(qū)生活是豐富多彩的。在東北,尤其是沈陽,經(jīng)過政府部門、專家學者、基層干部、居民以及媒體十余年的倡導、闡釋、打造和宣傳,“兩鄰”理念早已成為深受百姓熟悉和認可的都市新型社區(qū)生態(tài)。作為各級各類新聞媒體的素材,諸如辦事就業(yè)建平臺、醫(yī)療文化進社區(qū)、文藝表演百家宴、講堂沙龍小驛站等一系列解民憂、惠民生、暖民心的創(chuàng)新舉措和成果,如今也都是讀者耳熟能詳?shù)膬?nèi)容。所以如果將其直接寫進小說,難有新鮮感不說,弄不好還會比較生硬。不過,令人欣喜和欽佩的是,《吉祥如意》在這個問題上卻處理得很高明。它以二十四萬字的體量,不僅囊括了這些熟悉的“兩鄰”素材,將火熱的社區(qū)建設展現(xiàn)得既全面又自然,還緊扣鄰里間幾戶人家的真實互動,對“兩鄰”題材進行了令人耳目一新的開掘。其中的秘密就在于蘇蘭朵對“真實性”問題的成功把握。
她深知這部小說的“藝術真實”,必須通過扎實的寫實才能抵達逼真,同時必須從自己對社區(qū)生活的真實觸摸里尋求和生成某種想象。于是,經(jīng)過深入采訪,她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視角和人物。正如她所說:“他們大都很年輕,社工基本二十多歲,每天辛苦忙碌,待遇不高,但樂觀熱情。他們的普通、樸實打動了我。他們的形象自然而然地走進了我的小說里。后來我意識到,也許以他們的視角切入,來講述社區(qū)里人與人之間的命運沉浮,會讓文本更加豐富,也能讓這部反映當下生活的作品增加一個表現(xiàn)的維度。”③這樣,也獲得了在人物塑造上的逼真的想象力和刻畫力,以及應有的概括力和分寸感。因而,細心的讀者還會進一步發(fā)現(xiàn),書中的每個人物讀起來都是那么真實、生動,即便是最容易失真的模范式人物,也都令人感到那么鮮活可信、有血有肉,甚至拍案叫絕。比如,在小說高潮部分對社區(qū)干部的精彩刻畫,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例。面對發(fā)生嚴重糾紛的雙方,崔主任的這番處理,不僅有理有據(jù),明明白白,還特別入情入理,充滿人情味兒。于是,一位有水平有情懷的優(yōu)秀社區(qū)干部形象便躍然紙上:
“你發(fā)照片的事兒,還真不對。……你這屬于散布別人的隱私。為你這事兒,我特意咨詢了一個律師朋友。他說,如果陳格松和吳媛告你,還真告得贏。啥?我犯法?那格松算不算重婚?他才犯法。他有他的問題。……如果蘇簡起訴他重婚,法院也會受理。……但是你在公開的社區(qū)群里傳播,那就是侵犯他人隱私。對方有權(quán)利要求你道歉和賠償醫(yī)療費。馬建設不吭聲了……”
“你讓馬建設在群里道歉……道歉說什么?說不該傳播人家的隱私?那不還是事實嗎?把這么不光彩又傷害家人的事實再提及一遍,你覺得好嗎?……在這件事之前,陳晨就已經(jīng)得了抑郁癥。……家長沒有責任嗎?我說得可能有點多了。……不管他家里怎么回事兒,當父親的,孩子還得多關心啊!”
“我覺得鄰里之間,可以有更溫情的表達方式,比如,老馬呀,你讓明珠陪著你,買點兒東西,去看看陳晨,表達一下歉意,讓她感到一點兒善意和溫暖,我覺得這比賠償醫(yī)藥費要好。我的意思都說完了,你們雙方考慮考慮吧。”④
此外,蘇蘭朵還找到了自己的故事及故事內(nèi)核、人物關系、語感以及意象,還有對以“兩鄰”社區(qū)生活為縮影的有關現(xiàn)代都市倫理的新想象。她希望通過揭示和反思都市家庭內(nèi)部以及家庭之間復雜而隱秘的關系,暴露人物內(nèi)心最深處的心靈創(chuàng)傷,尤其是由親子關系造成的巨大傷口,并以超越性的眼光和美好的愿景,用溫暖去撫慰和療愈每一個人物。于是,經(jīng)過這番精心的構(gòu)思與醞釀,一部叫《吉祥如意》的小說終于被放飛了,并在藝術的天空上劃出一道“創(chuàng)造的”“想象的”“技藝的”⑤優(yōu)美弧線。
二、親子創(chuàng)傷、溫暖治愈、都市愿景
每一位有成就的作家,其作品總是擁有自己個性化的標記,或者說情結(jié)。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這些標記成就了他們,構(gòu)成了他們從事寫作的原點和動力。比如,伍爾夫始終糾結(jié)于“一間自己的房間”,蕭紅一生苦惱于“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張愛玲不斷嘆息怎一個“蒼涼”了得,韓江總是思慮著人類的暴力。作為一位成熟的實力派作家,蘇蘭朵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有屬于自己的標記。從早期的《尋找艾薇兒》《女丑》《香奈兒》,到2024年發(fā)表的《麥田里的薩維莉亞》,她始終熱衷探究都市人的情感,尤其是各種隱秘的心理創(chuàng)傷。有評論者已指出,“到目前為止,蘇蘭朵所有的小說都是以城市為背景的,作品所關注的主要是那些受損的、虛空的、渴望修補的心靈”⑥。蘇蘭朵自己也說,“情感確實是我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母題”“準確地說,是和情感創(chuàng)傷有關”。⑦至于這背后的原因,一方面跟她做過情感節(jié)目主持人的經(jīng)歷有關,另一方面與她對心理學的愛好以及對弗洛伊德、榮格和弗洛姆的研讀有關⑧。另外,與她的個人經(jīng)歷尤其是童年經(jīng)歷也有關。
而我認為,《吉祥如意》這部作品同樣沒有離開這個原點。在主人公唐曉霜身上有她童年的影子,她小時候也是在姥姥家長大的,也有過青春期的叛逆⑨。另外,還更加強化了這個心理創(chuàng)傷的標記。在這次創(chuàng)作中,她完全是以心理咨詢師和小說家的雙重眼光,即理性的洞察和感性的理解去透視人物的內(nèi)心,因而其解剖的力度更加精準到位,盡管表面上看她下筆平實、舒展。比如,小說從講述第一個故事,即董連文一家的糾紛開始,就表現(xiàn)得相當明顯。作者通過設置一連串懸念,成功地引導讀者一層層撥開了生活的表象和迷霧。從董連文在家開煤氣自殺,到賴在病房不出院,再到與養(yǎng)子斷絕關系,自己精心用一組兒童積木做手工,最后徹底揭示了董家最核心的病灶。原來他并不是憤怒于養(yǎng)子的所作所為,而是不愿面對間接害死妻子的真相以及所產(chǎn)生的內(nèi)疚,所以開啟了心理防御機制,一再借這些虛張聲勢的行為來說服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養(yǎng)子的過錯,并“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讓最親的兒子和多年的老鄰居遠離自己,逼著他們遺棄他”⑩。
隨著故事的展開,小說變得更加銳利。作者甚至集小說里全部七戶人家之力,以七個主要人物唐曉霜、董學理、麥可、陳晨、丁歡、孫雪梅、高丹梅,去聚焦和表現(xiàn)一個問題,就是由親子問題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并加以深刻反思與耐心治愈。因而,好比《百年孤獨》是各種現(xiàn)代性精神疾患的抽樣,《阿Q正傳》是中國人種種國民劣根性的照相,這部小說構(gòu)成了現(xiàn)代都市各類親子創(chuàng)傷的集合。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人物的內(nèi)心都是殘缺而痛苦的。董學理誤以為自己是溺水而死的哥哥的替代品;陳晨將父親出軌的秘密獨自擔荷于心;丁歡坐輪椅蜷縮于父母出軌和離異的陰影里;孫雪梅大半生都毀于母親的強勢和專斷;高丹梅在父母溺愛下長成了一株幼稚淺薄的虛榮之花;而主人公唐曉霜和麥可則同是天涯淪落人,或被父母冷落,或被母親壓制,都曾為了爭取尊嚴、平等和自由,走上了反抗與逃離父母的道路。
如果從“孩子”的角度看,如此痛苦的親子關系,父母當然是罪魁禍首。他們或自以為是,不理解呵護孩子;或道德卑污,毀掉了本該完整的家庭;或教子無方,用說教、專斷、溺愛等傷害了兒女的自尊、情感和心智。關于這些內(nèi)容,《吉祥如意》可以說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因而使人讀來無比痛心和無奈。其中塑造得最為豐滿的是主人公唐曉霜。可以說,她稱得上是當代都市文學中一個飽受親子之痛的典型。蘇蘭朵對這個人物進行了入木三分的刻畫,對其遭受的親子之傷和療愈之艱進行了細致入微的呈現(xiàn),使小說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思與批判色彩。試想,如果唐曉霜沒有被工作繁忙的父母送到姥姥家長大,從小就缺少他們的關愛和呵護,經(jīng)常被他們斥責,高中時也就不會“玩失蹤”,寧愿冒著夜路被劫的危險也要堅決住校,更不會與父母發(fā)生激烈的對抗,之后又那么熱切期待與早已轉(zhuǎn)變的父母重聚,在聽到父母車禍而亡的噩耗后徹底崩潰,患上嚴重的抑郁癥。如果不是因為這些傷痛,她后來也不會放棄繼續(xù)深造的機會,從北京回到沈陽做一個普通的社工人員,一邊與心理咨詢師秦老師保持線上治療,一邊與這里的社區(qū)干部崔主任、社工夏博洋、衛(wèi)寧林以及七戶人家產(chǎn)生交集,當然更不會幫助董學理與養(yǎng)父重歸于好,支持陳晨找到真正的愛好并成功創(chuàng)業(yè),觸動麥可回到母親身邊重燃生活的信心,同時也就不會在與這些人物互動的過程中,逐漸重建生活的勇氣,敢于面對過往,擁抱愛情和希望。由此可見,這一切都歸因于父母對她的傷害。
當然,如果換個角度看,這其實也是一個溫暖動人的“治愈”故事。而且不難想到,在這個過程中唐曉霜治愈了別人,也治愈了自己。不僅如此,被治愈的或許還有小說的作者。蘇蘭朵說:“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的內(nèi)在氣質(zhì)是偏抑郁型的。”“寫作本身可能就是我和抑郁博弈的方式。迄今為止,是唯一有效的方式。”?由此可見,“治愈”是這部作品又一個值得關注的特點,不僅構(gòu)成了這篇小說的故事內(nèi)核,還充分體現(xiàn)了小說的“療愈”功能。因為小說本身就是一種對生活的解釋和敘事,而“真正的精神治療是解釋,是解開那個精神上稱之為疙瘩的東西,而解釋正好是敘述的本質(zhì)”?。
不過,以上僅是親子問題的一個層面,這部小說還包含著更多的思考。其一,除了從“孩子”的角度,《吉祥如意》還用大量的筆墨,從“父母”的角度,寫到了他們的自省、悔悟和轉(zhuǎn)變,從而為親子關系提供了一種新的想象。比如,唐曉霜的父母不僅反省到自身的問題,還積極采取行動鍥而不舍地給孩子寫信,去融化女兒心中的冰塊,去挽救女兒對他們的愛,并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去參加女兒的畢業(yè)典禮;麥可的母親不僅幡然醒悟,懂了母子關系中平等的重要,對兒子自由與獨立需要的尊重,同時也意識這些精神品質(zhì)對于自己的意義,學會了開創(chuàng)自己的精神空間。從中可見,《吉祥如意》既是一部溫暖的治愈小說,也是一部深刻的成長小說。
其二,蘇蘭朵還犀利地指出了當下親子觀念的誤區(qū)。比如,她借書中一段人物對話說道:“完美的原生家庭是不存在的……孩子是第一次做孩子,父母很多時候也是第一次做父母,理解和包容應該是互相的,尤其是孩子成年以后。當下心理學界有一種不好的風氣,從以往一味強調(diào)傳統(tǒng)中國的孝道,甚至是愚孝,走到了另一個極端,開始一味地強調(diào)原生家庭給孩子帶來的傷害,把指責都推向了父母。這是不公平的,是取悅年輕人,進而販賣偏激價值觀的投機行為。”?
其三,蘇蘭朵還將這種心理創(chuàng)傷書寫看作對社會問題的一種觀察、反思與批判。根據(jù)普通心理學和社會心理學,她相信“一個人的內(nèi)心與成長經(jīng)歷有關,也與社會環(huán)境有關。所以,內(nèi)心不再是個人的事情,它映射著人周圍的一切,關乎歷史,也關乎社會。”?因此,《吉祥如意》在表現(xiàn)治愈和成長的同時,也在表達她對社會和歷史的洞察。而這部作品體現(xiàn)出的對各種社會病灶的觀察之深、憂慮之殷以及反思之痛,也證明蘇蘭朵是一位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
其實蘇蘭朵對治愈的認識不止于此。她在一次采訪中還表達過更進一步的思考,頗具新意和啟發(fā)性,給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她說:“我對心理咨詢師這個職業(yè)比較悲觀,尤其是當這一職業(yè)和作家身份摻和到一起,讓我常常感到,治療的過程是個虛假的過程,如果換了一個人,那個人其實就不再是他了。最好的治療其實是更多地讀書、更多地去經(jīng)歷、被一個人深愛以及找到信仰。”?不過,這個觀點似乎未在小說中展開。事實上,如今面對都市中各種各樣的心理疾病,心理咨詢師的作用的確顯得收效甚微、力不從心。因為在我看來,造成這些心理疾患最關鍵的原因,或許不只是心理學意義上的根據(jù),還是來自思想觀念、文化價值方面的紊亂。比如親子問題之所以特別棘手,很可能并不是因為某些表面的沖突,而是源于自現(xiàn)代以來、由中西文化沖突與融合造成的在倫理秩序上的認知紊亂。其結(jié)果是,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秩序和西方的自由平等觀念,實際上都變成了長在自私主體上的皮毛,并且相互沖突著。也就是說,代際之間的沖突,主要是“文明的沖突”,即思想與價值觀的沖突。因此以自我為中心的父母子女之間,當然很容易產(chǎn)生矛盾和傷害。如今人工智能時代已經(jīng)來臨,AI技術的發(fā)展進一步改變了人們對生活世界的認知,在由資本、科技和新媒體所主導的現(xiàn)代社會中,這種紊亂和沖突是會得到緩解,還是會進一步加劇,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三、講述式敘事、精微語感、槐花香
意象
《吉祥如意》有明顯的為時代為生活“代言”的特點。讀者會明顯感覺到作者在以小說記錄歷史,以故事指點迷津。而這樣的一種敘述,如果按照美國評論家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給出的概念和之后評論家杰姆遜的判別方法,主要應該屬于“講述式”敘事,當然也有“顯示式”敘事。杰姆遜認為,講述法是指在“一部小說中,作者常常進入作品,告訴你一種觀點,這種觀點當然是作者認為具有真實性、有意義的東西”?。在中外小說史上,這兩種方式的出現(xiàn)有先后,而且依靠它們都能夠創(chuàng)造出杰出的小說。前者如《人間喜劇》《阿Q正傳》,后者如《包法利夫人》《沉淪》,都是經(jīng)典之作。
不過,在中國有段時期普遍比較推崇后者,對前者較為輕視,認為后者比前者更現(xiàn)代。可是如今人們早已不再這么狹隘了,無論是走實驗主義路線或重拾現(xiàn)實主義,還是走通俗、網(wǎng)絡、類型小說路子,只要所采用的敘事方式能夠很好地滿足小說讀者的需要,都是值得肯定、無可厚非的。而在這一點上,蘇蘭朵顯然非常通透。她認為文學的疆域很大,是沒有壁壘的,作家不能抱著純文學寫作立場自戀,“覺得自己寫純文學很‘高大上’,寫通俗小說,寫別的類型小說、網(wǎng)絡小說的都不行,都比我們低一等”?。
所以完全可以猜得出,在對《吉祥如意》敘事方式的處理上,蘇蘭朵采用傳統(tǒng)的、更加通俗易懂的“講述式”敘事方式,一定是經(jīng)過考量后的自覺選擇。而且還能看出,她對這種方式的駕馭相當熟練,同時還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一方面,為了保證小說的可讀性,她對各條線索的編織,既懸念迭出引人入勝,又脈絡清晰有頭有尾。另一方面,為了增強敘事的藝術性,她將對吉祥社區(qū)各家各戶的講述,置于一組非常別致的“套盒”里,然后由社工夏博洋、衛(wèi)寧林、唐曉霜和若干信件將它們榫接起來,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頗為立體的拼貼效果。比如,董家的事由夏博洋來講,唐家的事由唐曉霜自述,大團圓的結(jié)局由衛(wèi)寧林的信交代,等等。
從語言表現(xiàn)上看,《吉祥如意》采用的語言與這種敘事特點也特別適配。讀者會發(fā)現(xiàn),整部小說沒有晦澀的詞語,沒有纏繞的句子,只有樸素、平實而生動的表達。即便是在進行深刻的反思和批判時,也不用那種激烈和峻急的聲調(diào),而是盡量保持著從容和溫潤的調(diào)子。于是,這部小說便散發(fā)出一種奇妙的效果。不僅將銳利和溫潤這兩種對立的色彩統(tǒng)一在一起,還從整體上飄逸出一種恬靜的美感。我相信,如此精微而迷人的語感,一定是蘇蘭朵在小說語言上的自覺追求。猶如托卡爾丘克對天真與睿智的混合,韓江對冷酷與詩意的雜糅,蘇蘭朵在創(chuàng)造自己小說空間和意境的同時,也一定在捕捉和享受這種語感的復雜與精妙。
這部小說中的“槐花香”,當然是這部長篇的核心意象,是《吉祥如意》中重要的修辭手法之一。不過如若加以細品,就會明白其作用不僅是讓整部作品彌漫著令人迷醉的花香,暗示故事圓滿的走向,撫慰人物受傷的心靈,呈現(xiàn)溫暖如詩的意境,同時也是讓某種對世間萬物、人間百態(tài)的認知得以精微而雋永地表達。因為,修辭不僅是一種語言行為,也是一種認識行為。比如,小說在開頭寫道:“那悠然的清香綿綿不絕地彌散,就算吉祥小區(qū)最南面的人家,打開窗子也聞得到。尤其是在安靜的夜里,你會深刻地意識到,槐花簡直是這里的統(tǒng)治者,只憑借香氣,就令人們臣服。并且,花香會持續(xù)很久,久到連最后一個擔心香期明天可能就會結(jié)束的人都感到驚喜。是的,槐花路上彌漫的香氣,每年都超出所有人的預期。這香氣一定比榆錢兒餃子的香氣更加令人神迷……”?所以我想,在這種溫暖治愈的“兩鄰”書寫中,蘇蘭朵同時也表達了自己對都市生活的一種根本的態(tài)度,并借此祝福艱辛而匆忙的我們:從容生活,吉祥如意!
注釋:
①劉恪:《現(xiàn)代小說技巧講堂》,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
②④⑩??蘇蘭朵:《吉祥如意》,沈陽出版社2024年版,第3頁,第126—127頁,第54頁,第171—172頁,第2頁。
③⑦??安殿榮、蘇蘭朵:《寫作是件細水長流的事——蘇蘭朵訪談錄》,中國作家網(wǎng)2016年11月7日。
⑤[英]彼得·威廉森:《現(xiàn)代西方文學觀念簡史》,錢競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頁。
⑥馮雷:《卑微者的心靈追問》,《文藝報》2013年5月10日。
⑧?蘇蘭朵:《小說的尊嚴》,《文藝報》2013年5月10日。
⑨安殿榮、蘇蘭朵:《每一次都是全新的開始》,《民族文學》2023年第6期。
?林喦、蘇蘭朵:《小說創(chuàng)作是建構(gòu)一個“尋找自我”的路徑——與作家蘇蘭朵的對話》,《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
?劉恪:《現(xiàn)代小說語言美學》,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78頁。
?[美]杰姆遜:《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唐小兵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4頁。
(本文為遼寧省社科聯(lián)2025年度遼寧省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研究課題研究成果,項目號:2025lslybkt-062)
作者簡介gt;gt;gt;gt;
遲蕊,1977年出生,遼寧沈陽人,文學博士,沈陽大學師范學院教授、副院長,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遼寧文學院“遼寧文學特聘評論家”。
[責任編輯 刁長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