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子之圓（組詩）

荒野

記得，在荒野上

我用枯草，扎過一只老虎

我們并排坐著

落日下，身邊的老虎通體金黃

它有枯草的眼睛和嘴巴

枯草的花紋、爪子、胡須

我們就那樣靜靜地坐著

望著遼闊無邊的荒野

坐下去，我感覺老虎會發芽，而我

會枯萎。誰也沒有先離開

后來，我察覺它是我心中的老虎

離開它，就意味著將它放歸

老虎用它那枯草的眼睛，望著我

我走遠，它消失在草叢中

荒野起伏，風中，我看每根壓低的青草

都是它，都是老虎

群虎奔跑，它們是我心中的荒野

從中走出來，回頭

就聽見一聲枯草的吼叫

樓蘭美女

睡了幾千年，我們是你的夢境

是誰把你叫醒

醒了，夢還在繼續

是人們的想象？是考古工作者手上的鏟？

還是的復原術

樓蘭姑娘

你的肉身，在博物館里

而你已不需要依靠肉身而活

在時空的另一端，你是光

量子的聚與散，這里到那里

還不到一秒

你是過去，也是現在

你生于樓蘭，也周游世界

一身粗毛衣裙，一身曠野

你手上拎著的草簍，仍是

時裝周模特手腕上的時尚

你美艷動人，沒有身份

以國為名

沒有朋友，并不孤單

沒有故事，注定成為樓蘭國的

開篇與結束

不歡喜，不悲傷

因為讓你悲喜交加的東西

都消失了

人們猜測你，也只是在訴說

自己的憂愁

雕塑家雕刻你，雕刻他的內心

演員扮演你，從未流過你的眼淚

孔雀河的下游

有人在微信上，用你的名字

樓蘭姑娘，樓蘭美女，樓蘭公主，樓蘭新娘

樓蘭……

博爾赫斯說，我即他人

你是否說過，他人是我

虛空大師

買一根竹筍

店主把它

放在電子秤上

稱重、計價

也稱量了

竹筍的空虛

裝進塑料袋

竹筍如錐處囊中

又拿出來

剝去筍殼

露出一座白塔

里面有多少個虛空大師？

在修行，還是

被囚禁

切開，被救出

還是在救人

從塔中出來的虛空大師

不知去了哪里

我叫了聲

虛空

它回我一聲虛空

錯亂時空

雨下著，下著，就變成了雪

落在車上，厚厚的一層

到達另一個區域，那里一片晴朗

好像我駕著一座雪山，好像我

是磁場偏移的北極

晴天送雪，或者偷運白雪的人，承受著

人間全部的寒冷

路上，我遇見另一輛車

周身沾滿花瓣

我想叫停它，問一問，那奔馳的花園

它從哪里來

這土地

我降生在這土地，成長在這土地

我吃這土地長出來的糧食

也在這土地上撒下種子

我在這土地上漫游、跋涉

吻遍所有沉默的石頭

我的吻痕和足跡，在一萬年以后

還會用化石，說出對這土地的深愛

我愛過的都已蘇醒

清明，如早晨的露珠

我來不及愛的

它們在睡夢中也會愛我

空氣使我呼吸，流水為我解渴

有一天，我再也不能把落日追回

我扺達河流的發源地，再不能復歸大海

我在源頭流下一滴淚

也會最后一次走過這土地

沉入海底，無聲無息

一只橙子

我把一只橙子放在車上

在雨天，金黃的橙子

使車內光亮

如果我剝下橙子皮

就把車內的一層光也剝去了

以至于剝去我心中的光

我心中一定有另一只橙子

金黃的橙子

照亮從天上落下的每一滴雨水

雨水中的橙子

在玻璃上聚積、分流

從樹枝上落下

照亮嬰兒的臉

橙子在分裂

看似完美，并不值得贊美

橙子中有更多的橙子

更多的分裂

邊界并非在事物外部

橙子之圓

邊界在橙子的中心

永遠找不到的宇宙之核

又可能位于一只橙子

金黃的表面

橙子轉動

我吃下一只橙子

我在哪里

迷失的橙子

在迷失之中

仍是一只金黃的橙子

胡楊

它有披針形、菱形、卵形、扇形的葉子

就像在柳樹、楊樹、楓樹和銀杏樹之間轉換

最終找到自己。它是集大成之樹

人們贊美它，抵御風沙

然而，那不是抵御

世上沒有一棵樹會抵御它的土地

萬物視沙漠為死亡之海

卻是胡楊的勃興之地

它有沙漠的父親，河流的母親

和風只能吹拂垂柳的裙子

只有狂風如刀，才能雕刻它的形象

塑造它的氣質

沙漠之外，有無數沃野

它們只選這里

有那多么沙漠，它們選擇塔克拉瑪干沙漠

眾多河流中，選擇了塔里木河

當成它的家園，它的祖國

它的繁盛之地，葬身之所

它們的種子，生有翅膀

借著大風，飛進花園

但它們不與繁花為伍

不在花前柳下發芽

肥沃的土地上，少有它的身影

我在植物園，也沒找到它的名錄

就像人間低地上的動物園，養不下

一只雪山上的豹子

它沙粒一樣細小的種子

只在沙和鹽之間尋找生機

春天來了，它們芽葉如翼

好像塔克拉瑪干沙漠讓一粒粒沙子

發了芽

阿爾金山藏野驢

為驢，在野，不在家

要運輸些什么，就馱些烏云和白雪

要拉磨，就去推動阿爾金山

饑餓，就啃食蒿子與荒涼

如果冷，就決斗，交配，產下子孫

嚴寒中站立的，都是火焰

還不夠，就跑起來

四蹄擊響星球之鼓

滾滾沙塵，掩不住鬃毛

高原喂養它們，也向它們

舉起狼群之鞭

沒有退路，活著

即退路

萬年時針

想想看

給鐘表裝一根指針

刻度是萬年

它走得慢極了

像時間本身

它走一刻，有多少花開

多少人，死去，多少朝代

被風吹散

它走一圈，山巒經過多少起伏

石頭剝了幾層皮

星球，升起、隕落

保養它，鐘表匠

一個個都老去了

擦拭它

又用了太多時代的泡沫

使人產生巨大的幻覺

須臾之軀

計劃億萬年之事，不覺

又渾渾噩噩度過一日

它注視一切，又無動于衷

仿佛矗立的懸崖，壞了

仿佛星空，一動不動

繁星夜草

夜很黑

牛在吃草

流水不舍晝夜

牛吃草

也不舍晝夜

它為什么吃草

吃得如此勤奮

吃草消耗的熱量

又通過吃草來補充

在夜里吃草

牛分不清草

它就把嫩的與老的

苦澀的和甘甜的

有毒的、無毒的都吃下去

繁星燦爛，在它背上

滾動

它也不抬頭看一眼

夜漸漸深了

它感到草尖冰涼

而它緩緩走動的身體

是熱的

不時抖動著

將夜色蕩開一層漣漪

仿佛被自己驚動了

它抬起了頭

朝我轉過來

牛，看到了我

以為我也是一頭，趕來

吃草的牛

它又很快把頭低下

夜色中的草地

比以前更密集

草莖斷裂的聲音

和更急切的咀嚼聲

慢慢消失在

繁星下的夜草里

橋墩上的兒童畫

橋墩上有兩個燕子窩

白色鳥屎

像下落的雨點

留在上面

離地一米處

有白粉筆補畫的痕跡

“雨中”畫了一棟小房子

兩側畫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與鳥屎構成完整的一幅畫

雨落在屋頂，落在兩個人身上

或者是鳥屎落在屋頂和兩個人身上

雪花、閃電，也許

另有深意

季節在變化

冬天的雪，變成春天的雨

燕子又快要回來了

作者簡介gt;gt;gt;gt;

笨水，原名陳劍冰，湖南祁陽人，現居新疆烏魯木齊。作品發表于《詩刊》《當代·詩歌》《詩潮》《揚子江》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