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午后溫暖的陽光照進書房時,我再次捧起了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這部偉大的文學名著。望著托爾斯泰的肖像,腦海中不禁又浮現出了當年圖拉之行的場景……
那是1993年12月,在莫斯科,寒冷的天氣阻擋不住俄羅斯人迎接新年的熱情。此時莫斯科的紅場上已經聳立起了高大的杉樹,大街上、商場里到處布置了鮮花和彩燈,伴隨著歡快的樂曲,仿佛空氣里都彌漫著濃濃的節日氣氛。
新年來臨前,我所就讀的莫斯科國立林業大學放假。我決定前往距離莫斯科南方200公里的圖拉,去拜謁心中仰慕已久的世界大文豪、俄羅斯文學巨匠列夫·托爾斯泰的莊園和墓地。圖拉是列夫·托爾斯泰的故鄉,他在那里寫下了《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聞名世界的不朽巨著。
圖拉這座城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而成為莫斯科會戰的重要戰場之一。在這里,堅強的蘇聯紅軍成功地阻擋住了德國侵略者對首都莫斯科的進攻,為保衛莫斯科立下了汗馬功勞。戰后,圖拉市被授予“英雄城市”稱號。
我要拜訪的托爾斯泰莊園和墓地就坐落在距離圖拉市中心十幾公里的亞斯納亞·波良納莊園。那里是托爾斯泰的誕生地,也是他的墓地所在。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那個莊園中度過的,那里也成為那個時期俄羅斯文藝界人士的活動中心,托爾斯泰曾經在那里接待過屠格涅夫、契訶夫、高爾基等著名作家。他以自己一生的辛勤創作,成為俄國19世紀最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登上了當時歐洲文學的高峰。正是由于托爾斯泰這位文學巨匠的緣故,亞斯納亞·波良納莊園也成了世界著名的文化勝地之一。
午后,我從莫斯科共青團火車站坐上了開往圖拉的小火車。俄羅斯的長途火車基本上都是全列臥鋪,大部分是包廂。而從莫斯科州發往周邊小城市的火車因是短途,十幾分鐘一趟,一天十幾趟,就好像市郊的通勤車一樣方便。相對于長途臥鋪火車而言,我們中國人習慣于將這種短途座位的火車稱為小火車。
從車廂的窗子放眼望去,一路上是平坦的草地和微微起伏的丘陵,俄羅斯特有的白樺林和各式各樣的鄉間別墅相繼在不遠處閃現。窗外風景獨特,車廂里溫暖舒適。火車有時在廣袤的森林中穿梭行駛,滿眼都是頂著青色樹冠的白樺樹和不時冒著炊煙的小木屋組成的童話般的俄羅斯風景畫。偶爾還會看到一些墓地,俄羅斯人的墓地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陰冷可怕,讓人感覺更多的是寧靜、古樸、安詳。我們在俄羅斯境內經常看到墓地里五顏六色的墓碑和十字架,常常好奇地駐足觀望,有時也會進去看看。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靜靜地飄起了雪花。比起窗外那冰天雪地的寒冷,車廂里的暖氣熱得讓人渾身上下暖洋洋的。車廂里的乘客不多,大部分是短途的。我的座位對面坐著一位俄羅斯姑娘,姿態優雅,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書靜靜地讀著。我不知不覺有些犯困,在想象著托爾斯泰莊園和墓地的樣子中漸漸睡著了。
途中,火車停在沿途的一個小站。隨著車門的開啟,車外鉆進來的冷風瞬間將我喚醒了。這時一個身穿工作服、滿臉胡須的中年男人,肩上背著一個背簍來到了我對面的姑娘面前,禮貌地問道:“請問,可以坐下嗎?”
姑娘抬起頭微笑著回答道:“當然可以。”
“謝謝!”
隨后這個男人將肩上的背簍放到了座位上,轉身坐在姑娘身旁。火車剛剛啟動,男人的背簍有些偏重,一下子倒向了姑娘,里面滾出來的土豆帶著泥土,順著慣性滾到了姑娘身上。男人慌忙起身一手扶著背簍一手撿起滾出來的土豆,對著姑娘連連說著對不起。姑娘一邊撿起土豆遞給男人,一邊說著沒關系。車廂很快恢復了平靜,男人繼續坐在姑娘的身旁,姑娘專心致志地讀著書。大約一小時后,中年男人到站了,他小心翼翼地背起背簍,起身與姑娘揮手告別,姑娘也揮著手說再見。在我看來一個有些邋遢的男人,身旁坐著一位漂亮的姑娘,畫面不是很協調,但我驚奇地發現,自從那個男人中途上車坐在這個姑娘身旁到下車離開,姑娘自始至終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厭惡和鄙視,即使男人的土豆弄得她滿身泥土,姑娘的舉止依然端莊優雅、落落大方。
我曾經在莫斯科地鐵上看見過這樣一個場景:一個醉酒的男人,頭不由自主地倚靠在了身旁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肩上。出乎我意料的是,姑娘沒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樣驚慌地避開,而是輕輕地托起他的頭,扶正身體,用肩膀靠著,避免對方傾倒。直到這個醉酒的人醒來,姑娘表情自然得體,臉上沒有一點兒嫌棄的神情。
火車經過三個小時左右的運行,到達終點站圖拉。這時候已經是傍晚,想不到此時的圖拉已是漫天大雪。碩大綿軟的雪花,正一層一層從天而降,大雪籠罩著整個城市,能見度不足百米。初來這陌生城市的人根本無法辨別方向,我無奈地圍著車站打轉轉。
20世紀90年代初期,我們這些在俄羅斯的中國人不論到俄國境內的哪個城市去,首先都是找當地的中國留學生或認識的中國人,在他們就讀的學校或旅館留宿。這些人大多是在往返的國際列車上或是在回國的途中認識的,也有在到達游覽當地甚至是在俄羅斯大街上臨時認識的,總之各種方式都有。相互之間留下聯系方式,以便日后往來落腳方便,這已經成了當時旅俄華人約定俗成的做法。以往,我到其他城市也是這樣,首先找個認識的中國人,一般情況下也不需要有多么深的交情,大部分是一面之交或僅僅是相互之間留過聯系方式,到達后直接去找這個人,食宿兼導游就都解決了。下次他到你那里也是同樣。大家彼此往來,相互方便。我在莫斯科國立林業大學留學期間就曾經接待過眾多來莫斯科游覽的中國人,經常陪同游覽莫斯科的各個景區景點。像克里姆林宮、紅場幾乎是我們中國人必到的地方。尤其是紅場,它見證了蘇聯與俄羅斯的歷史變遷,承載了俄羅斯這個民族許多重要歷史片段,留給了世人太多的追憶。我曾經多次來到這里,僅陪同參觀位于紅場上的列寧墓、瞻仰列寧的遺容就不下十余次。
但是,這次圖拉之行來得匆忙,之前并沒有找到我認識的中國人,還意外遇到了這樣的極端天氣。此刻這漫天大雪越下越猛,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想在此時此地遇上自己的同胞,這種概率微乎其微。我在想如何能找到找一所有中國留學生的學校,那樣接下來的事情就都迎刃而解了。
“請問,您需要幫忙嗎?”就在我焦急無助的茫然之時,幸運突然降臨了,一個俄羅斯中年婦女主動向我詢問。
我望著雪中的她,中等身材,頭頂上裹著花色圍巾,肩上披著暗紅色的披肩,腳下穿著用牛毛或羊毛制作的氈子似的雪地靴,手中拎著籃子,四十歲左右的年紀,和藹友好,像我曾經看過的油畫一樣。眼前這情景不就是中國人講的雪中送炭嗎?
“您好!我是從莫斯科來的中國人。”我告訴她,我需要她幫忙找一所有中國學生的大學。
她告訴我這個城市有一所國立師范大學,那里有許多中國學生,并且很詳細地告訴我怎么走。她的話我聽懂了個大概,她望著有些茫然的我,又極有耐心地重復了一遍。說實話,如果不是這樣糟糕的天氣,根據她告訴我的路線和地址,我還是能夠找到的。
“謝謝您!非常感謝您!”我心里一邊思量著如何行走,一邊向她道謝,同時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走去。
“等一等,請等一等!”風雪中又傳來了她的聲音,我扭過頭疑惑地望著她。
“這樣的天氣,已經沒有公交車了,請跟我走吧!”她追趕過來,風雪之中她走在了我的前面,我立刻明白了,她這是要親自給我做向導。
我順從地跟在她的后面。路上的人依稀可辨,大都行色匆匆,飄飄大雪下個不停。不足百米的能見度,街道兩旁的建筑物已模糊不清,大雪已將街道上的指示牌和號碼覆蓋住了,此時肉眼根本無法辨別建筑物上的街道標牌和號碼,我心想如果不是本地人熟悉道路,外地人是難以找到要去的地方的。
不知道穿過了多少條大街小巷,我們在風雪中艱難地行走了三十多分鐘。路上的積雪越來越深,雖然說俄羅斯冬天下雪是常態,但這么大的雪我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我明顯跟不上她的腳步了,緩慢地跟在她的后面,漸漸地與她拉開了些距離,她在前面跟我說著什么,我也聽不清楚。此時,不遠處的一座教堂里傳來了悠揚的鐘聲,這鐘聲在漫天飛舞的雪中回蕩著,是那么悅耳。這一刻,她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指著眼前不遠處的一棟紅色樓房告訴我說,那里就是她的家了,她就住在那棟樓里面,這時家里的丈夫和女兒正在等她回家一起吃晚飯呢。我停下來再次向她表示感謝,準備就此與她告別。然而她卻沒有獨自拐向回家的路,望著我不解的樣子說:“您看天這么晚了,還有很長一段路,這么大的雪天,您一個人會迷路的,不如今晚先住到我家里,明天再到學校去吧!”
望著天空中連綿不斷的大雪、漸漸黑了的天色,再環顧這陌生的城市,我沒有更好的選擇。眼前這位素昧平生的俄國女人的真誠與善良,讓我從心底生出感激,她不但熱情地為我做向導,竟還毫不戒備地邀我去她家里夜宿、面對這糟糕的天氣,我也就不再客氣了。
很快我就跟著她到了她家門口。她向前來開門的丈夫安德烈簡單地介紹了我,男主人伸出了強有力的大手,熱情地將我拉到了屋里。
“你好!”剛進屋里,主人家的小女兒給了我一個小小的驚喜,她竟用漢語向我打招呼,盡管不十分流利,卻感到很親切。
主人十分熱情地拿出糖果和一種自己烤制的面點招待我。面點形狀如雞蛋般大小,光禿禿的外表涂抹著一層白霜似的東西。女主人說,它叫光頭餅,別看它的樣子不好看,名字也不好聽,它可是沙皇時期宮廷貴族的御用食品,是非常好吃的茶點。
隨后她轉身麻利地為我沖泡了一杯印度紅茶,將茶杯放在了一個很漂亮的金屬鏤空茶托里,端到我面前,指著方糖罐子示意我根據口味自己調。我好奇地掰開一塊光頭餅放到嘴里,感覺入口軟糯香甜,一口熱茶下肚,口腔里立刻充滿了一股濃濃的麥香氣息,果然名不虛傳。伴著一杯杯熱茶,一股股暖流不斷涌上心頭,渾身上下頓時暖意濃濃,白天的緊張焦慮和寒冷疲憊瞬間就消退了。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這一家人對我居然沒有一點兒陌生感。
漸漸放松下來的我,開始仔細打量起他們的家來。這是一座蘇聯時期的老式建筑,房屋舉架很高,房間顯得很寬暢,墻面貼著米黃色的壁紙,一大一小兩個臥室,廚房面積較大兼做餐廳,房間里擺放的各種實木家具搭配得十分和諧,是典型的俄羅斯風格,客廳里面的一盞宮廷式大吊燈盡顯溫馨典雅。吸引我注意力的是客廳里靠墻上的一排書柜,俄羅斯人喜歡讀書,每個家庭都有很多藏書。書柜里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令我驚奇的是在這眾多的書籍中,居然看到了《安娜·卡列尼娜》《復活》《戰爭與和平》三部巨著,裝訂精美,看來托爾斯泰的確是俄羅斯人喜歡的偉大作家。繼而我又發現了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還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些作品在中國知名度都很高。
女主人很快準備好了晚餐,不知是為了招待我這個陌生人,還是臨近新年的緣故,晚餐很豐盛,牛排、香腸、沙拉、魚子醬、酸黃瓜、奶酪,還有幾種我叫不上來名字的俄國菜肴。俄國人不爆炒,廚房里沒有煙熏火燎的場面,主食是俄羅斯家庭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面包。男主人首先為他的妻子和女兒開啟了一瓶香檳,而后又擰開了一瓶伏特加,分別給我和他斟了滿滿的一大杯,待他的妻子和女兒倒滿了香檳后,示意我端起來,然后說他們一家人對我的到來表示歡迎,首先為了我的健康干杯!語言簡單明了,場面極具儀式感,說罷一飲而盡,豪爽干脆,俄羅斯人豪放的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雖然伏特加的度數沒有中國的白酒高,但我不太能接受它那股生澀的橡木馬鈴薯味兒,勉強喝了一大口。他疑惑不解地看著我,并沒有勸我喝盡,只是又將我的杯子斟滿了,他自己也倒了滿滿一杯,繼續提議為了我們的友誼干杯。他又是一飲而盡,俄國人喝酒就像喝飲料一樣。俄國人的飲酒習慣與中國人大不相同,一般在酒桌上不打酒官司,也不勸酒,而是彼此監督,寧可自己喝倒,也不許別人比自己喝得多,這一點與我們恰恰相反。這是一個血管里都流淌著酒精的民族,安德烈說伏特加酒原本是烈性酒,現在只有四十度,是根據俄國化學家門捷列夫所做的實驗確定的。門捷列夫認為白酒四十度既保留了足夠的酒精刺激感,又不過于猛烈,是適合人體的最佳度數。這個說法我不知真假,但還確實是第一次聽俄國人講,感覺挺新鮮。
男主人喝到高潮時,興奮地彈起了 “巴揚” (俄羅斯的一種手風琴),一曲《喀秋莎》伴著悠揚的琴聲在房間里回蕩,妻子和女兒也不由自主地邊歌邊舞,這陣勢就是一個小型家庭音樂會。
我沒有想到《喀秋莎》這首蘇聯時期的歌曲,在誕生五十余年后依然深受俄羅斯人的喜歡。據說這首創作于1938年的歌曲,當初只是一首愛情歌曲。兩年后,蘇聯衛國戰爭爆發,一種威力巨大的輪式車載火箭炮,因其型號以“K”開頭,被親切地簡稱為“喀秋莎”。這首把姑娘的情愛和士兵們的英勇報國聯系在一起的歌曲也更加流行,并被賦予了激勵人心的意義。
當我還沉浸在歌聲中,音樂已經停止了。熱情的男主人又斟上了滿滿一杯,舉起酒杯,嘴里說著祝大家新年快樂,干杯!還沒等我有所反應,他又一飲而盡了。
俄羅斯人信奉東正教,每年的12月25日只是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圣誕節,所以在俄羅斯,這一天并不舉行大型慶祝活動。而東正教的圣誕節是每年的1月7日,這一天才是他們的新年開始。一般元旦前俄國人便進入假期模式,俄國人喝酒總是有很多理由的,男主人為了喝酒提前祝賀新年了。
此時忙碌了一天的女主人已經和女兒去休息了。
酒后微醺的男主人安德烈很健談,向我講述著他們年輕時的浪漫和現在家庭的幸福。安德烈當過兵,退役后在圖拉的一家兵工廠工作,是一名出色的技師。妻子柳達是俄羅斯南方索契人,當年安德烈作為工廠的勞動模范在黑海度假,在一次舞會上兩人一見鐘情,相識不久,柳達就從海濱城市嫁到了圖拉。不久前,安德烈在下班的路上,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導致腿部骨折,一直在家休息。善良的妻子柳達堅持工作并默默地承擔起全部家務。小女兒正在讀中學。
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家庭,不就是托爾斯泰筆下那些相似的幸福家庭嗎?酒精開始發作了,我有了睡意,身旁的安德烈漸漸地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第二天早上起床時,主人早已準備好了早餐。因為昨天晚上有些興奮,又不勝酒力,我起來得稍遲些。主人一家怕影響我休息,便沒有打擾我,我連連表示歉意。
早餐后,大雪已經收斂成了零星小雪,我決定動身去圖拉國立師范大學。安德烈因腿部骨折不能走太遠的路,柳達堅持要把我送到學校。面對這么善良和真誠的一家人,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更不知道如何感激這一家人的留宿和熱情款待。
二十幾分鐘后,我們順利來到了一座黃色外表的建筑物前,這時她停下腳步告訴我說:“前面就是您要找的學校了,那棟樓就是圖拉國立師范大學,去找您的朋友吧。”
此時不遠處一個年輕人正冒著風雪匆匆而過,我立刻上前用漢語試探著打招呼:“你好!你是中國人嗎?”如果對方沒有反應,有可能是其他國家的人。
這時我聽到了我想聽到的回答:“對,我是中國人!”
這情景就像是接頭對暗號似的,我們就這樣聯系上了。
“我是從莫斯科來的,東北人。”我首先自我介紹,并告訴他來圖拉的目的。
這位同學告訴我,他來自河南洛陽,目前在這所大學里學習,曾經參觀過托爾斯泰莊園。當我聽說他來自洛陽,心里跟他的距離一下子就近了起來,20世紀80年代初期,作為文學青年,我的小說處女作就是在洛陽的一本文學刊物《牡丹》上發表的。
遇到了自己的同胞,很是興奮,還沒來得及跟送我來的柳達表達感謝,隨著她的一聲再見,她已默默地在風雪之中遠去了……
望著她在風雪之中漸漸消失的背影,我似乎領悟了,為什么俄羅斯這個民族能產生像托爾斯泰這樣的偉大作家。因為它有無數像柳達這樣善良的人。
從此在我的腦海里深深地記住了在圖拉、在托爾斯泰的故鄉、在為抵御德國法西斯入侵做出過突出貢獻的英雄城市里,有一個叫柳達的俄羅斯女人和她幸福的一家。
我跟隨這位中國學生很快來到了他的宿舍,已經有幾位同學在準備午飯,香腸、土豆燉牛肉、米飯、黑面包、啤酒、格瓦斯、中西混合,很合胃口。餐中這位同學說,晚上學校要舉辦迎新年晚會,他邀請我跟他們一起參加。
我通過這位同學了解到,這所始建于1938年的國立師范大學坐落于圖拉市中心,也叫圖拉托爾斯泰國立師范大學。它是以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的名字命名的綜合性大學,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文化底蘊極其深厚。獨特的文化氛圍,高水平的教師隊伍,豐富多彩的課內外活動,使圖拉國立師范大學享有很高聲譽,是俄羅斯著名的學術研究和教育中心。而圖拉距離俄羅斯首都莫斯科市,也只有200公里左右的距離。相對低廉的留學費用,寬松的入學條件,以及為外國留學生接受高等教育所開展的學前系統化培訓,加之優越的地理位置以及良好的生活環境,吸引著越來越多的中國留學生來到這里學習。
晚會是在學校的一個語音室進行的,規模不算很大,主要是為中國留學生們舉辦的。環境布置溫馨浪漫,極具俄羅斯民族風格。晚會開始前,學校負責留學生工作的外事部門負責人瑪莎做了簡短的開場白:“親愛的孩子們,歡迎來自我們偉大鄰邦中國的同學們!在遠離親人、遠離父母的地方,在這里,在俄羅斯,在圖拉,在托爾斯泰的故鄉,你們將與我們共同迎接新年的到來。我祝你們學習快樂,生活開心,身體健康!今天這美好的夜晚是屬于你們的,孩子們!歡快地唱起來,盡情地跳起來吧!”胖胖的瑪莎像媽媽一樣和藹可親,在外國留學生面前沒有外交辭令,也沒有光鮮華麗的語言,讓人感到溫暖、親切。
晚會首先在一群俄羅斯女學生表演的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片段中拉開了序幕,接著中國學生表演了一個小魔術。晚會上中俄兩國學生輪流表演節目,東西方兩種不同的文化在此和諧交融。《喀秋莎》《紅莓花兒開》《三套車》等蘇聯時期的經典歌曲在晚會中相繼出現。現實中我發現這些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的歌曲,年輕的俄羅斯學生們并不十分迷戀,而他們的父輩們卻不同,在俄羅斯我常常看到一群上了年紀的老人聚在一起,拉著手風琴,飽含深情地演唱這些老歌。
一個新穎別致的互動節目給晚會帶來了高潮,一位漂亮的俄羅斯姑娘站在舞臺中央,兩側分別有一位中國小伙子。主持人要求這兩位小伙子用最美的語言、最豐富的詞匯贊美姑娘。誰的俄語流暢,誰的詞匯量豐富,誰的語言最美麗,誰能打動姑娘、贏得姑娘的擁抱,誰就獲勝。
“你很漂亮!”“你很美麗!”“你就像花兒一樣美麗!”“你美麗得像我心中的月亮!”“你優雅大方端莊!”“你就是我最心愛的姑娘!”——比拼在火爆地進行。
節目互動性極強,笑料不斷,像看中國小品似的。這些中國學生也都同我一樣在大學預科學習俄語,課堂上俄國老師也經常用類似的方法訓練學生們的俄語,效果很好,我深有體會。
漸漸地,其中一個小伙子有些詞不達意了,眼看著就要敗下陣來,他焦急地搜腸刮肚,但俄語單詞實在有限。望著眼前這位笑盈盈的姑娘,心有不甘的他將嘴巴貼近姑娘的耳朵,好像要告訴她什么悄悄話。就在姑娘欲側耳傾聽時,小伙子突然調皮地在姑娘的臉頰上飛速地吻了一下。被意外偷襲的姑娘沒有一點兒驚慌與羞澀,正當大家發愣之時,姑娘快速地將欲逃跑的小伙子攬入懷中,給了一個緊緊的擁抱,回了一個重重的吻。小伙子被姑娘吻過的額頭上留下了紅紅的唇膏印,在大家的哄堂大笑中慌張地跑掉了。
晚會熱烈而歡快,高潮迭起,歡歌笑語。我也被剛剛認識的這位洛陽的同學推到臺上,壯著膽子唱了一首跑了調的中國歌曲。盡管五音不全,但也贏得了熱烈的掌聲。晚會最后在中俄兩國同學共同演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曲中歡快地結束了。
第二天,雪還在下,同學們告訴我因新年假期,托爾斯泰莊園可能閉園,建議我在此多留幾天。因我在莫斯科還有其他事情需要處理,翌日我便返回了莫斯科,造訪亞斯納亞·波良納莊園的計劃便擱置下來。
曾經參觀過托爾斯泰莊園的那位同學告訴我,其實托爾斯泰的墓地在莊園里只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土堆而已,普普通通,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豪華。夏天墳上長滿了青草,外圍有一圈低矮的小柵欄,周圍簇擁著鮮花,沒有任何裝飾。冬天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著,沒有墓碑,也沒有十字架,人們只有在接近墓地附近的區域看到寫有“肅靜”(Тишина)的俄文牌子和瞻仰者敬獻的鮮花時,才知道這是一塊墓地。對于托爾斯泰這樣一塊樸素之極的墓地,奧地利作家茨威格曾說過,它是“世間最美的、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墳墓”。
無論托爾斯泰的墳墓多么普通,也絲毫不影響他在世界文學史上所享有的崇高地位,他被后人認為是從文藝復興以來唯一能夠與但丁、莎士比亞平起平坐的人。他的思想光芒,能夠穿越百年,歷經歲月的滄桑,依然照耀今天的我們,因為他的作品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和獨特的藝術魅力。
我讀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還是在青春萌動的中學時期,在同學家里偷偷讀到的。同學的母親是工廠里的圖書管理員,知道我喜歡讀課外書,就經常把一些文學書籍帶到家里。為了讀到這些書,我也就自然成了這位同學家里的常客。那也是我最早讀到的外國文學名著,此時《安娜·卡列尼娜》已經問世一百年了。從那時起我就深深地記住了托爾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只是我真正理解其中含義時,已是娶妻生子、人到中年了。
雖然我此次圖拉之行的初衷是造訪亞斯納亞·波良納莊園,在蒼翠的林間小徑上追尋托爾斯泰的足跡,最終拜謁那座簡樸卻震撼人心的托爾斯泰之墓。然而,天公不作美,連日的大雪阻擋了我的步伐,最終未能如愿。多年來心中不免常常泛起一絲遺憾,仿佛與這位文學巨匠的對話被一場大雪無情地隔斷了。但回想起來,這次短暫的圖拉之行,以另一種方式撫慰了我的心。古老的圖拉,如同一位溫厚的長者,用特有的方式接待了我。風雪中偶遇的柳達一家,圖拉國立師范大學中俄兩國學生溫馨火爆的新年晚會,讓我終生難忘。
圖拉,這座承載著文學與歷史的城市,在我心中刻下無法磨滅的印記。為了那片未曾踏足的莊園,為了心中那未了的愿望,我默默地對自己說:“圖拉,我還會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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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樹華,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傳記文學學會副秘書長。作品散見于《牡丹》《中國鐵路文藝》《遼河》《千山》《文化周報》《鞍山日報》等報刊。
[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