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是解藥,但解藥在時間里。
——題記
1
在泉城的晨昏里,我常常想,這一生從這里走下去,我就會脫胎換骨,就會與自己出生時既定的命運徹底割裂。甚至,我固執地認為,從那座大山里走出去,我將不再是山里人。
黃昏時分,被炙熱的驕陽炙烤了一天的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蒸籠。視野里的城市上空,那一片片漸沉的晚霞,仿佛一團火,把城市的大半個天空燒得通紅。
距離離校還有最后一天了,家境好的同學大多已在父母的社會關系里,找到了自己職場的最佳路徑。他們從一出生起,就在隱形的階梯密碼里,置身于一種四周密布安全感的蔭護。
其實,對大多數像我一樣的人來說,這永遠是一個有些憂傷的話題。面對大山,學會沉默是多么重要的事兒。每每聽到有人提及,我也總會用沉默來回避交流。因為,我實在是不愿意讓那些自己經歷的、好不容易漸忘的一些挫折,一次次地復活在這樣的話題里,被再一次提醒。
這些年,每每對自己的過往進行回顧,我都會久久地陷于一種深重的挫敗情緒,無法自拔。對于自己一生都在致力于尋找的安全感,我也總是會在一種心理暗示下,以及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外界壓力的雙重作用下,陷入無聲的潰敗。
很多年過去了,盡管我已走在了自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秩序里,但不免為謀生奔忙。在出生時既定的命運暗礁面前,我時刻都在錯位與糾正的糾纏里,承受著生活給我的一個又一個重創和提醒。這種顯性的區別與兩種不同的命運供給,足以鮮明地對應這些隱蔽的真實。
可我,最不想回的就是東北的那個小城。我已經用盡了我的全部力氣從那里掙扎逃離,又怎么甘心讓自己去走回頭路呢?
可是,如果不回去,剩下的時間,我將要面對的未來,就是單槍匹馬在這個城市,打拼出自己的天下了。
此時的我,在這個供養自己溫飽的物質世界里一窮二白,卻癡想著自己有一天,一定要在這個省會城市里,打下自己的江山,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大房子。
其實,有一套房子并不代表著富有。但有了它,將意味著我的未來不再是這個城市里的那一串想象中的省略號。而城市,也將不再是別人的城市。至少,我也算是這個城市的省略號中的一個點。
一套房子承載的內涵,足以縮短他鄉與故鄉的距離。沒有房子,我就會連那個省略號中的一個點都不配。這一點,那些像我一樣一窮二白,想憑著彼時那些掂不出輕重的豪情壯志在一個城市扎下根的人,也一定深有體會。
“青春的花開花謝,讓我疲憊卻不后悔,四季的雨飛雪飛,讓我心醉卻不堪憔悴,輕輕的風輕輕的夢,輕輕的晨晨昏昏……”
七月的泉城,校園里充滿離別的氣息。操場的草坪上,一直有人在彈奏吉他,反復地低唱著民謠歌手沈慶的那首《青春》。每一句歌詞都代表了那個時代的我們,在感受生活的每一寸情感紋理。
那些即將離別的校園情侶,正在爭分奪秒地在青春的年輪里,刻下愛情曾來過的痕跡。偶爾,還會傳來低低哭泣的聲音。在這樣的時刻,每一種聲音,都是一個逝去或即將逝去的音符。屬于我們的時代結束了,在這個承載著青春的操場上,下一個七月,這個操場不知道還會承載多少人的青春和離別。
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把愛不釋手的民謠吉他。來到這個城市讀書的第二個學期,我用幾個月節衣縮食的代價,清空了自己的存款,狠狠地攢足了自己的勇氣。我從校園小街上的那個琴行里,一次性消費,買下了那把癡想了許多個日夜的民謠吉他。
每個周末,我和同伴都會一起去鄰校的大教室里,和那幾個理工男一起,在老師的指導下,學習彈奏那首讓自己如癡如醉的《青春》。
我在草長鶯飛的五月里,從長計議著我的戀情。我必須抄近路盡快學會這首曲子,把它送給那個喜歡穿白襯衫、長得干干凈凈的理工男H。他與我的距離很遠,需要斜穿過這個充滿文化底蘊的城市。我們彼此之間的愛戀,僅限于在一眼萬年后,又在慌張的躲避中無處安放的眼神里交流。
在青春的快節奏里,從昨天延續到今天,我們卻從來不敢去想明天。在那個情感又干凈又純粹的學生時代,盡管在同一個城市,我們卻每周都需要以綠色郵筒作為載體,用帶有彼此溫度的書信,作為情感傳遞的唯一途徑。
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每個星期寫一封書信這個習慣,已成為我們在這個城市里,彼此之間最美好的期待。
寫的書信多了,有些情節開始變得輕飄飄的。我不知道是自己的情感進入了盲點,還是他的重心誤入了盲區。當我們習慣用一種語言去描述另一種生活時,感情似乎已在彼此的在乎里,漸漸地發生了錯位。
2
傍晚,我一直在校園的甬路上徘徊,心里慌慌地,像長滿了草。我仿佛正走在一個經緯難分的人生十字路口。我不知道哪個城市屬于我,當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屬于哪個城市。遇見一個人之前的那種情感上的無依無靠,已在冥冥之中的相遇之后,發生了悄然換位。
我沒有做好心理建設,可是,一個時代的結束,瞬間就在我的心里,建起了一座堅固的高樓大廈。
當你是一個人的時候,你的使命是讓自己優秀。當你成了那個人身邊的影子時,你的使命是讓身邊的那個人幸福。
隨著H那張S大碩士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到來,我們的戀情就注定要散場了。隨著越來越濃重的迷茫,我已經人為地為我們的未來劃了一個清晰的分水嶺。
在這個繁華的城市里,我一窮二白。我望著這個城市里的高樓大廈,它們卻沒有一平方米的面積屬于我。未來會怎樣,我在心里默算了無數次,最終也沒有能力確定,在人生的哪一個小數點上可以進行刪節。我在暈頭轉向中,決定選擇忍痛割愛。
我不是一個對未來擁有定數的分子。換句話說,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去承擔生命中的下一段遺憾。因為,最后的最后,說不準哪一天,我們終究要離開這個共同熟悉的城市各自單飛。
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是因為濃重的迷茫情緒,決定要放手這份其實在自己的心里一輩子都刻骨銘心、干凈而又純粹的戀情。在那個時候,在我自以為是的認知里,或許放手才會永遠留住美好。
同樣,憑著H的優秀,在這座繁華的城市里,他會擁有更好的未來。而我,只會去拖他的后腿。畢竟,這個城市一直是屬于他的,卻從未屬于我。在這里,我一直是過客。
很多年以后,當我再回顧青春,將那份發霉的遺憾再次從內心深處拎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晾曬時,心還是會疼了一下又一下。那些不愿離開的久久凝視,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
在那個迷茫的階段,物質上的貧窮,在某個關鍵的時候,真的能耗盡一個人努力建立的信念,摧毀他努力維持的尊嚴。當一個人不幸福的時候,那份久違的情感體驗還總會時常帶著嘲諷,不時地拱出記憶的縫隙,去捕捉舊時光的氣息。
白楊、紅墻、青瓦還在,矮墻、斜檐依舊。耳邊回響的歌手老狼的校園民謠,在時間的見證里,卻早已變成了青春來過的痕跡。從分別那一刻起,我們彼此的人生軌跡便已經分開,彼此越來越陌生了。
起風了。回過神兒的時候,我們已經走在了各自的婚姻路上。量身定制的命數,也被解讀為婚姻最好的詮釋。若干年過去,一言難盡的婚姻,催熟了一個人的成長。隨之而來的,是將一個人一向引以為豪的雙重能力消失殆盡。
成家后,我們身不由己地陷入日子的庸常。成年人的世界,柴米油鹽變成了生活,百般滋味只有嘗過以后才知道。每個人都不容易,既想把孩子教育好,也想把父母照顧好,還想掙很多的錢,想什么都顧到,最后卻什么都沒有做好。
夜深人靜的時候,過往的記憶還會時不時地打著轉,拎出當年現場的細節,提醒著我們那些青春曾來過的日子。這時,總會讓人一邊感動,又一邊遺憾,就連時間都拿它再也沒有了辦法。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中間空白的那些年,我們的未來,會是怎樣的?
3
畢業初期,我留在了自己讀書的J市。學校大門一關,將曾經心比天高的我們,流放到了社會這個格斗場。
我始終認為,如果不出意外,J市將是我從此工作、生活一輩子,甚至是身后長眠的地方了。只有我自己能夠感受到,這個城市對我的影響和滲透,早已遠遠地超越了北方的那個小城,甚至超越養育了我十幾年的村莊。
在所有的同學中,我是最后一個離開校園的。我一個一個地將同學們送走,卻拒絕任何一個同學送我離開。我從來都不習慣送行,哪怕在送走一個又一個同學的時候,我也是硬著頭皮,極力地掩飾著自己的離愁別緒。我承受著自己的倔強,看著他們一個個走進離別的車站,臉上掛滿了淚水,我卻不愿意流下一滴眼淚,在他們面前輕易示弱。
實際上,我早已經在畢業晚會的那個夜晚,在一場酒醉之后,提前釋放了自己的憂傷,徹底清空了我輕易不肯示人的脆弱。那晚,我喝得不省人事,我的倔強從不允許我輕易示弱。只有在大醉一場之后,我才敢做內心最真的自己,袒露內心最大的不甘和痛苦。
回到寢室,我一頭栽到床上,蒙著頭,不知道哭了多久。后來,只記得在半夜里,我聽到耳邊傳來一陣陣急切的呼喚。睜開眼,我看到圍在我床前的室友們那一張張真誠的臉。看著她們,我突然有些無地自容,開始后悔自己沒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脆弱和憂傷。我掙扎著坐起來,試圖下床去走廊里走走,卻被她們死死地按在了床上。在她們的命令里,我再次進入了宿醉的酣睡里。
分別的這一天,真的不可避免地來了。
現在,我一個人走在返回校園的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那么多,卻再也沒有一張熟悉我的和我熟悉的臉孔了。這個城市有那么多人,卻再也沒有一個人像他們一樣熟悉我了。
想到這里,我的眼淚再也沒有能力隱藏了,它們沒有出息地流了出來。我邊走邊無聲地哭泣,再到后來,我已經無法再繼續獨撐過程了。反正再也沒有人認識我了,索性出聲地抽泣吧。
我不想回到沒有人的寢室,也不知道自己又能有多少勇氣,去獨自面對那種凄惶的孤單和蒼涼。
我突然開始那么強烈地想念H。在這個城市的空氣里,至少還有一個熟悉我的人,還有他的氣息存在。我認真地呼吸著,仿佛真的可以在透明的空氣里,找到其實我并不熟悉的味道。其實,除了那一次在擁擠的102有軌電車上的緊密抵近,我們根本不熟悉對方身上的味道,更別提要去辨別一個人的氣息了。
那把八成新的民謠吉他,被我以低于購買價一半的價格,賣給了一個斯斯文文的學弟。以后的日子將被生存占滿,詩和遠方對我來說太奢侈。目前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給心愛的物品找一個珍愛它的人,為它尋一個最好的歸宿吧。
想到這里,那些被自己雪藏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那是我有生以來最不顧形象,也最淋漓盡致的哭泣了。那一次以后,在人生的每一次難過里,我除了默不作聲地流淚,似乎再也沒有好好地哭過了,直到現在。
我孤零零地坐在校園第三食堂門前的長椅上,面前總會有一些學弟學妹從我面前三三兩兩地經過。他們似乎很懂我的憂傷,沒有讓我覺得難為情。或許他們也明白,今天他們看到的一個人的流淚,即將是未來的日子里屬于他們的那些離別的預演。
生活突然一下子就清空了。在這個城市里,友情和戀情都走了。從那一刻起,我的情感軌跡開始逐漸偏航。盡管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設,可是,在當時我卻承受著自認為有生以來經歷的最大的疼痛。從來都表現得堅硬如鋼的我,那個夜晚卻徹頭徹尾卸下了自己偽裝的堅強。
我一邊崩潰,一邊努力地自我治愈。這樣,我才可以讓自己不再虛空,再一次擁有追求詩和遠方的前提和能力。
泉城的七月,在越來越沉的夜色里,漸漸地變成了虛數。轉身離去的人,讓時間又虛化了一些。
4
現實下手往往毫不留情。離開學校以前,我對工作后的向往都是美好。離開學校之后,我才發現,等在自己前方的并非坦途。那些看得見的,抑或看不見的,一段段彎彎的隧道,或長或短,都與艱難和迷茫有關。
現在,我從那座又高又氣派的7號學生公寓走出。再過幾個月,寒冷的冬天就來了,這座公寓的溫度會不會一直陪著我,讓我在這個城市感覺不到冷,讓我不寂寞?
從拎著行李踏出學校大門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自己今后的生活就如同退潮,要面對的情況就不一樣了。
離開校園的時候,我將自己所有的行李一件件搬上了出租車。關上車門,我扭頭最后看了一眼那個留下我最美時光的校園。此去一別,則意味著從此我將置身事外,與這里再無關系了。
工作初始,薪水微薄。為了節約開支,我租住在泉城郊區的青年公寓里。每天二十四小時的寶貴時間,僅上班下班乘坐公交車,就會消耗掉一個多小時。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還意味著生活與現實的另一種投射。
遠離城市繁華的城中村,三層樓的青年公寓,沿著逼仄的樓梯走上三樓,一條不太寬的樓道隔開了南北租戶。每個房間的大小,均在十平方米左右。樓上樓下的房間,大多住著剛從學校畢業、一窮二白卻倔強地留在這個城市艱難打拼的年輕人。
路過一扇扇打開的房門,看著室內的簡單擺設,我就知道,他們同我一樣一貧如洗。這也意味著,眼前的生活將讓我與他們同病相憐且緊密相依。這種生存狀態讓我們相互依存,同時又讓我們彼此愛惜。
當我的腳步穿越走廊的煙火,一步一步抵達生活的深處時,再厚的濾鏡也掩蓋不了那些青春的清貧。
走廊里,第三扇房門前,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正在忙里忙外地準備著晚飯。幾個和他一樣年輕的男青年坐在房間里,正熱烈地討論著IT行業近期的市場行情。看來,住在這個公寓里的這些人,大多是我的業界同行了。
在這個城市西南側的城中村里,類似的青年公寓中,大多住著在J大路科技一條街上工作的青年群體。處于城鄉過渡地帶的城中村,蘊含著不同形態的生活方式,它就像生態學上的一個過渡地帶。由于房租和生活成本相對較低,它給了許多像我一樣想要更多自由和自主探索生活的人更多的可能性。
在這個城市里,外來居住人員比例,已超過本地人的一半,附近的小商鋪也被外地人占了半壁江山。這些城中村位于繁華城市的邊緣,因為有了這些白領的存在,所以創造了這個城市中一種特殊的生活氛圍。
畢竟,當下的生活環境,也只是一種暫時的經歷,每個人的心中都潛藏著野心和夢想。房子是租的,但生活不是。居住在哪里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對自由和美好的向往和追求。總有一天,這個充滿包容的城市會伸出溫暖的手,將我們推向一個更高的平臺,加深我們與這座城市的連接。
從走廊的東頭走到西頭,僅一個來回的工夫,我已經對三樓的整體情況進行了大致的摸底了解。
如果根據房間的南北走向,以及房間的大小和布局來劃分等級的話,整個三樓的九個房間,除了僅剩下的那間走廊北側的房東女兒的房間外,那幾個男青年的房間,則是這個樓層最大的一個房間了。從ABC等級劃分上來講,他們的居住條件,可以稱得上是A級的高級待遇了。
房間靠南,陽光地帶下的十幾平方米的房間,靠近南北墻,分別擺放了兩張上下鋪。兩張床鋪中間,兩張不大的電腦桌上,擺放著兩臺DIY的組裝電腦。環顧四周,我敢斷定,這兩臺電腦應是他們在這個房間里最值錢的家當了。
房頂是傾斜的,一個不太大的窗戶,兩條干凈的藍色窗簾自然地順垂于兩側,提升了整個房間的品位。窗外八十厘米左右,一棵高大的法國梧桐與他們日夜守望,寬大的葉子伸手可及。房間雖然簡陋,但布置得卻干凈整潔,刷新了我之前對男寢室慣有的印象。
走廊里,離房門最近的地方,一個小小的蜂窩煤爐子,正在熱烈地上演著這個公寓里熱鬧的煙火劇。爐灶上面坐著的小鐵鍋里,煮著的半鍋清湯面條,正冒出絲絲縷縷的熱氣,傳遞著這個樓層的煙火氣息。爐子里面燃燒的蜂窩煤,展現出的正是他們在這個城市里所有的清貧和不甘。
彼時,來自五湖四海的我們,樂觀地生活在富裕的盲區里。我們停留在這個實現夢想的起點上,期待著努力過后的美好生活,能夠早點兒穿越迷途向我們款款走來。
5
對于城中村的白領們,假裝體面則是我們最后的倔強。
剛剛走向社會,出于囊中羞澀的窘困,留在這個城市的年輕群體大多會像我一樣,毫不猶豫地選擇城中村,作為自己在這個城市的棲居之所。這些人居住在這里,經歷著工作摸索、經濟困境以及內心的一次次掙扎。
居住久了,彼此漸漸熟悉起來。這種宛如第二個學生公寓的親切而熱烈的居住氛圍,漸漸地解開了我初入社會的迷茫和不安。
城市接納了我們,卻沒有給我們太多的包容。掙扎與彷徨是這個城中村的白領們面臨的普遍問題。我們雖然生活在這個城市,卻幾乎沒有時間享受城市的繁華,也無法融入城中村的社會生活。長時間的高強度工作,讓我們每一天睜開眼就陷入了奔波與忙碌。這種工作與生活之間的矛盾,讓生活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面臨著巨大的內心掙扎。
白天的走廊里總是靜悄悄的。每天天一亮,匆忙的生活情節就在走廊里打開了。睡眼惺忪卻又腳步匆匆的我們,端著自己的洗漱用品,不分秩序地擠到水龍頭前,爭分奪秒地洗漱完畢后,在匆忙的告別中,騎上自己的飛車奔向四面八方,向繁華的城市中心奔去,奔赴自己在這個城市的工作崗位。
我們白天在城市的數碼港高樓里辦公,晚上強打精神疲憊地回到城中村,這種單調的生活狀態,讓我們不得不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之間反復切換。
時間久了,我常常會對自己的生存狀態產生疑問。長時間面臨的挑戰和困境,讓我一度陷入內心的掙扎。我期待著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每天這樣一睜開眼,就掙命一樣地往返于居住環境與工作地點。兩者之間存在的巨大反差,讓我的生活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性。
城中村的生活雖然寧靜,可我真的不想長久地陷入一種蝸居狀態無法擺脫。但是如果搬離了城中村,時間壓力變小的同時,我面臨的又是巨大的經濟壓力和社會壓力。這種在工作的追求和生活之間的內外矛盾,無時無刻不讓我陷入復雜的情感掙扎中無法自拔。
在彼時那個充滿奮斗和激情的城市里,對在泉城漂泊的我們來講,以我們當時的收入,要買房被這座省會城市真正地接納,起碼要五年之后。
作為城市邊緣人,在當時,我們誰都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到底是對還是錯。學校傳授給我們的知識,也從來沒有關于人生選擇的正確解法。
那一年,泉城的冬天真冷。每天清晨醒來,我租住的小屋里,臉盆的水面上總是結滿一層薄冰。每晚回到城中村,回到一個人租住的小屋時,小小的蜂窩煤爐子里的煤球早已燃盡,房間里異常冰冷。
為了讓房間能夠有一點兒溫度,我總要舉著一塊煤球,樓上樓下地奔走,小心翼翼地敲開鄰居們的房門,四處求人引火。有時,因工作加班太晚,回到住處時,鄰居們早已壓實了燃燒的爐火。扛不過寒冷侵襲的時候,我會舉著一塊煤球去村莊里,一路循著燈光,硬著頭皮敲開一個個還在營業的店門前去引火。
時間久了,附近的鄰居都認識了我。總有些人會在我下班之前,幫我引好了蜂窩煤火,只等我敲開房門時,他們會給我一個溫暖的笑臉,為我遞過來一塊火紅的蜂窩煤球,溫暖著那個冬天獨在異鄉找路的我。
多年以后再回顧那個冬天,我總會暗自慶幸,人與人之間的社交界限,打開的方式有很多種。而我與城中村的鄰居們,彼此打開心門的載體,卻是一團發著光的火種。這種小心翼翼的交接,讓漂泊在泉城的我們,撥開了表面的冰冷。隨著溫度的一再潛入,生活依舊擁有了滾燙的滋味。
曾經,很多人的夢想是從城市開始,但卻在城中村結束。這里的很多人,也包括我自己。如果一個人沒有錢,城市相對來說,也只是城市。可是,在那個一貧如洗的青春時代,租住在城中村的我們,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獨特的經歷和人生故事,在自己曾短暫停留的地方,生長出自己獨有的本真底色。
原來,每個人都是有溫度的,只有和不對的人在一起才會冰冷。
6
那一年下班后,我的小屋里總是放著王杰的《英雄淚》。都說喜歡的歌曲總是與自己的心情極大相關,對于這一點,我總是深信不疑。那一年,那個冬天的冰冷,在我的記憶里刻骨銘心。
沒有人知道,在那樣的冬天里,我極盡努力地去維持自己最大的體面。在我的內心里,我是那樣渴望溫暖,渴望將來有一天下班后,也能如泉城里的大多數年輕人一樣,在自己的城市里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家,家里有溫暖的燈光在等我,還會有炊煙,有歌聲,有笑語,有十指相扣的溫情,也有發自內心的呵護與關愛,在一個不大但充滿溫馨的家里滿滿盈蕩。
可是,泉城的萬家燈火,承載的也只是我不能夠確定的年輕夢想。
畢業初期的經濟拮據,常常會讓我陷入一個接一個的窘困之中。我經常會有因交不上房租而紅著臉在房東面前為自己爭取延期交租的窘迫。還有因種種原因經濟鏈斷條,進入青黃不接的一貧如洗。更有為了所謂的自尊和羞澀,在虛弱里硬撐著,寧愿幾頓沒有飯吃,也難以啟齒開口借錢的凄惶。
不想上班的時候,我會羨慕那些醫院里的病人,羨慕他們不用每天睜開眼,就掙命一樣朝外奔跑。至少,他們可以躺在床上,有人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還可以吃到自己喜歡的美食。更重要的是,他們不必為每天會發生什么而擔憂焦慮。
那些日子,為了心中那個年輕的夢想,我每天都充滿激情地奮斗在那個別人的城市里。工作之初的一窮二白從未讓我感覺到生活中的苦和累,更沒有磨滅自己想在那座城市扎下根、渴望一切能夠反轉的向往和斗志。
隨著細節的不斷深入,我坐在漸沉的夜色里,清點著被時光收割的往事。漸漸地,窗外的寂靜也被雨聲掩埋了。
生活中,面對大山,學會沉默是多么重要的事兒。因為不只是我,很多人都是這樣,在生死這條線上,帶著殘缺的心愿,裁剪著夢的補丁,縫縫補補一輩子。
畢竟,人生無常才是正常,這是世間的本質,也是生活的真相。畢竟,我們還要攢足了力氣去眺望遠方。
7
我們的一生,不過是無數個習慣的總和。就比如,如今的我,面對各種有意無意的詢問,總是會選擇避而不談。
至今,那些情節已離我很是遙遠。這些年,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講述過自己當時的艱難,更沒有向父母吐露過一字一句的不容易。盡管自己也知道,他們也曾埋怨過我的不懂事兒,抱怨我不懂他們的擔憂,責備我的杳無音信。可是,他們哪里又會明白我原本沒想要過的倔強。我倔強地想著有一天要衣錦還鄉,卻忘記了自己擁有的另外一個角色和存在。
這些年,怕父母擔心,無論是寫家書,還是打電話,我從來報喜不報憂。在自己工作的城市里,我撐過了一個又一個艱難的生活片段,也熬出了一個又一個所謂的生活的真相。但對于這一切,我對父母都只字不提。每一次在他們充滿擔憂的詢問里,我的嘴都像是涂滿了強力膠,避而不答。
有些事,說出來有矯情的嫌疑,咽下去又嗆得喉嚨生疼。百般委屈和辛酸涌上心頭時,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值得一提。人總是執著于第一眼就認定的東西。我曾經以為,憑借自己的優秀表現,哪怕異鄉的房梁和屋檐把生活壓得再低,也會擁有另一片天空和希望。
可是,這個世界往往事與愿違。人的一生,總有幾個關鍵節點在某一時刻被改變。正當我逐漸走出生活困境、在向好的職業軌跡上順利前行時,時間這個分配大師,卻在隱形的暗示里,切斷了我行走的另一條路徑。
2005年8月,正當我剛剛走出職場探索階段,一切都在轉彎向好時,一紙來自小城的入職通知書發到了我的手中。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又一次陷入了生活布下的迷陣。
不管是向左還是向右,無論是哪一種選擇,我都沒有辦法讓自己做出決定。畢竟,在這個世上,很多人,很多事兒,都不能離開彼時彼地,去單純地判斷或理解它。因為,很多事情的確是無法用對錯去說清楚的。
那天,天空下著雨,我約上留在泉城的同學,漫無目的地徘徊在大學的校園里。我們順著校園的那條直角街一直走,走過來,又走回去,一直走到天黑。當我們再一次從那條街的直角處轉彎時,恰好聽到了洪樓教堂的鐘聲,每一聲都敲在了我的心門之上。
這一刻,我似乎明白,在這個城市里,自己堅守的,其實從頭到尾,似乎都是一個死結。這里是我自己的反方向,而現在,我需要從另一個方向里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或許,酒醉之后,我才會有足夠的勇氣,去嘗試另一種人生。
畢竟,未曾體會過的機關生活,正帶著蒙娜麗莎般的神秘,在遠方吸引我去打通與我彼此陌生甚至對立的那個世界。
兩條寬闊的公路,交叉著穿過這個郊區的村莊。這個城市里的風,還有那些我確認過的眼神,它們成了我在泉城最后一眼的記憶。
來到泉城火車站的時候,天空的細雨讓泉城8月的炎熱退隱了一步,也使我的生活往深處走了一截。
隨著人潮,我拖著簡單的行李走進站臺。綠皮火車上,我踮起腳,費力地將行李放到行李架上的那一瞬間,仿佛看到了前方正等著自己的那么多的陌生與無助。這意味著,我的現在與今后正在互相設局,這座慢慢地成就了更好的我們的城市,從此將不再屬于我,我的眼前也只剩蒼茫。
想到這里,內心再也無法按住憂傷,突然流下來的眼淚滌蕩著太多內心的不甘。我知道,青春的指縫里,在卸下夢想的綠皮火車上,我注定要成為一截木樁,深深地扎根于北方的那座慢時光小城了。
8
在快時代里慢下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一直保持慢節奏的小城,想要做一個真實的自己更不容易。
曾經,懷揣夢想的每一個“我”,也都是“我們”。后來的我們,每個人最后也都沒有逃脫過人、歲月和角色的交疊。很多時候,成年人的無奈就是,即使自己極盡努力想把周圍的一切都照顧好,卻在這些忙碌里丟失了真實的自己。
在新的工作環境里,一個人要時刻做好準備,將自己變成多面手,隨時迎接來自四面八方的工作任務和角色。我不僅要全力以赴將工作做好,還要時刻照顧領導、同事以及自己身邊很多人的感受和情緒,卻唯獨忽略了自己的情緒和感受。每一天看似波瀾不驚,實則內心時刻都在隱藏崩潰。
而在家庭中,一個人時刻要保持蓄勢待發的狀態,隨時切換生活所需的各種角色。既要保證工作的大旗不倒,還要施展出三頭六臂的魔法,極力做好來自四面八方對自己的訴求。僅僅把這些做好是不夠的,一個人還要掙很多錢,保證生活的基本需要,應付突如其來的變故,提高生活的品質……
近些年,隨著經歷的增長,我盛放心事的彈性也越來越強。我總是習慣看到別人的堅強和優長,卻忘記了自己也在閃閃發光。我也常常會在深夜里一個人默默復盤,因為對自己的高度不滿,內心備受煎熬。每一次復盤后,我都沒有放棄自己,仍會保持奮斗的節奏,將心情迅速調換到精神抖擻的擋位。
時間一去經年,我也在各種節奏里適應了這個世界上各個擋位的溫度。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可還是忍不住一步一回頭。下一站,我還是愿意相信,一個人只有在苦盡甘來時,才有資格去講述來時經過的路。
就比如,泉城那條街的直角,承載的那些年輕的戀情和遠方。
作者簡介gt;gt;gt;gt;
宋雨薇,滿族,1979年9月出生,現居吉林白山。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民族文學》《安徽文學》《青海湖》等刊,有作品選載于《散文海外版》。曾獲孫犁散文獎、吉林省第六屆公木文學獎(吉林文學獎)。
[責任編輯 劉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