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維

一

把插在頭發里的手拿出來的時候，我發現每個指縫里都帶了幾根頭發。用手指搓了搓，搓成一個蓬松的球體，把它們投向了垃圾桶，沒進。

我的妻子拎著掃帚走過來，嘴里嘟囔著，亂扔。她彎下腰，掃起我那一團正在慢慢散開的頭發，將它輕柔地放進垃圾桶。她望向我一眼，說，實在寫不出來就別寫了，你一晚上揪下來的頭發比你寫的字都多。

確實，我這一夜又是什么都沒寫出來，我的手和鍵盤仿佛產生了某種隔閡，原本親密無比配合無間的它們，無論怎么碰撞也無法產生任何聯結。我被文字拒絕了，這對于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中年男人而言是另一種嚴重的中年危機。我寫不出來就意味著失業，可能要靠著我當平面設計師的妻子養活，我倒是很享受，只是怕她不能接受。

我可能得讓你養我一陣兒了，媳婦。

那倒沒事，但是你得告訴我這一陣兒是多長一陣兒。

我再次陷入沉默，她轉頭繼續掃地。我關了燈，回到臥室，躺在床上，先睡覺。夜里總感覺睡不踏實，不知道是因為沒拉窗簾月光晃眼，還是已經天亮了。我恍惚睜眼，發現原來是妻子正躺在我的身邊，懷里抱著電腦。我問，幾點了？她說，三點。我說，還在加班嗎，設計師也太辛苦了。

她說，沒，我在看你的小說，之前的。

她之前其實并不關心我的創作，只會在我發表些作品或者賺了些稿費的時候給我些鼓勵。我之前在網絡上連載過一篇很長的小說，剛開始寫得很猛，很有激情，但是后來也變成為了錢而寫的文字商品。那篇小說完結之后賣了版權，于是我開始把自己想象成一個作家，去寫現實主義的短篇作品，直到今天，終于寫不下去了。

妻子面前的屏幕很亮，她戴著眼鏡，清瘦的臉轉了過來，說，你不應該再寫了，我認真讀了你這兩年寫的東西，說實話，你被困住了，你走不出來，你不應該再寫了。

我坐起來，摸向床頭，想找根煙抽，她說的話實在難聽，我不想讓這些話從我的耳朵進入身體。摸了半天，沒摸到煙，手倒是在煙灰缸里點了兩下，我頓感惡心，下床去洗手。走到臥室門口的時候，我回頭看她，發現她也在看我。

你覺得我被什么困住了？我問她。

你的農村老家。她回答。

在馬桶邊，我終于找到了我那半盒煙，本來沒有想蹲坑的感覺，抽著煙看著馬桶卻又不自覺地坐上去，狠狠放出兩個悶屁。

這幾年的寫作上確實沒有離開過農村，雖然我已經離開農村十多年，但是我短篇小說中的人物又都活在那里。或許我的妻子說的是正確的，對于農村我已經沒有什么好寫的了。我不應該再寫下去，我應該去關注現實生活，關注都市情感，關注美食與體育，或者國際政治。

蹲了半天依舊沒有半點兒水花，腿有些麻，扶著暖氣站起來，踱步回臥室發現妻子已經睡去。我倒是再也睡不著，看著窗外一點點亮起來，夏天的太陽出來得可真早。

吃過早飯，我告訴妻子要出去走走。她輕輕點點頭，沒說什么。我們結婚五年，交流已經進化到極其簡單高效。但我今天是有事瞞她，下周是她三十二歲生日，我準備去商場給她買個禮物，雖然近期稿費不多，但是日子過久了，我知道禮物這東西，不買一定是錯。她問我要不要錢，我說還不用，目前還不用。她說要不我先給你點兒，省得你急用時候沒有。我說，我沒那么急。

她吃完飯化好妝開車上班，我搭著她的車來到中街。

自己喜歡什么就買，沒有錢就管我要，別給我買東西……她搖下窗戶說著。

快走吧，這兒不讓停車。我擺擺手。后邊的車嘀了兩聲，她猛踩油門躥了出去。我轉身走進商場，今天是工作日，人不多。

我先逛了逛金店，發現最近金價猛漲，我原本能買項鏈的預算只能買一對耳釘，顯得太小氣，準備去逛逛別的。金店店員在布置最新的廣告牌，一個展示牌側著從我前邊經過，我看到雪白的手臂和脖頸上戴著閃亮的金飾，確實漂亮。照片上的女明星我不認識，是一個挺陌生、挺奇怪的名字：梅卡農。長得有點兒大眾臉，給人一種熟悉感。轉念一想也是，現在女明星長得都差不多。

我來到賣手機的地方，合計來合計去還是決定給妻子換個手機。買最新款的手機，實在是送禮良策。妻子的手機已經被她的自拍裝滿，我感覺那些照片都大同小異，但是她卻從來舍不得刪。手機店門口有一個巨大的電子屏，屏幕上閃過一些廣告。當我走到顯示屏下的時候已經閃過三張，分別是打折的老款手機、熱銷中的一些產品、梅卡農拿著的最新款手機。

這個梅卡農是真火，這么一會兒我就見過她兩次了。在這個社會上生活的正常人不會對一個這么火的女明星如此陌生，但我這么多年一直在拒絕網絡和娛樂，我手機里除了一些必要的聊天和閱讀軟件就再也沒有其他東西，甚至網購都需要在妻子的協助下完成。電視我更是不看的，不過不看電視的人現在倒是常見得很。

那張梅卡農的照片停留了很長時間，我就這么站著和她面對面。對視著，對視著。我想起了，是她。肯定是她。眉眼、鼻子的形狀，耳朵上隱約的那個打在耳尖上的耳眼，右眼角的那個不大不小的痣，是她。

二

我老家周邊前后左右的四家人，除了我家，都有倒騎驢。倒騎驢是一種交通工具，拉貨用，三個輪子，前邊有斗，后邊是半個自行車。前院花圃的祝姨用它賣花；東院屠宰場的楊姑用它拉肉；西院的李大爺用它拉人跑運輸；后院的米叔用它送兩個孩子上學，也賣豆芽。

老米家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孩兒，一個男孩兒。姐姐叫米儂，弟弟叫米超。米儂比我小一歲，米超比我小四歲。我們仨很自然地就玩在一起。但是我更多還是和米儂一起玩，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米超更小，我們帶著他總是像帶著一個不會玩的廢物，他時常掃我們的興。

我們玩的東西很多，比如偷花圃的花，用石頭打屠宰場的狗，坐著李大爺的倒騎驢到處走，春天放風箏，夏天去釣魚，秋天偷果子，冬天滑冰。我們常玩在一起，所以我們關系很好。我母親是農村小學的教師，父親在冶煉廠當文員。他們對我總是期望很高，希望我有好的成績和好的朋友。可惜我兩樣都沒有。

米儂實在是一個爛透了的朋友。

她擅長告發。有一次我們的風箏纏住了電線，電力部門派了不少人來，一個大哥，當時應該叫叔叔，穿著兩個長長的彎曲的鉤子鞋，一步一步地爬上電線桿，然后用安全繩綁在另一根安全繩上，緩慢而小心地摘除了我們的杰作。我觀察得如此仔細，是因為我被父母按著一邊挨打，一邊被扭著看人家修電路，而向我父母告發我的，正是她。有一次我們折了一棵碩大櫻桃樹上碩大的一枝，上面掛滿了櫻桃，像是過年掛滿紅燈籠的街道。我還沒吃完，主人家便跑來將我捉住，站在主人家背后的正是米儂，她笑著從那人手里接過我剩下的櫻桃，塞進嘴里吃得滿嘴流紅。有一次我們發明了一種新奇的游戲，在下雪過后從塑料大棚頂端的斜坡上滑下來，很像多年以后我在冰雪世界里坐的冰雪大滑梯。但是塑料薄膜的承重能力確實有限，我們兩個小孩兒都承受不住，掉進了大棚里。米儂倒是有辦法出去，她拿起一片冰，直接在塑料薄膜上開了個門，我也如法炮制。出來之后，她問我為什么不走她開的那扇門，我愣住了，我知道，我雖然比她大一歲，但確實比她笨。后來是我家賠償了那個倒霉的大棚主人家損失，當然，又是米儂告發了我。

她擅長欺騙，擅長挑撥離間，擅長表里不一，擅長偽裝成另一個自己。

如今她再次偽裝成功了。

三

拿著給妻子買的手機，在中街吃了頓簡單的午飯，下午找了家咖啡店喝了杯咖啡，我這一下午在網絡上瘋狂搜索梅卡農的新聞，實在太多了。我回到家的時候妻子已經在家了。好在她正在廚房做晚餐，我便偷偷將手機的包裝袋藏在了鞋柜里。

藏什么呢？她拿著個飯鏟子，像是要對我興師問罪似的。還是被發現了，我從小就不擅長藏匿東西，如今三十歲了，還是如此。還沒開始便露餡兒了，我也只好老實交代，告訴她這是為她即將到來的三十二大壽準備的賀禮。

她飯也不做了，利用她靈活的手指快速拆開包裝，然后發出一聲驚呼。嚯，居然是梅卡農代言的最新款。我說你也知道梅卡農？她說除了你地球人全知道。然后輕蔑地白了我一眼，才想起還有菜沒做完，回到廚房繼續做菜。

但是你眼光確實不錯，這個款式和顏色我都很喜歡，老公。她說著，翻炒的力度比我剛進門時更大了些。

你喜歡就好，媳婦，我想跟你說個事兒。我坐了又站起來，然后又坐下。

她嘴里念叨著，到最后肯定得管我要錢吧……說著她就準備用手機給我轉賬。我說不是不是，我錢真的夠用，我是想跟你說另外一件事兒。

她把炒好的菜盛到盤子里，端上桌，坐在我身邊，問我啥事兒。

我說，我感覺我快要走出我那創作的困境了，我感謝你。她說，你還當真了，我也不懂，我就隨便說說。我說，我準備寫完最后一篇關于農村老家的作品就不再寫了，可能再去寫點兒網絡小說，或者寫點兒網劇，寫點兒言情什么的……她說，你最后一篇寫什么？我拿出從手機店帶回的包裝袋，上邊印著笑容甜美的梅卡農。

我寫她。

我妻子輕輕笑起來，問我說，是不是要把她嫁接到農村故事里去，讓她種地，讓她養魚，讓她賣菜？我想了想，嚴謹地回答了她。種地和養魚她應該是不行，但是賣菜她真是一把好手。

梅卡農就是米儂。我認出她的時候我也意外。我幻想了一千種我們在她十五歲分別以后的故事，但從十五歲到如今三十一歲（網上說她是二十四歲）這十五六年的時間里，她一定經歷了我想象不到的種種，才能站在電子屏幕里再次與我對視。

我輕描淡寫地在餐桌上給我的妻子講述了我小時候和米儂的一些事件。她始終認為如今光鮮靚麗的梅卡農不可能是我嘴里那個米丫頭。但她還是懷著無比八卦的心情想聽聽我和米丫頭少年時候的蠢事。我們的蠢事確實不少，但是在所有這些事件中，大多數時候蠢的是我。我短暫思考一番，給她講了一件，我下午在網上看到梅卡農講過的事情，不過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那是一個電視采訪節目，我下午在咖啡店找她的新聞時候看到的，主持人問了她一個問題。各位小梅農（她的粉絲稱呼）都想知道，您出生在一個藝術世家（網上說她父母都是藝術愛好者，從小把她向這個方向培養），小時候條件一定非常好，有沒有吃過什么苦呢？主持人說完鏡頭切給梅卡農，梅卡農歪了歪頭，努了努嘴，斜了斜眼，說，還真有這么一件事。

“我曾經有一次啊，哈哈，現在想起來還挺有意思的。那時候應該是十歲吧，十一歲左右。我鄰居家，就是隔壁樓的一個鄰居家的孩子，和我差不多大。有一次，特別搞笑你知道吧，就是，他媽，他母親去另外一個城市吃飯，然后不小心把那個飯店的那種餐具放到包里了，就是那種看起來很高檔、實際很便宜的餐具。對，你說得對，就是酒店的那種刀叉，一定是不小心隨手放包里了。那個孩子和我發現了，就按照那個餐具上的地址，買車票到另一個城市去找，想把這幾個餐具送回去，你能想象嗎？那時候太幼稚了，非常單純，很傻，但是現在想想還真有意思。你說后來我們送回去了嗎？說實話，我有點兒記不清了……”

以上是梅卡農講述的版本。

我給我妻子講述的是我和米儂經歷的另一個版本，一場長途的冒險。

四

首先，這個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是米儂她媽，并不是我媽。另外她媽不是不小心，就是故意的。那是一把筷子，塑料筷，橙色的。在我們生活的農村，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塑料筷子，之前都是竹筷子，用久了會發霉，會彎曲。那次米儂她大姨到市里去看病，她媽跟著去陪護，在醫院附近的一家面館里吃面。一碗面要十幾塊，對于她媽來說實在是太貴了，但是這已經是那一圈最便宜的餐飲。她媽是一個從不吃虧的女人，你這飯店面條賣得貴，我必須順點兒東西走。于是她將一把大概四十根筷子裝進了自己的包里。米儂她媽叫什么名字我現在確實記不得了，小時候我管她叫黃姑，她在我們村子里還有個外號，叫黃快嘴兒。不是說她語速快，而是啥消息到了她嘴里都把不住，能快速地傳播出去。我們村很快就知道黃快嘴兒從市里醫院邊上一家面館里帶回了一包高級的、不會彎曲也不會發霉的塑料筷子。

這件事對米儂造成了困擾。

她爬上我家的院墻，敲窗戶，我剛吃完飯，正坐在炕上看一本連環畫。她嚇了我一跳，跟我說，出來，有事兒找你。我說，你有事兒不能走門嗎？你又爬墻又敲窗戶的，嚇唬誰呢？她說，出來，別讓你爸媽知道。

我從后門迂回出去，與她在房后相會。她拿出一把筷子，一大把，一只手拿不下，兩只手捧著。她跟我說，我得把它們還回去。我說，這不是你媽從市里拿回來的嗎？你還回去干啥啊？她說，這是我媽偷的。她表情兇狠，兇狠里帶著不甘，不甘里好像還有點兒逃離眼下生活的渴望。

我說，沒事兒，咱倆不也偷過油田里的鐵條，偷過前街老太太家的雞崽，偷過別人家的杏和李子嗎？都一樣。她說不一樣，她讓我陪她把這一大把筷子送回去。

送哪兒去？我問。送回這個飯店去，她說著還指了指筷子上的小標志，一個男人的頭，短發，臉挺長，長得像我二叔。我說你這不是扯淡嗎？市里，咱倆坐車都得坐三個半小時，而且單程車費就十八塊錢。首先咱沒有錢；其次咱不知道這個店在哪兒；最后我沒去過那么遠的地方，我不敢去。她說，宋文兒，虧你還比我大一歲，完蛋玩意兒，越活越回旋。

我叫宋文，我真討厭別人給我名字后面加上兒化音，但是叫宋文又太生硬，所以我就不喜歡別人叫我的名字。她也知道，她叫了，證明她真有情緒了。

天氣很熱，我倆站的陰涼地很快被太陽光占領。我說這天氣太熱了，你別瞎研究了，快回家吧。

只過了一小會兒，陽光便刺下來。她眼睛里開始涌出淚水，陽光透過兩行眼淚折射出讓人難以抗拒的光彩，在我心里形成一股流動的東西。她說，我求你，跟我去。

那時候她并不是如她所說的十一歲，那一年她十四歲，我十五歲。

周日的早上，兩個少年登上了從村里路過的前往市里的客車，單程車票十八塊錢，那是我從我媽大衣兜里偷的。我想我這行為和黃姑沒啥區別，米儂不能接受她媽偷面館的筷子，估計也不能接受我偷我媽的錢。她問我錢哪兒來的，我說我爺給的。

一片野地，一片水田，一片樹林，一片樓，一片山，之后看見一大片高樓，可惜那時候手機剛剛開始普及，我們兩個農村孩子未曾擁有，要不然一定拍個紀錄片。三個半小時過去，市區到了。一路上我都在看窗外，偶爾看看睡覺的米儂。客車進站的時候，我把她搖醒，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問我到哪兒了。我說，到站了，下車吧。我先下了車，她迷迷瞪瞪地從車門里晃出來，然后環視了一周。

高樓大廈，我們從未見過。我們生活中最高的東西是村西頭的一座信號塔，據老人們說是當年日本人建的。我們到了市里，本來的計劃是直奔醫院附近找到那個面館，把那一大把筷子放下，我們就走。但是年少的我們有幾個問題是沒有考慮到的：第一，我們不知道醫院在哪兒，甚至不知道是哪個醫院；第二，我們沒見過的東西太多了，我們決定蹓跶蹓跶。

那時候我有一塊電子表，菜市場的地攤兒上花三塊五買的，藍色，帶夜光。十一點左右，我們已經走過了不少商鋪。米儂打聽了一下附近最大的醫院，我們決定前往。距離并不遠，在這段路上，我們倆都餓了。我說回去的車票你要是能拿錢，我還有三十塊錢請你吃飯。回去你要是不拿，也得補六塊，要不然咱倆回不去。她說她沒錢買車票，她只有二十四塊錢，上周幫家里賣菜偷偷攢下來的。我心里直樂，原來她也偷家里錢。

最終我們買了四個包子，靠在一個轉盤中間的雕塑上吃了起來。米儂問我，你還分東南西北嗎？我說我不分了，我轉向了，但是我看見那個醫院了，挺高，在那邊兩個樓中間，咱們從這兒穿過去就能到。

我們路過一片步行街，全是人，各種衣服和鞋子，我們沒見過。她說來都來了，逛逛吧，別白來了。我說好。我們走進一家服裝店，她在一件粉色的裙子前邊站了一會兒，想伸手摸摸卻只是碰了碰。我問，你喜歡？她說，喜歡。我說，多少錢，看看。她說，不敢看。我從那裙子的下邊抓出吊牌，一看一百九。我說，太貴了，真買不起。她說，嗯，看看得了，萬一以后買得起呢？我說，夠嗆。她說，不看了，也沒那么好看。我說，再看看別的呢？她邊往外走邊說，越看越買不起，看多了睡不著。

在醫院附近，我們老遠就看見了那個碩大的人頭，如此大的一個腦袋看著和我那消瘦的二叔更像了。我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那是真正丟筷子的面館的兄弟，它們是連鎖店。我倆穿過一個花壇和一條馬路，走進了這家面館，里邊人不多不少，有幾張空桌。我說我們還坐嗎？她說不坐了，放在空桌上咱們就走。這時候一個服務員走了過來，看起來沒比我們大多少，一個女孩兒，和我差不多高，比米儂略高些。工牌上寫著她的名字，于柳。我到現在都記著這個名字，因為她送給我們兩碗面。

我們小聲商量的時候，于柳過來問我們吃什么。我說我們不吃，我們馬上就走。米儂卻指著墻上一張巨大的面條海報說，這個，多少錢。我用手肘捅了捅她，低聲問，你沒吃飽嗎？她沒回應我。那個叫于柳的女孩兒看了我倆兩眼，然后說，不要錢。我倆對視一眼，我拉拉她，那意思是咱們走吧，不要錢的東西肯定有詐。她不為所動，走到一張桌子邊上坐下，那意思是白來的不吃白不吃，要不然咱們可能永遠吃不起。

我倆并排坐下，兩碗面端上來。我們狼吞虎咽地吃，吃完就跑。跑出來我問米儂，筷子呢？米儂說，放那兒了。我說，那我們完成任務了，把筷子還了。她說，那他們就知道那些筷子是偷的了！我問，怎么呢？咱倆剛才吃面用的是黑色的筷子！我媽拿的那包筷子是橙色的！

我倆沉默地走向車站，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會這樣？沉默地上車，用剩下的錢買車票回家。

那天晚上我倆都挨了毒打，我不哭的時候能聽見她的哭聲，她不哭的時候我想忍住不哭，但是沒忍住，估計也讓她聽到了。

五

我和妻子說想回農村老家看看，看看還在老家的父母，再看看米儂的“名人舊居”。妻子本來想和我一起回去，她仍不相信梅卡農是我的兒時玩伴。她想實地摧毀我的幻想。但是最近她們公司實在太忙，她確實抽不出時間。我只能自己坐火車回老家。

父母聽說我要回來很高興。我一年到頭其實回去的次數并不多。父母還沒到退休的年齡，母親依舊在農村小學任教，父親依舊在冶煉廠，不過當上了個小主任，廠子也改了名，現在叫金屬廠。他倆早早去市場買了牛肉和鯖魚，是我愛吃的。

老胡同里一些家的院子翻修過，比如我家。一些院子破敗了，看不出當年的模樣，比如前院的花圃，現在只剩下殘垣斷壁。還有一些院子和當年一樣，比如老米家。

我走到我家和老米家中間，剛想喊爸媽我回來了，老米家的大門里卻突然鉆出兩個孩子來。一個是個子稍高些的女孩兒，一個是個子稍矮些的男孩兒，是米儂和米超。

我幾乎要叫出聲來，想問他倆怎么還沒長大。一個陌生的女性聲音卻從院子里響起來，喊著，別去大道上跑，車來了給你腳面壓折了咋整？我恍惚間再去看那兩個孩子，他們的母親從院子里走出來，將兩個孩子拉回院子去。她看見了我，沖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并不認識我，但我能猜到她是誰。

一陣油動力倒騎驢的突突聲傳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濃煙和一聲長長的“文兒兒兒兒哥！”是米超回來了，他的倒騎驢升級換代了，早不是我們小時候駕馭的那種款式。他車里的豆芽也幾乎賣光，剩下一點兒黃綠相間的豆子和豆苗。

我倆在門口簡單寒暄了幾句，他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問他怎么這么早就下行了。我說我能待兩天，最近不忙。他說他豆芽子賣沒了，這是他媳婦和倆孩子。我說你這倆孩子和你跟你姐長得太像了，剛才都給我看愣住了。

米超欲言又止，伸出手搭住我的肩膀，把頭湊到我耳邊，跟我說，文兒哥，能不能別提那個，我姐，就那誰，米儂。

此刻我才反應過來事情的奇怪。一個當了大明星的姐姐，怎么會允許自己的弟弟和家人依舊在農村，住著破舊的平房，騎著倒騎驢賣豆芽呢？

我將手里本來是給我父母帶的一點兒禮品朝米超遞了遞，他居然伸出手接過去，邊接邊說，這咋好意思呢文哥。然后順手將自己拎過去的禮品都遞給自己的妻子，妻子遞給孩子，孩子拿著跑進屋去。米超說，哥，進屋坐坐嗎？他試探地問我，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媳婦，還和他媳婦介紹了我兩句。媳婦，這是我總跟你說的，文哥，前院宋叔兒子，作家，可牛了。我擺擺手，說沒有沒有。他媳婦說，啊，是，總提起你，小時候干這個那個的……米超扒拉了她一下，讓她停了下來，然后轉身進屋，說去燒壺水。

我們在老米家坐下，坐在外屋地。他的媳婦和孩子全都隱蔽起來。米超給我倒了一杯白水，和我說，文兒哥，你不知道，你一晃走這么多年，咱們也沒說過話，這里邊，真的，很多事兒，我慢慢跟你說吧。他聲音很低，好像在避著什么東西，里屋傳來兩聲遙遠而蒼老的咳嗽聲。

六

十五歲，我上高中了，去縣城，全縣唯一的高中。那一年米儂上初三，那一年我們最后見過一次面。我從米超那絆絆磕磕的話語里，拼湊出一個破碎的米儂，她不斷變形，最終成為一張紙，貼在商場的墻上和屏幕里，成為那個叫梅卡農的形象。

文兒哥，你不知道，當時我家那啥，哎……米超說著將腦袋靠近了我，嘴唇貼近我的耳朵。

米超講了好久，我總結下來也就是幾句話，幾句話就能概括那些我不知曉的一切。

那年兩個孩子的媽媽黃姑再也受不了賣豆芽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她開始向往城市。于是在某一天和老米提出離婚，倆人不過了。黃姑竟然很快在城里找到了一個男人，從此和老米再無聯系。黃姑帶走了米儂，米超留給了老米。事情就是這樣，但是我竟完全不知道。

米超還在說著什么，但是我感覺已經夠了，我問他后來米儂的事兒，他也不知道更多，反過來問我，我說我哪里會知道，我只知道她現在成大明星了，天天上電視。我問米超，為啥不改變改變家庭狀況。我問得隱晦，我不知道怎么直說。但是米超領悟了我話語里的深意，他告訴我，米儂剛走上這條路的時候，就告訴過老米家，千萬別說她和老米家有關，就當她從來沒有出生。

我印象里的米儂不是一個如此絕情的人。絕不是。

我們分開的那年，互相許下過一個承諾。在很幼稚的年紀說了一些很幼稚的話。比如，我會經常去找你的，我會總是想著你的，我們每年八月的最后一個周日都在縣城的中心雕像見面，如果不能見面就提前去那個雕像左腳下給對方留一封信，如果我們三十歲都沒結婚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一個都沒能實現。

我說我得回去了，我爸媽看我還沒到家該著急了。米超往外送我，送到大門口，跟我說，哥，我爸現在身體不行了，你剛才也聽見了，咳嗽都沒勁兒了，肺子治不了了，大夫說沒多少時間了，我們全家都聯系不上我姐……他說著。我問他為什么不試著聯系黃姑，他說，我親媽前些年死了。最后他囑托我要是能聯系上米儂，讓她回來看看，我說好，但是我知道我也聯系不上，即使聯系上了，她會不會理我呢？

她或許是徹底變了。

吃過午飯，和父母聊了會兒天，我決定去大雕塑看看。我和米儂當年相約每個八月的最后一個周末都要在這里見面，但是我們一次都沒見過。分開后第一個八月的周末正是我上高中報到的日子，我天黑了才從高中偷摸摸地跑出來，到了雕像腳下，卻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留給我的信。

看著這巨大的雕像，站在縣城中央，望向西方，我忽然想嘲笑自己，也想嘲笑米儂，兩個孩子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現在又過起了奇妙而異樣的人生。我走到我們曾經說過要互相給留信的雕像腳下，那里有一塊活動的石頭，輕輕挪動，確實能抽出來。

在淺淺的洞里，有封信就那么躺著。

七

一串電話號碼。

紙張看起來很新，應該放進去的時間不長，沒有受潮，沒有蟲蛀。一串電話號碼就這么寫在一張紙上，我心頭悸動，在聊天軟件上搜索了一下這個賬號，是一個用粉色小豬作頭像的女孩兒，昵稱叫Ami。

我仍不確定這個Ami是不是米儂，或者說是不是梅卡農。猶豫幾秒，我按下了添加鍵，備注了我是宋文。半天沒回應，我關上屏幕，漫游縣城，走了半個小時，實在無趣。此時手機響了起來。

我的好友申請通過了。我說，我是宋文。她回我，宋文是誰？我繼續說，我在大雕塑左腳下活動的一塊石頭下邊找到這個號碼。她說她不知道什么大雕塑，也不知道什么活動的石頭。我說，那對不起，我加錯人了，我以為你是我以前的好朋友。她問，以前的好朋友為什么現在才加？我說，她丟了。她問，你的好朋友叫什么名字？我說，對不起，咱們互相刪了吧。

她說，不鬧了，是我。我說，怎么稱呼你，米儂，還是梅卡農？她說，叫我Ami吧。我說，倆字變仨字，仨字變英語了，你變化真大。她說，你變了嗎？發照片給我看看。

我發去一張照片，近期的，頭發有些長，沒修剪，胡子也濃重，但是人到中年結婚后也沒有發福，算是萬幸。我朋友說有孩子之后才會胖，我沒孩子，所以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她說，還行，變化不大，收拾收拾還是挺帥的。我問，你什么時候回來放的這封信？她說，八月末。她給我發來幾張照片，是近些年八月的最后一個周日和大雕塑的合影。我說，對不起，我食言了。她說，沒關系，真的，沒關系。

八

回到家，妻子做了兩個菜，吃起來味道很怪，她說是放了新的調味料。我說，偶爾嘗試這種新鮮味道，還挺好吃的。她倒是沒吃幾口，吃完匆匆放下碗筷，打開電視要看梅卡農的新劇。我說咱們都多少年沒看電視了，她說，你就跟我一起看吧，這個戲，你肯定也愛看。

我倆一起窩在沙發上，打開電視，這是一部網劇，不是電視臺播的。劇名出來的那一刻我明白了，這是我之前寫的網絡小說改編的那部戲。我妻子在邊上嘿嘿地笑著，說為了我這部戲辦了一個月的會員。我說，這戲我自己都不想看，我賣完版權就沒關注過這個事兒。她說，看看吧，看看給你改得怎么樣。

其實我一直關注著這個戲的進展，只是在妻子面前保持著倔強。我提前三個月就知道它將在這周上線網絡平臺，但是的確不知道是今天。幾個影視公司之前加的人也沒聯系過我，只是在朋友圈發過上線的倒計時。

字幕一點點閃過，我的筆名“高樓農夫”四個小字在劇名下邊出現：本劇根據“高樓農夫”同名小說《都市隱俠》改編。然后是導演的名字，是一個不太知名的導演，好像之前獲過什么獎。然后是主演的名字——“梅卡農 飾 花常駱”。這是我這部小說里女主角的名字，后邊的我都沒注意，我的注意力全在這三個字上。

之前劇組人員宣發的時候一直說女主角由神秘當紅演員飾演，這是他們的宣傳手段，也沒人告訴我。我在沙發上坐直，我妻子扭頭看了我一眼，說，怎么？你不知道？

我說我不知道，她說她早就知道，網上有曝光的照片啊，視頻什么的，即使一直擋著臉她也能認出來。我說，你是真喜歡她？她小時候……我妻子打斷了我，說，別小時候小時候的，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米儂，也不可能是，別胡思亂想了，你愛看就看，不愛看就走，我看你真是寫小說寫魔怔了！

我不再說話，和她一起看電視。每一個情節和人物都是我設計的，但是編劇影視化之后又涌現出很多新的東西，大家演得也都不錯，人物鮮活，情節緊湊。

妻子感覺剛才好像話說得有點兒重了，用手捅了捅我，問我，既然原著是你，你是不是能聯系上這些演員啊，能不能幫我要點兒周邊什么的，梅卡農簽名照之類的。我說這沒問題，他們之前答應我劇上線之后給我郵寄。聊了幾句之后她不再跟我討論，怕我劇透給她。我拿起手機發了條朋友圈，強烈地滿足了一下自己的虛榮心：幾年前這個原著版權賣掉的時候沒賺到多少錢，之后估計也賺不到了，因為我已經不寫網文了。

躺在床上，妻子先行睡去，我打開手機，給Ami發去一句，演技不錯。十秒之后，她回復了我。

天！原著居然是你寫的？

哈哈，看見我朋友圈了吧，好幾年之前就寫完了，這么多年也沒寫過這種小說了。

哈哈哈，這是什么緣分！不寫這種網文了，最近都在寫什么？

寫了幾年農村故事，沒什么浪花，沒賺到什么錢。

可以給我發一些，我可能也看不懂，我推薦給幾個導演什么的。

說實話，我自己沒有太滿意的作品。

你可以寫寫……嗯……咱倆小時候的生活，寫寫我。

那肯定很有意思，比如你的變化。

這可不能寫啊，你可千萬別！

……

我們聊了好多好多，從現在忙碌的生活，圈子里的日常，一些明星的黑料，小時候的故事。聊到我們剛分開那幾年聊到她父母離婚真正的原因，是因為她母親一天晚上發現她的父親睡在別的女人的被窩里。

她說，我要睡了，明天早上三點多就要起床工作。

最終我還是沒有把米超的囑托說出來，不知怎么的，我覺得那是件殘忍的事兒。

晚安。

九

Ami約我見面了。我在思考要不要去。這件事從頭到尾我沒和我妻子說過。我也不是沒說過，我說了，她沒相信，也不讓我再說下去。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我說過，我不想對妻子有所隱瞞，但是我的誠實好像換來了妻子的懷疑。她懷疑我由于創作壓力太大患上了神經病和妄想癥。

妻子上班去了，我找了一家咖啡館，帶著電腦準備寫作，我終于決定再也不寫關于農村的故事，我要寫都市，寫愛情，寫成長，寫職場，寫婆媳，總之我的故事將不再關于農村，關于什么都行。

剛寫了一個開頭，Ami發來了消息。

你在哪里，我今天來沈陽出差，我可以去找你。

你自己出行方便嗎？

哎呀，化妝，戴墨鏡，戴口罩，誰也認不出來我是誰！我總這么干。

你稍等一下，我找個地方，一會兒發你位置。

好！

我想了想，直接把現在坐著的咖啡店地址發給了她。她說離我很近，十幾分鐘就能到，讓我盡量找一個包廂。

我開始想如何與她說話，怎么說起我們現在的生活。過去的沒在一起的日子我們已經在網絡上熟知了，她也知曉了我的婚姻狀況，她在一個夜晚開玩笑似的說我沒有遵守當年的承諾，沒能等到三十歲，我也跟她開玩笑，說你現在不是才二十出頭嗎？她說她的生活里現在都是假的，能抓住的真實可能只有我。這也是她為什么每年都去赴約。我告訴她我的生活倒是真實得很，唯一不知道真不真實的就是她，一個存在后又消失，現在又以這種狀態出現的她。

我還在想著，一通來電打斷了我的想象。

是妻子打來的，她跟我說她同事姐姐家的孩子大了，淘汰下來的嬰兒床問我們要不要。我說要它干什么，咱們也沒有嬰兒。她說，很快就會有的。我說，你怎么知道？她說，我就是知道。沉默了一陣，她說她先吃飯了。我說好，吃點兒有營養的，別總吃麻辣燙啥的。她說沒事兒，我麻辣燙里加肉了。

Ami發來語音通話邀請，我和妻子說接個電話，然后掛斷了。

我到了，一個挺大的廣告牌下邊，沒看到你說的那個店啊。

我問她什么廣告牌。

這個廣告牌上……是我的照片……

我看向那個巨大的廣告牌下，她正戴著一個白色的棒球帽和一副墨鏡，臉上還糊著一個藍色的口罩站在那里。她穿著白色的T恤和牛仔褲，一雙淺色的運動鞋，有些像紫色又有些像粉色，看不清。她應該是沒有發現我，因為我這個咖啡店在三樓。

從她看不見的高處，我拍了張照片發給了她。

然后將她刪除了。

作者簡介gt;gt;gt;gt;

王冠楠，1994年出生于遼寧省鞍山市，現居沈陽，職業編劇。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沈陽市作家協會會員。獨立編劇的舞臺作品上演百余場，部分小說發表于文學期刊及網絡平臺，與他人聯合出版小說集《沈陽四俊》。

［責任編輯 劉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