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老了，誰能照護你

江寧路街道是上海靜安區政府所在地，面積1.84平方公里，按照老靜安人的說法，這是把上海對折再對折后的中心點。這里實住戶籍人口約4.8萬人，60歲及以上的約有2.6萬人，超過80歲的老人有4200余人。在這樣一個老齡化突出的區域，無論社區，還是家庭，試圖解決的養老問題都是同一個：當你老了，誰能照護你？

獨居老人

公公走后大約半年，崔亦非發現，婆婆沈慧英玩手機上癮。

拼多多、淘寶、抖音、快手，婆婆的手機上，這些軟件一應俱全，并且隱藏著崔亦非不了解的功能。比如拼多多的個人主頁上，有個功能叫“拼小圈”，你下個單，就能無意中加上一起拼單的陌生人，開始交談。

有一天，崔亦非發現婆婆在拼小圈里跟一個陌生人談情說愛。婆婆告訴對方，丈夫死了，自己很孤單很寂寞，連家庭住址和電話都說了。在拼多多之前，沈慧英還“玩”淘寶，因為收到的快遞太多，軟件被兒子卸載了。沈慧英挺生氣，扔掉拐杖不用，使苦肉計，不得已，兒子又給她將軟件裝了回去。

老伴兒過世4年，沈慧英還會經常想起，“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過去腿腳靈便時，她經常出去旅游，現在有風濕、腰椎間盤突出，去不了了。

沈慧英是把網上購物當作一個“玩的東西”。她還\"玩\"直播間，“像賭博一樣的”，每天晚上8點半開播，東西都蠻便宜，但需要搶。她控制不住，有時候一晚上花掉500塊是有的。快遞這么多，兒子發過火，她“現在收斂一些了”，改成“玩”叮咚，“玩”山姆。

擔心婆婆在拼多多上碰到不懷好意的騙子，崔亦非跟丈夫商量，將老人送到社區的日托中心。車接車送，報名即可參加，每月380元就可以待上一個白天，一周5天，工作人員領著做操，還可以作畫、談天。崔亦非去觀察過，覺得婆婆在那里跟其他老人聊得挺起勁。但沈慧英說，她一開始是不樂意去的，她認為這是兒子兒媳送她去養老院的前奏。現在，她覺得總比一個人待在家里好。

沈慧英近80歲，跟兒子兒媳住在不同小區，相隔一站路。這也是有條件的上海人普遍的選擇，他們傾向于與父母分開住，同時離得近，方便照顧。根據人口普查數據，我國的獨居老人戶正在持續且加速增多，2000年為784萬戶，2010年為1444萬戶，2020年已經增長到2994萬戶。

沈慧英的兒子很有耐心，每天都會去看她一次，她去日托中心后，兒子每天都在小區門口等她回來，再將她送上樓。即便如此，沈慧英還是有大量時間獨自一人在家。2023年11月，沈慧英起夜上衛生間，在走廊里摔了一跤，走廊上沒有扶手，她爬不起來，大小便都弄在了身上。直到第二天兒子進屋，喊了鄰居幫忙，她才得到解救。從此她手機不離身，除了睡覺擱在床頭，其余時間都掛在脖子上。

那次意外讓沈慧英心有戚戚，她說“那一天總要來的”，排除掉養老院，她想只有24小時住家保姆這一條路了。沈慧英現在也需要鐘點工來照顧生活，每周4次，除了做衛生，還會給她洗澡。在她這個年齡，兒子兒媳已進入退休年齡，進入初老，在照護老人上正在變得力不從心。這也是上海的普遍狀況，按照2022年的數據，上海市常住人口預期壽命為83.18歲，這意味著，許多人會在退休前后面臨父母生命的最后一程，也就是說，到五六十歲，一個人剛剛退休，進入初老的時候，也正是承擔照護父母晚年責任最重的時候。

照護之難

照護老人有多難，崔亦非深有體會。

2001年，崔亦非才34歲，正是單位里的業務骨干，兒子剛出生一年，她的母親就查出淋巴癌。抗癌成功后，2008年，母親又得了肺炎，片子拍出來時，已經是半個白肺。

母親去世前半年，出現了嚴重的呼吸衰竭。呼衰通常伴隨心衰，一旦發作需要送急診。但呼衰的病人很容易交叉感染，崔亦非決定在家里給媽媽打吊針。呼衰患者身體消耗很大，每隔兩個小時就想吃東西，晚上也是一樣。

因此，幾乎沒有護工愿意干這個活兒。崔亦非的父親也非常了解妻子，陌生人住進家里，一定會有很多叫她不舒服的地方，他決定自己來照顧妻子。

崔亦非和父母住在同一棟樓的17樓和7樓，她在父母家里準備了打吊針的全套裝備，還有制氧機，甚至強心針。那段時間，像去醫院查房一樣，崔亦非每天早上上班前去看一趟，下班后去看一趟，睡前11點再去看一趟。早上那次，她會跟父親講好，今天要不要吊針、要掛哪些藥，父親聽了在紙上寫好。父親還學會了扎針。化療后，病人的血管彈性比普通人差，父親跟她說，最多的一次扎了6針才成功。

到2008年夏天，母親已完全離不開制氧機了。家里制氧機24小時開機，聲音很大。崔亦非記得那個夏天很熱，幾個空調也幾乎24小時開著。幾臺機器發出的噪聲，噪聲中自己心里的煩躁，眼前母親浮腫的臉，15年過去了，她都還歷歷在目。

為更好地照護母親，崔亦非決定不再繼續做醫生，因為醫生要輪值夜班。她想辦法調到了坐辦公室的單位，工作依然很忙，但上下班有規律了。

父女倆因為照護母親，都住過院。崔亦非得心肌炎住院時，是母親臨終前最后兩個月，她一住院，母親也同意去住院了。起初母親是不肯去的，因為“一住進去就出不來了”。住院大約一個月，母親就走了。

3年后，崔亦非的父親確診為膀胱癌，臨終前的3個月都是在醫院度過的。她現在還留著父親當年的手機，里面有病重時期父親發給她的信息，有一條寫著“看著你靜靜坐在床邊，我的心要碎了，那就是親情，無可比擬”。

作為醫療行業從業者，崔亦非自認為“已經算很有資源了”，并且父母先后去世的那幾年，她還是壯年。但她依然感覺到疲憊不堪，為了照護父母，她把育兒事宜全都交給了丈夫，孩子從小班就送進了全托班，等到小學，她也是那個從不參加家長會的媽媽，“因為開會的時候經常打瞌睡，什么都聽不進去，不如不去”。

恐懼養老院

婆婆對養老院的抵觸，崔亦非不陌生。崔亦非在社區的日間照料中心當志愿者，聽老人們談起的話題里，“養老院”出現的頻率非常高，整體都挺負面的，不是擔心“被護工打”，就是擔心“被綁起來”。有子女的擔心子女去看望的少，以至于在養老院里可能被虐待，沒子女的就更擔心了。

雖然擔心的事情多半是道聽途說，但恐懼本身是真實的。江寧路街道有兩家養老服務機構，其中一家正式名稱為“江寧路街道社區綜合為老服務中心”，有42個床位，只有雙人間和單人間，入住的老人幾乎都在80歲以上。

2023年，他們將一位“孤老\"安頓到這里。老人中度失智，是民警在街上領回來的。后來得知，老人有房有退休金，但是房子租掉了，而退休金上午到賬，下午就被侄子轉走，于是流落街頭。最后的解決辦法是，轄區派出所出面制止侄子的轉賬行為，又幫他向紅十字會申請了補貼，算上房租，一個月的收入差不多能支付養老院費用。

轄區內另一家公辦民營的上海樂寧老年福利院，里面住著一位陳老伯，是為數不多主動選擇“提前”住進來的老人，他的情況更能代表本地老年人的心態。

2020年，陳老伯做完右膝蓋半月板修補手術后，在家康復訓練一個月，又去康復醫院住了兩個半月，但康復效果一般。2024年，他的左膝蓋也因為嚴重磨損出現疼痛，這次他決定不做手術。

這意味著，他的兩個膝蓋只會每況愈下，失去行走能力只是時間問題。他決定在那之前去住養老院，否則他的一切生活起居都將依賴老伴和女兒。而老伴身體一向不好，女兒工作又忙。

陳老伯排除了郊區和外地的養老機構，那里景觀和設施或許更好，但樂寧離家近，方便老伴和女兒過來探望。更重要的是，他仍能住在生活了近70年的街區，這讓他感到安心。而一個月6000元左右的各種費用，他的養老金也足夠支付。

陳老伯入住之前特意去考察過，發現院里常備老年人基礎病的藥，還有主任醫師每周坐診，開方配藥不用跑醫院了，這是最大的優勢；睡覺沒有家里好，吃飯也不能隨心所欲，這是短板。

在樂寧，陳老伯住的是6人間，屋里算上他和護工何師傅，目前是4個人。隔壁床躺著一位重度帕金森患者，據何師傅說，他已經住了6年，剛來的時候還能起身、講話，現在24小時臥床，吃飯是何師傅將飯菜打成糊喂到嘴里，每隔兩小時為他翻身擦拭，他晚上有時會“哇啦哇啦”地喊叫。臥床不起，這大概率是每個住進養老院的老人的未來，陳老伯看著隔壁床，心里不是滋味。

因此，大多數老人仍然希望居家養老。按照上海市民政局公布的數據，截至2023年末，上海全市80歲及以上高齡老年人口81.64萬人，其中全部人口都在80歲及以上的\"純老家庭\"老年人數33.10萬人。在靜安區，這些80歲及以上的老人，都以居家養老為主。為了服務這個群體，靜安社區推行起“老伙伴計劃”，意思是趁還算年輕時，志愿為老年人服務，未來等自己老了，再來享受這種服務。2023年剛剛退休的崔亦非，正是這樣的志愿者，一位志愿者通常需要與5～10位“老老人”結隊。

比如一個政策傳達下來，要讓2.6萬位老人都了解到，那么就得一一上門講解，“入戶不是說5分鐘就能把事情講清楚的，真的敲開一個老人的家門，沒有半小時走不了的，他要跟你講樓上有噪聲，要講最近天井有貓仔，你得讓他把這些話都講完才能走”，他們非常依賴志愿者。

在江寧路街道的三星坊社區，居委會主任王劍峰說，在他們社區，老伙伴志愿者保持在19人左右。這些志愿者2019年服務老人數量為95人，2024年為110人，主要集中在獨居老人和部分純老家庭。王劍峰擔心，再過兩年，有一批“小老人\"年齡超過75歲，就得從“老伙伴”志愿者的崗位上退下來，招募新的志愿者很可能沒那么順當，因為現在的老人越來越知道退休了“要去享受，要去旅游”。實際上，這幾年江寧路街道一直面臨“老伙伴”志愿者人數不足的隱憂，老人退休后，有時間有意愿做志愿者的總歸是少數。

（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