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說恨時，其實是難以啟齒的愛 [組詩]

北太行行記

平整烏黑的柏油路

高架和隧道間蜿蜒穿梭

拉鏈一樣撕開，北太行山腹地的冷和堅硬

峰巒、絕壁，億萬年前凝固的海水

山體上劃出一道又一道灰白皺褶

它們沉默著

巖石上的爬山虎也沉默著

唯有路邊的黃櫨、楓樹和楊樹們像好客的主人

向著每一陣風和闖入者寒暄，招手

沿途的村莊、田畦和墓地，雛菊樣散落

以一個又一個遠古的姓氏聚集和命名

山體與人類，烙刻彼此延綿的印記

落日總是如期下沉，暮靄便張開深藍色大氅

八百里太行不發(fā)一言，炊煙慢慢矮下身去

狗吠和蟲鳴也聽話地壓低聲響

昏黃的路燈像鏈牙將所有撕開的道路緩緩閉合

夜潮水樣涌出，把太行

還給太行

我們說恨時，其實是難以啟齒的愛

異質的事物總是充滿樂趣

金石刻字

墨在輕軟的紙上

涂抹群山奔跑的姿勢

陶缸裹著陳年的泥土，每個月夜

都會懷抱一輪明亮新鮮的夢

不能開口的人

咽下滿肚子言語

遺忘為了埋葬記憶

相遇重復著一次次別離

落日撕開江面，霞光鞭策著

每一滴水，穿越暮色向著下一個黎明狂奔

我們說恨時，其實是難以啟齒的愛

以為抹去世間所有的紅

卻親手剜出了，深不見底的

黑洞

書法練習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

竹管狼毫試圖還原，兩千年前

觴在水中蕩漾起伏的情緒

象形的，寫意的，引申無限聯想或猜疑

所謂情有獨鐘，無非

讀你的臨帖

橫，習慣微微斜挑

仿佛歡笑時眉眼一起，向上彎曲

撇略顯倉促，意外才新鮮甜蜜

捺，緩慢、溫柔地收起

銅鎖被鑰匙細細研磨，試探

白紙與黑字相遇

比如此刻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你在海棠樹下，聽潔白柔軟的廢話

而南方，濃綠已經溢出窗框

新巢隱約，偶爾幾聲雛鳴

又迅速合攏，唯恐泄露了天機

做一棵樹多好

玉蘭開過了

紫葉李還掛著一些粉白

海棠冒出新綠

隔著兩枚大紅的窗花

整個下午，我坐在屋里

它們，守在屋外

幾只雛鳥相互追逐，一會兒屋檐

一會兒樹梢，抱著枝葉顫顫巍巍地搖

光線明亮很久了

開始被薄暮稀釋，暗淡

鑲進了彼此的鏡框，我們各自

安靜著，沒有說更多的話

村·落

供馬走的路還在

白色引馬石，蜿蜒著

仿佛一直可以通往開元、天寶

古南詔國商隊■的馬蹄，由遠及近

驚醒了村寨和晨曦

供人住的房子

窗框、梁棟歪斜，坍塌了

壘墻的石頭散落墻基

豁口處，偶爾探出一兩枝三角梅

石階斷裂，幾棵半人高的繡球守住院門

大地藍扎染坊二樓

兩根老樹干放倒、剖開，掏空了心

一叢叢多肉端坐其中

花瓣肥厚、碩大

卻比別處更加飽滿和艷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