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詩歌代表作品選

少女胡美

少女胡美，從監(jiān)利新溝到潛江園林

——為未知的命運(yùn)所牽引

少女胡美，把自己的美

放置在了荒涼的地方

在夢中回家，見到爹娘

醒來，淚珠兒掛在她臉上

少女胡美，說話不敢看人

她不知道，她有多美

這驚心動魄的美，讓一個人

不安和憂傷

1994.6

高過樓頂?shù)纳紭?/h3>

高過樓頂?shù)纳紭?/p>

我一抬頭見到

高過樓頂?shù)纳紭?/p>

心中念出這個句子

高過樓頂?shù)纳紭?/p>

陽光照亮它的葉子

高過樓頂?shù)纳紭?/p>

隨風(fēng)搖蕩它的光亮

高過樓頂?shù)纳紭?/p>

灰色樓房將它襯托

看到它們，想到很多

而我僅僅說出這個句子

1995.6

上郵局

今天想到你的死

父親，你是用激進(jìn)的方式

了結(jié)自己。在去郵局

發(fā)信的路上，我決定離開這里

單位快倒閉；院子里死氣沉沉

你是不堪忍受，用一根麻繩

把你與我們隔離。肺氣腫

活著比死還難受；對兄嫂的絕望

還有我，在去看你的時候

就開始策劃自己的后事

要我把你埋在屋后的坡地

我們貧困，拿不出錢把你送進(jìn)

大醫(yī)院。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死

無可奈何。你自己把自己解決了

把一大堆難題留給我們

炎熱的夏天，你的尸身

彌留一股難聞的氣味

作為對我們不孝之子的報(bào)復(fù)

某日。嫂子到那坡上摘扁豆

一條大蛇盤在樹上她掉頭就跑

當(dāng)晚雷電大作，她的嘴就歪了

——我們認(rèn)為這些與你有關(guān)

1989年6月9日夜里

你死后兩年三個月

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夢中

大雨中，和蓮子在一起

我呼喊她，隔著窗戶

看見你：一張憤怒的臉

荊門。長途汽車站

一位老人在車內(nèi)賣報(bào)；想見你

去貴陽做牛馬交易，一雙近視眼

怎樣走南闖北……那是

1999年10月21日正午

逆光之中的石家莊火車站

一個人和進(jìn)出的游客交錯走來

父親，你忽然站在了我面前

有時，回憶不出你的什么往事

你活著，我們幾乎沒有什么

交談。一日，我看著蓮子

你孫女的身體

也有你遺傳的血

和我們共同的家族病

父親，你臉上全是麻子

像柳敬亭一樣愛說書

卷著褲管捧著書湊在昏暗窗前

月夜在鄉(xiāng)間樹影斑駁的巷口

講《玉堂春》。送你入土?xí)r，李太發(fā)

把《三俠五義》放進(jìn)你的棺材

父親，柳宗新半身癱瘓了

你懸在梁上是他把你解脫

今天，忽然又想到你

單位快死掉，我就要去異地

討生活。在往郵局的路上

你不停地在體內(nèi)跟我說話

幾年前總覺得，你是我的

對立面，與我隔得很遠(yuǎn)

現(xiàn)在，你就在我的身體里

1999.5

過京津遇雨

細(xì)雨中，緩緩出現(xiàn)的

矮樹林，整齊的高粱地

延伸到雨云攢動的遠(yuǎn)天

平原在呼吸，吐出綠光

北中國兩座城市之間的

一片福地。我正坐在

K12次雙層列車上

江漢平原，距它多遠(yuǎn)

又隔了多久，現(xiàn)在去哪里

有什么急于要做的事

什么事又是非做不可的

穿制服的乘務(wù)員在播放的

樂聲中遞送牛奶或咖啡

冷氣恰到好處，讓你忘掉夏天

同排的席位，外國夫妻

各抱孩子：黃頭發(fā)，雙胞胎

一家人到天津去做什么

T恤衫。草鞋式的皮涼鞋

他們從哪個國家來

怎么我們不敢或不能

離開故土，出境呼吸

異地的空氣，在那里爭斗

拘束，如沒有出路的死水

對面穿黑色套裙的婦女

黑發(fā)摻雜數(shù)不清的白發(fā)

發(fā)卡露出她起皺的耳郭

她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還沒有出生

那小伙子在她工作二十年后

考入她的母校；但我想聽聽

他們內(nèi)心的遭遇

一代人與另一代人有何不同

人的衰老好像不是他的身體

而是精神的萎縮

一個人可以超脫時代

對他的束縛，超前地存在

這位婦女現(xiàn)在退休了

看樣子人還得在套間之外

建立自己自由的空間

像蒙田城堡拐角處的塔樓

他的臥室兼書房。小教堂

一個自己的私人領(lǐng)地

雨漸漸密集起來

車窗掛著兩三粒水珠

窗外的風(fēng)物迷蒙而恍惚

天津啥樣子，是否千篇一律

對城市，不再抱什么幻想

只是路過。天津火車站廣場

一片片積水在樹蔭下發(fā)亮

映襯樹影和晃蕩的行人

那個外國男人雙手推動

手推車跑動；屁股高過頭部

一塊雨布，白色的雨布

細(xì)雨中，歡快地張揚(yáng)飄飛

一輛人力三輪車把你拖向

未知的旅館

身體的遺址

你把舊金山的孤獨(dú)帶到武漢

深夜轉(zhuǎn)鐘三點(diǎn)。房門泄露

一線燈光。你守在計(jì)算機(jī)

和床頭的雜書前，尚未入眠

你浩如煙海地穿行，逼現(xiàn)

——我越來越狹窄的前途

我們經(jīng)歷的城市，三十年

變了容貌無從辨認(rèn)，寄居而已

一條高速公路通向平原的舊宅

在這國家生，也在這個國家死

能寄什么幻念——憶起五十年

我們的光陰，重溫身體經(jīng)歷的

男歡女愛，以此打發(fā)迫近晚年

的孤寂。性事的嬌貴與神跡

遠(yuǎn)離身體的異域。一切在瓦解

身體成了一個遺址：它燃燒過

現(xiàn)在殘?jiān)珨啾凇Ｔ谄渲心銈儜{吊

我們奔回的家鄉(xiāng)，幾乎變成異鄉(xiāng)

你還可以回到舊金山。蝸居于此

我哪里也不愿去，守看只身孤影

2010 漢口

魚子醬及其他

冰箱里的魚子醬讓我回到

符拉迪沃斯托克，異國的旅館

把魚子醬涂抹在黑面包上，吞咽

金水灣的海鷗金屬般的鳴啾

掀開殘夢一角。它們成群地

停歇在房屋的露臺。白色糞便

散在有魚腥味的空氣里，尾隨游輪

展示類似詩意的翅膀，海面上空

翻飛停歇，紅嘴接受拋給的面包屑

我看見兩只白鷗站在偉人的禿頂

把它的排泄物撒到他的塑像上

向人揮動的著名的臂膀上

似乎是刻意的。“有了魚子醬，

誰還需要魚。”布羅茨基

坐在窗前的黑暗里，觀望過

這里的街道，和我們的到來

二流時代的臣民，不計(jì)分的游戲

而大地不聞時事，保持起伏形貌

寬敞與曠美，樹木隨意地長在

沒有圍墻的房子四周。人的謙遜

賦給了田地與河流，禮貌地生活

在三國比鄰的遠(yuǎn)東，慵懶而閑適

戰(zhàn)艦從海灣移至路邊賺取旅游外匯

修飾過的原野，風(fēng)物背后的政治文化

適度荒寂在那里；我們放棄國家

的概念，只在意它的美學(xué)意味

國際列車上頻頻張望，發(fā)出贊美

火車站像美術(shù)館（墻面油畫是真的）

時間和廢棄的蒸汽火車頭在此展示

它們的輪子似乎還在靜止地轉(zhuǎn)動

魚子醬。回憶讓一個詞有了體溫

和空間，異國的風(fēng)物人事涌現(xiàn)

曼德里施塔姆（詞語的崇拜者）

在勞改營寫作家書，冰雪包圍他

瘦得變形的身體。一支對峙的筆

尖銳的鋒芒被磨鈍。一個人死了

像一只海鷗，又能留下什么跡象

它卻鳴叫出一個人的被動與執(zhí)拗

黑面包內(nèi)的魚子醬有海水的苦澀

2015 漢口

致敬弗洛斯特

這可不是人為的特意打造的湖泊

校園的濱湖路，反為它而彎曲

我們的行走因了它而有了曲線

不規(guī)則的湖光映照到圖書館向東的

玻璃窗，折射到戴近視鏡女生

鏡片上。她正讀到弗洛斯特

《一個男孩的意愿》其中一句

“蝴蝶憑著黑夜變暗的記憶尋找

昨日歡愉后歇息過的某枝花朵”。

詩人在校園里出現(xiàn)就可以了

多么絕妙的邀請。他一出現(xiàn)

就帶出了飛鳥與湖泊，牧場的水泉

垂柳彎曲著投映在云彩浮現(xiàn)的水鏡

這里的空氣發(fā)生變化。灰椋于飛

以其天賦的弧線；黑色的八哥

用它的嗓音去叫鳴吧出沒在湖心島

蒿草或菖蒲間起落，攜帶原始?xì)庀?/p>

歪脖子楊樹，長在那里就是了

不可規(guī)范矯直以適宜人類的觀看

我們熱愛的古老意象，穿越時空

生長于此又回到這里，透露出神妙

野生狗尾草傾向茅草（我指給你看）

弗洛斯特散步或描述過的林間空地

位移到三角湖邊，透射暮晚的光線

你和我，和三三兩兩散步的男女

三角湖的秋風(fēng)吹亂你們的褲腳和思緒

2016 三角湖

笛音和語音

黑瓦屋檐前的菜園

園中的土路伸向河邊水埠頭

月夜或晨霧浮起的時辰

一個少年在吹笛

流動的月光或晨霧讓他的

笛音染上水汽和月的光暈

從河邊白色的夜空傳遞到遠(yuǎn)方

涵融那鄉(xiāng)村的靜寂和神靈

那被吹奏的美感和憂傷

從那多維時空流瀉出來

笛聲和著月光與水霧

從一個少年的體內(nèi)發(fā)散

水埠頭上，小小身體在顫動

在跨行詞句的語音之間跳蕩

那沾染月光水汽的笛音

如今，化入可以觸撫的母語

2016.12 漢口

服飾詩

我把模特身上的衣服轉(zhuǎn)移到你的身體

知道你的身高，哪些款式適合你

與身材協(xié)調(diào)；和身體透出的氣息

吻合。你的體型，隱秘部位的痣

鎖骨凸凹。素色與簡約。穩(wěn)定的審美

隱藏的個性，講求暗藏心機(jī)的花樣

暗色外套與貼身花衣混搭出的休閑

服飾，個人養(yǎng)成的審美的一部分

也強(qiáng)化你的偏執(zhí)。愛為身體加冕

激動的衣裙和你在旅館的鏡子轉(zhuǎn)動

服飾加入我的欲望更新你的身體

和內(nèi)心，接納了我施予的改造

觸及欲望的衣物，敞開或隱形

朝向它或自身。你變了一個人

擁有多個自我。嶄新的視線

精致衣角褶皺綢裙隱藏的誘惑

棉質(zhì)麻料體貼身心遠(yuǎn)離滌綸和艷俗

身體和飛揚(yáng)的紅裙子出現(xiàn)在大街上

挑釁沉悶的制服。不停歇地出入

服裝店，報(bào)復(fù)童年赤貧的隱形傷害

藏藍(lán)是最愛。帶花邊的白衫映襯玉頸

旅店燈光中身著睡衣的男女在絮語

內(nèi)斂茶青對比明艷緋紅（反之亦然）

黑白是永遠(yuǎn)的主題；紅色是必要的

可要洗褪它依附的意識，必要時

以黑色抑制。所有與身體接觸的衣服

成為流逝的影像。我們的那些舊衣服

流落到哪個角落。猩紅色棉襖融化

甘南藏區(qū)的凍雪。青春的卡其色

T恤衫，你的手指在黑夜來回?fù)崦?/p>

身體交熱的潮汐，柔滑的內(nèi)衣褪去

柔凝肌膚泄露。銘刻身體記憶的衣裳

脆弱之物，接觸過你唯一消逝的身體

從月湖精舍服裝店出門，朝向你們

終將走失的空幻肉身，購置虛無衣裳

芭茅十四行

萬物有其自身之美。一抬頭

回廊邊角，芭茅抽出紫灰色

花穗搖晃或低垂，映襯山舍

物性的塑形，初冬風(fēng)中的皓首

白發(fā)，和你一起出沒山嶺

無用的芭茅，貧瘠而奢華

平原河邊的蘆荻遷徙山地

柔弱堅(jiān)韌；廢名從北地回返

楚地家鄉(xiāng)發(fā)明的芭茅，注入

身世的書寫。順從與鋒芒

手指滴血被割傷，花線投影

竹簾窗紗；尋常麻雀的雙足

令它彎曲低垂。人面與茅花

你們共有蕭瑟，俯身的美學(xué)

趁著即逝的晨光

從山脊平射的日光，透過竹簾

映現(xiàn)墻面，影影綽綽的竹影

光帶，交叉在地板。投影屏幕

浮現(xiàn)窗框傾斜的復(fù)調(diào)

光與物象疊影共生出的

矩形陰翳，稀疏或輕淡

太陽翻過山嶺，光線同時

抵達(dá)室內(nèi)，長長光束斜伸

至霍珀的畫布，寂靜有深度

書架的書脊被照亮；灰色自畫像

也抹上橘光。光塊錯落漫延的

內(nèi)部。漸漸隱沒被身體吸收

日光山舍交疊節(jié)奏。你是它的反影

屏住呼吸，趁著即逝的晨光

戊戌秋日黃昏過大崎山

經(jīng)過山腰的賈廟，從高速公路

駛?cè)氡镜氐木徛黄У纳綆X

成為歸依的近者。黃牛散行

一個個邊界，被汽車前輪沖撞

穿過不同的行政村鎮(zhèn)，沿途

解脫轄域。從山澗褶皺幽深

上升至云繞山巔。結(jié)廬山坳

燕子野蜂飛入的屋檐巢穴。

野鴿穿過自我的版圖：平原

山地。盤山公路抬舉至高處

引領(lǐng)你俯沖下沉。身處的大崎山

外部的內(nèi)部山嶺。短促的高速時間

駛?cè)腴L久緘默。一枚松果的自我構(gòu)造

勾勒山岡輪廓，這凹陷處的你的生活

戳柿子記

今年山上柿子多：因?yàn)槿ツ?/p>

山坳柿子密。少權(quán)帶你上山

戳柿子——他的身體混淆

柿樹的枝杈。特制竹竿延長

他的臂膀雙手，斜伸到莖蒂

戳住。使用臂力，轉(zhuǎn)動竹竿

掛柿子的枝莖，隨竹竿挪移

放入仰望的草帽（柿不離枝）

有時亮柿從竿尖V形處掉落

被你捧住；有的卻散入草叢

石上悶響；磨盤柿分成兩半

紅瓤露出；醉甜的柿子拾起即食

樹上的少權(quán)重返地面。枝頭殘余

三個柿子：那是給鴉雀留下的

2003 看云山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