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林自然哲學思想特色探析

1794年，謝林就已經探索出一條與康德、費希特主客二分的自然形而上學完全不同的自然哲學思想，即便他二人都考慮到客觀世界的可能性，但也只是做出預設，并未找到“黏合”二分世界的有效途徑，而在謝林自然哲學的開端處，這個問題首先被解決了。謝林的關注點不再是主觀預設本原，而是主客體無差別地同一于絕對，其基礎并不是局限于以客觀的方式進行客觀的思考，而是著眼于思想本身。謝林所關注的是“絕對者”，而不是某個“絕對自我”。我們說謝林是近代自然哲學的創始人，正是因他找到了那個“懸臨”著的本原，使其“覺醒”“釋放”，恢復了自然的根本性地位，為自然哲學找到“絕對同一”的根本立場，規定了思維與存在原本就隸屬于同一個本原，以此撼動“絕對自我”之根基，完成了主觀唯心主義向客觀唯心主義“驚險的一躍”。

以謝林1794年《蒂邁歐評注》為線索，重點分析其中所涉及的“存在”“靈魂與世界靈魂”“理念\"等柏拉圖式的古老概念何以被謝林自然哲學思想接納、吸收、超越，并賦予新的使命，從而構成自然哲學的全新形象。文章借由對“創生\"\"潛能階次\"“一體化塑造\"等自然哲學概念進行學理性說明，指出謝林自然哲學思想本身就是“絕對同一\"的根本性設定，這種“物質與生命皆源于自然”的新形象改變了以往在自然界之外找形而上學根據的舊樣貌，以觀念之物引領實在之物，是先驗哲學的根本任務，以實在之在孕育觀念之在，是自然哲學的根本任務，二者“絕對同一”，實現了“自然孕育精神”與“精神復歸自然”的雙向奔赴。

一、自然哲學的理念

謝林自然哲學的發展階段可以分為三個時期：對柏拉圖、斯賓諾莎、康德思想的吸收（1794—1797）形成并確立一種自然哲學的理念（1798—1800），自然一—同一哲學的一體化塑造（1801—1806）。顯然，在謝林自然哲學體系確立前，“他就已經在哲學史上找準了自己的3個主要致思方向，并且終身鉆研它們：柏拉圖、斯賓諾莎和康德\"4。首先要提的就是柏拉圖，謝林終生都在試圖恢復柏拉圖思想，“他在學生年代便已在柏拉圖研究方面頗有造詣，就在相當程度上恢復了存在本身的問題，或者說至少是在近代語境下努力恢復存在本身的問題\"2J8-9。特別是《蒂邁歐評注》中更是以謝林式的自然哲學分析探討了“存在”的原初性概念，這意味著1794年謝林就已經開始以一種獨特的哲學直覺關注自然界的生成變化，加之對浪漫派觀念的吸收和對近代以來哲學方案的理性研究，都表明即使沒有費希特的“先驗自我”，謝林也會走上在自然哲學自身中找根基的本原之路，將這種不被當時所理解的“絕對者”作為終極根據，而費希特不過是窮盡了從“自我”出發的一切可能性為謝林提供了一條最適合表達本原的客觀路徑。

1794年，謝林以《蒂邁歐評注》開創性地闡述世界的創造者應始終按照理性來塑造世界，“通過理性，自然才破天荒第一次完全回復到自身，從而表明自然同我們之內認作是理智的東西本來就是同一的\"2。在謝林看來，柏拉圖哲學的關鍵在于，他始終堅持主觀推及客觀的方式揭示世界的自然本性，當世界作為我們表象的統一體，理性僅憑主觀形式就可上升到絕對統一，以此證明“可見世界不過是不可見世界的印記”。謝林指出，這里柏拉圖確實談到了世界擁有意識這個問題，并改變了以往“兩個世界”的結論，但是他卻陷入A1世界是A世界復制得來的困境里，原因就在于柏拉圖依靠理性主觀地產生了世界觀念，而懸設了客觀。于柏拉圖而言，“世界是對某種原型的模仿，在某種程度上置世界于從屬，只要它是可見的，它便是呈現于感官中的存在。而僅作為感官的客體與一切形式格格不入，所形成的世界也根本不具備規律性，是無法從物質中產生出來的存在，只能被描述為由知性把握的東西，秩序和無序依舊是兩件事互相牽制，成為對知性原始而純粹的模仿\"3J208。顯然，主觀推及客觀的辦法無法打破主客觀之間的壁壘，更構不成世界的真實性，當“世界靈魂”成為物質世界的仿本，就已說明“脫離靈魂的智慧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事物中，唯有在靈魂中重構智慧，在身體中重建靈魂，才能創造出一個符合自然的美的作品\"3208。這意味著自然創生了精神的同時，精神也誕生于自然之中，而創生的意義就在于“必須堅持精神嚴格的獨立性的前提下，道出自然在次序上對精神的有限性。因此，在我們的肉身中，是自然創造了精神的全部條件一‘根據'這個詞在謝林那里就在字面上被理解為‘基礎'一而精神則從自身出發來創造自己。自然也就是在這一點上說明了自我。自然與自我共屬一體，它們是一，并且首先在人類中是一。肉體與精神或者說靈魂屬于一個唯一的有機體系\"20。一切都是自我，是不僅存在于精神，也存在于自然界中且有效關聯著的自我。

當謝林以創生（Zeugung）概念來說明“世界靈魂”時，創生本身就包含了被創生的一切，自然作為無條件者會被吸收到同為無條件者的自我中去，進而在自我中釋放自然本身的創造性活動，使自我覺醒、產生意識，這都離不開自然與自我“絕對同一\"的提前預設。自然要承認自己是具有生產活動的母體，就需先肯定它是廣義上的軀體，進而以靈魂和軀體的同一剝開“世界靈魂”的原貌。“世界靈魂”何以可能？柏拉圖曾試圖以“理念概念化”解釋世界與靈魂的關系，即“天堂的真身在出生那一刻原本就是可見的，靈魂本身卻不可見\"3219。即便后來柏拉圖解釋道：“世界靈魂，只要它是可分與不可分的組合，它自身就已與那純粹的感性對象割裂開了，世界靈魂的活動成為一種能夠被感覺到的單循環。一方面，只要世界靈魂是從可分的事物中組合起來的，觀念和信仰便產生了，另一方面，只要世界靈魂與能夠被理解的東西有關，理性和科學就產生了\"3I9。可見，他并未證明出（物質）世界與（精神）靈魂之間的有效溝通，“然而，當謝林將‘可理知的世界'或‘世界的理念’作為建構出‘客觀世界”的真正的開端時，他充分把握到了柏拉圖的意圖\"4并在此基礎上以自然哲學喚起實存開端的同時，也為“世界靈魂”找到“理念現實化”的客觀路徑，以此重新闡明“自然是可見的精神，精神是不可見的自然\"5]8。

謝林以“超越”“絕對”解釋理念不是概念，而是“理念現實化”，“其意思是：對絕對者來說，理念也是存在\"88。真實的存在一定是兼具肯定性、能動的和否定性、受動的兩個面向，謝林以這種特質說明萬物的生成必然是在“原初同一\"的動態演進過程中實現的，換句話說，“對于謝林而言，哲學必須深入表層意識活動與所謂‘我思’之下的存在論領域，并同時從形式與質料兩方面對作為自我的存在論基礎的原初思維一存在同一體完成‘建構'\"。他認可柏拉圖將統一性與多樣性作為自己哲學思想的另一個主要觀念，但對于柏拉圖時空觀念的構想，他并不滿意，謝林強調的是“觀念之物和實在之物的這種無差別一一你在空間和時間中就能直觀到它，這種直觀仿佛從你的內心中噴薄而出，只不過在空間那里這種無差別被歸秩在有限者之下，在時間那里則被歸秩在無限者之下——，在你自身中必定能直接在絕對認識中被理智直觀到一一從絕對認識來看，根本就不存在思想和存在的區分—，而這就是哲學的開端和第一步\"8]149

當“原初同一性”成為謝林自然哲學的開端，全部知識才具有實存的力量，將世界視作一個涵蓋全部理念于自身中的“絕對者”，原始的運動原理才能依靠自主、自足的規律性有序地活動，以此建構起一個不同于近代自然科學和康德、費希特主觀唯心主義的自然哲學體系。有學者認為，謝林的“絕對同一性\"更類似于柏拉圖“超越性的一”，即在一切理念之上，還存在一個超出此理念之外的、能夠作為普遍紐帶得以存在的“一”，這個“一\"正是思維在窮盡自身時遇到的可以與之引發碰撞的另一個形象，因此，在這個結構創立之初，它就已經與自身的本原分離了。所幸黑格爾在其判詞“實體即主體”中為謝林正名，謝林的“絕對同一\"并非守舊般地保留柏拉圖\"超越性的一”，而是在具體知識不斷被分裂的情況下進行大全式的整合得以重新獲得絕對理念，這時“絕對理念\"就已經是具有思辨能力的存在本身，為實體保留了相應的位置。“這個位置毫無意義，最重要的是看到本原不是某個抽象的開端，而是已然在萬有中運作的法則，這個運作著的法則及其產物就是本原自身\"。絕對同一的必要性在于說明本原自身的運作方式，因此可以說，自然哲學理念就是理念，自然哲學的知識本身就是關于事物本來樣貌的知識，也就是事物在“絕對\"中是怎樣的知識。這意味著謝林以“原初知識\"（Urwissen）扭轉了知識論立場，“在最初的那個理念里，已經包含著‘存在’和‘認識'這兩個理念：前者以一種無限的方式包含著認識，后者以一種無限的方式包含著存在。這個統一體貫穿著自然界的全部形式。這不是一個通過結合而形成的統一體，毋寧說，它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本身就進行著創造或肯定的存在；因此它既是實在的東西，也是觀念的東西\"[0]233。絕對實在性與絕對觀念性的同一構成自然哲學的全新形象，也使謝林獲得了一個不同于康德、費希特的“體系原點”，即“自然哲學和先驗哲學都承認真實的東西便是存在本身，它是既作原因又作結果的絕對，所以我們才說，在絕對同一作用下的至真存在是自然，在絕對同一下的至善精神是自我\"β。以\"絕對同一\"實現從主客體間的原初同一性轉向觀念與實在間的原初同一性，并使二者在自然哲學體系中同步覺醒、同步循環、同步完滿。

對謝林來說，自然哲學不是絕對唯心論中的一個領域，而是與先驗哲學并駕齊驅的“另一個形象”。常有學者認為自然哲學與同一哲學所屬不同的思想部門，但事實上，我會更傾向認為，自然哲學和同一哲學是一個整體，并沒有專門討論‘絕對同一性'的同一哲學，也沒有專門討論‘自然'的自然哲學\"8J-2。自然本身就有能力作為“絕對同一”進行有序的活動，因它本身就是一個“活”的場所，蘊含著自然的“潛能階次”。

二、自然一同一哲學思想體系中的級次結構

哲學勢必要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概念被理解，才是掌握哲學全部理念的重要來源。謝林以自然哲學作為“絕對理念論奠定了德國唯心論的整體格局，這種“理念論”以一種積極的態度揭示了德國思辨的真理觀，又致力于擺脫“絕對唯心論”所帶來的主觀嫌疑，讓“唯心是從”和“封閉內心\"的個人色彩消解在客觀事物的普遍構想中。這意味著“絕對理念論”并未受困于柏拉圖“理念”概念的限制，謝林想要建構一種極致的平衡，讓思辨的真理觀與浪漫的自然平衡于哲學本身的動態秩序觀中，以高度思辨的開端傳達自然自組織性的洞見。

在謝林的視野中，自然從根源處成為自己的對象，使“絕對自我\"轉向客體本身，在此之前，自然自組織性的表現無疑是“我”的循環自證，最終導向主體路徑。自然哲學的提出打破了無限且無解的主體循環，它的崇高之處就在于它破解了唯心論故步自封的“密碼”，以一個獨立于自我之外且不依賴自我的自然成為自我意識的發生地，在絕對活動的意義上找到獨特的創造性力量凸顯存在的基本秩序。“作為德國唯心論的杰出代表，謝林畢生致力于在自身的宇宙論思維體系中探尋存在與活動的源泉和內在根據。在早期自然哲學（Natur-philosophie）中，謝林反復假定，作為純粹活動，世界靈魂（Weltseele）彌漫于這個世界的物質中，并在有機統一體中統一和調節一切物質實體。最終，在同一哲學（Identitatsphilosophie）中，他全面構筑自身的哲學體系，提出了唯一而同一的‘靈性’（spiritual）這一存在原理支配人的意識和世界的本質的結論\"。它以同一為基礎，不僅是宇宙間的\"絕對同一”，還是“自然”與“自我\"間的相互呈現，在“絕對同一\"的統攝下，“自然”向“自我\"宣揚詩意棲居的浪漫與“自我”向“自然”復歸的思辨共同構成自然哲學的內在邏輯—“Pontenz”，如果說康德的\"范疇表”是他的“建筑術”，那么謝林的“范疇表\"就是他的“潛能階次”。

“Pontenz\"最初源于拉丁語\"macht”，德文\"potenz’又是從拉丁語“potentia\"／“potential”轉寫而來，即‘power”，它們都代表一種潛在又隱蔽的可能性力量，默默地存在于全部物種內部，依自身規律有序地運動，這是謝林在自然哲學開端處就力圖以生命概念來表達的動態有機體，這意味著“power”這層力量被加入主動、積極的生命意義，在謝林看來，真正的自然不只與現實相對，更要與現實和解、共生，用\"pontenz\"來強調這種“能力\"能夠正向、積極地表達出自然本身自帶的\"potentialactiva\"（積極的活力）。在此之前，斯賓諾莎提出\"potenz\"之“力\"賦予自然在某種程度上自行運動，重建一個實體，只是這種“實體\"依舊基于形而上學之根基而沒有任何“活\"的意義。謝林將“生命\"納入自然界中，以其自身的潛在運動逐級呈現出萬事萬物，有了“階次”（級次/冪）的加入，以示自然從無意識發展到有意識，并得到覺醒，這就是被謝林賦予了積極力量的“潛能階次”。

相較于斯賓諾莎\"能動的自然”與\"被動的自然”，就不得不提到謝林\"創造的自然”與\"被造的自然”。一切潛能都只是存在的一個方面，只有這個潛能動起來，潛能本身才有意義，這便超越了“斯賓諾莎所說的實體，或兩個力的共同本質，就僵持在一種永恒的、不動的、無所作為的等同性之中。統一體本身仍然是一種純粹的存在（seyn），它絕不會升華為存在者（einSeyendes），絕不會現身為一個發揮作用的東西（inactu）\"3]。所以，即便斯賓諾莎把實體解釋為在自身之內并通過自身被認識到的東西，這個東西本身也不具意義，而謝林在創造性力量的驅動下，以“創造的自然\"（naturanaturans）與“被造的自然（naturanaturata）”（物）來解釋這種活力則更能體現出自然的生產（Produktion）與創造，二者構成自然哲學的二重性，“創造的自然”從自然本身出發說明自身客觀性的物理學方法，“被造的自然”（物）不過是自然的具體物質，必須同前者取得聯系才能獲得“授權”，它是原始同一中的兩極性或者是兩極性中的原始同一，在謝林這里“potenz現在意指自然產物的動態階梯次序（dynamische stufenfolge jener produkte）\"[4]

與黑格爾訴諸邏輯不同，謝林崇尚浪漫，并賦予自然以詩意生命的辯證法。有學者認為謝林是一個浪漫主義者，究其根本，“謝林關于自然之詩性、自然作為主體以及自然與人和諧統一的思想和信念不僅表達了浪漫主義者崇拜自然的理想及其原因，而且對此所給予的思辨論證是浪漫主義者望塵莫及的\"I5T5。他以最高本原推演出全部哲學體系，從根本上就已實現思辨的主體理性對客體自然的浪漫加工。為了闡釋“絕對\"的整全，在設定主體中的主觀主客體后，需再設置一個與之相對的客觀的主客體，構成本體意義上的\"絕對同一”，就這一點而言，謝林早已超越一切浪漫主義。浪漫派才是謝林主義，而非謝林是浪漫主義者。

浪漫于自然本身首先是流淌著生命力的詩，然后才是可言說的存在，因此，“自然的詩意創造性也被謝林描述為一種辯證運動的過程\"[I57。這是自然辯證法的最初雛形。“謝林在這里直接而本真地把‘我們所謂的自然界'稱為‘一部詩’，就像他把宇宙理解為‘絕對的藝術品'一樣\"16385。實現了從費希特主觀辯證法向客觀自然辯證法的轉向，在他看來，“辯證法和詩一樣—按照‘πomo'這個詞語的原本意思【‘創作'】，人們可以稱之為‘哲學中的創作'一都是立足于一種創造能力\"48。無論是無意識的創造還是有意識的創作皆出于自然本原的“一體化塑造\"（In-Eins-Bildung），這種創造力作為主體的自然以其自律自足性構成其立法者地位，將自然視為立法者，首先是“自然的自律性說明它不需要人為它立法，其規律是內在于自身之中的”，所以，“謝林強調自然的自律性就明確地突出了自然規律的自在的和本原的性質”，其次，“自然的自足性則是從人對自然的解釋和說明的角度而言的，這就是說，自然的認識者不應把主觀的圖式運用于自然，只有從自然自身之內存在的運動原則說明自然，才能認識到一個自在的客觀自然\"[5]80。他將自然本身視作根基，從自然中呈現出的一切都是客觀的，正因此他使自然獲得了自我意識和絕對，物質世界只留存了其自然屬性，導致自然辯證法依舊保留了絕對唯心論的不徹底性，將自然哲學滯留在客觀唯心論中，但這并不影響馬克思贊嘆道“最真誠的青春思想”，是謝林的自然哲學實現了對馬克思唯物主義辯證法的接近。

辯證法在謝林與康德這里出現了截然不同的闡釋，康德將辯證法思想理解為“分析”，而謝林的建構方法必然是“思辨”（Spekulation）。思辨理性的重要任務就在于它統攝著自然和理智的雙重活動于“創造的自然”中，作為主體的自然不僅是精神世界的根據與載體，還是全部力量的永恒來源，構成謝林哲學的內在精神和完整性。誠如沃格林所言，“謝林的體系是在歐洲最后的文明破裂分散入我們時代的危機之前，平衡其全部張力的最后的巨人般的努力\"7I3。在面臨危機與轉機的十字路口，是分裂還是和解？人們依舊愿意選擇回到謝林自然哲學中去找答案，因為“這些要素的分裂標志著時代的危機，而這些要素的平衡則標志著謝林的偉大\"713

三、自然辯證法的最初雛形

謝林自然哲學是完整的，它所追求的是宇宙間的理性同一，將以往“分裂式\"哲學思想置于空洞，使“一切知識都以客觀東西和主觀東西的一致為基礎\"[它所追求的又是“大全一體\"的哲學本身，任何一種思想，如果不是在大全一體（Ein-undAllheit）的精神里去思考，這本身就是空洞無意義的。自然哲學的旨趣始終是站在哲學的永恒性立場，完成既合乎理想也合乎現實、既合乎理智也合乎道德的內在性構想。“而在稍早的《論自然哲學與一般意義上的哲學的關系》（1801）里，他已經澄清了‘自然哲學'一這是謝林哲學的另一塊招牌一一的定位和意義，相關思想也完全適用于藝術哲學、歷史哲學等等，即這些哲學和哲學的關系也不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母寧說，它們就是哲學本身，只不過要么在自然界，要么在藝術，要么在歷史這一‘層面'（Sphare）——或用謝林的另一個專門術語來說，潛能階次'（Potenz）—呈現出來而已\"[8。因此，我們才說謝林全部哲學的內在性建構是哲學本身從潛在走向實現的“潛能階次”。

以斯賓諾莎“力量本體論”去解讀“潛能階次”理念尤為重要，因為“第一個完全有意識地將意識與物質視為一體，將思想與廣延僅僅視作同一個本原的變種的人是斯賓諾莎。他的體系是某種創造性想象力的第一次大膽構思，這構思在純粹作為其本身的無限者的理念中直接把握有限者，也只在無限者中認識有限者\"2122。以往我們將斯賓諾莎置于近代自然科學史的重要節點上，刻畫著“實體形而上學”的形象，卻從未將他置于德國觀念論這一整體背景下分析他的形而上學究竟是靜態的還是動態的。一探究竟的人是謝林。他深人本原找到存在的“活”的可能，指出斯賓諾莎依靠理智把握實體概念的本質，這種內在的動態結構使作為基礎的實體與作為個體存在的現實之間的聯結成為可能。除此之外，斯賓諾莎提出個體存在是通過實體概念“表達”出其本質，為了與個體存在真實地聯結起來，這種“表達\"需要依靠力量賦予實體本身以動能，即通過力量表達出動態實體結構，這也就意味著斯賓諾莎顛覆了近代以前的靜態實體觀，轉而確立了一種動態的力量本體論。正是斯賓諾莎這一創造性構想為謝林在自己的動力學演進過程中找到了存在的本體框架，在各種力的相互作用下，不僅發展出包含著自身目的的有機整體，還重新界定了斯賓諾莎與德國觀念論之間的內在聯系。因此，將斯賓諾莎劃分在德國古典哲學領域并加以思考，離不開謝林的自然哲學思想。

在\"絕對同一\"的哲學構想中，謝林分析了“潛能階次\"理念的三重結構，闡明動態結構才是對原初生命最合理的表達，因為只有存在于自由自在的地方，才能看到生命，以此揭開斯賓諾莎“實體\"閉塞與抽象的面紗，即他反對現實的自然界，或者說，直接隔絕了與現實世界的聯系。在謝林看來，這種從開端處就發生斷裂的體系從根本上就缺乏生命性力量，因此，在開端處，謝林從“潛能階次\"理念入手建構起有別于斯賓諾莎哲學的自然哲學思想。他將“潛能階次\"視為自然界內部發展的邏輯軌跡，也揭示了存在的不同樣態，即物質是第一重級次，動力學運動過程是第二重級次，有機自然是第三重級次，“在每個潛能階次上，本質在長度、寬度、深度三個維度上皆有呈現，每個維度上呈現出的形式又不僅僅就形式而言，還可以就實體而言來考察\"。具體地說，在第一重級次包含的三個維度中，在形式上它們是絕對凝聚、相對凝聚和金屬氧化，就實體而言，它們是具有普遍凝聚性的具體本原，如氧氣、燃素、硫黃。第二重級次包含著的三個維度在形式上呈現為磁極、電極和化學反應，就實體而言表現為熱能、光能和聲音。第三重級次中的三個維度體現在敏覺性（Sensibilitat）敏感性（Irritabilitat）和再生性中，而在實體中則表現為動物、原生動物和植物。顯然，第三重潛能階次的核心就在于它是前兩重級次的統一體，確切地說，它的存在不是為了消除前兩重本原的對立，而是作為二者間的“紐帶”（Band），使三重“潛能階次\"之間能夠有效地形成循環往復的交替活動，使\"原初存在\"能夠在整個可見自然界中不斷地覺醒、豐富。

自然哲學在實在論意義上構成自然界的存在，藝術哲學是在觀念論意義上構成精神世界的存在，它以一種動態的張力得以“內化塑造\"（Einbildung），也指代海德格爾所說的“想象”（力），將抽象、普遍的思想與具體、直觀的事物結合在一起，構成想象活動，這種張力的根基來自自然哲學。同自然哲學一樣，藝術哲學作為哲學本身也有著自己的“潛能階次”：實在占據著支配地位的實在統一體，即“范型式\"（schematisch）；觀念占據支配地位的觀念統一體，即“寓托式\"（allgeroisch）和實在性與觀念性的無差別統一 “象征式”（symbolisch）三種統一體。這種內化塑造的不同層次以不同的方式彼此互融，每一重本身都是一個獨立的宇宙，是絕對基于自身的存在，“真正說來，每一個理念的這種雙重統一體是一個秘密，正是它使得特殊東西能夠被包攬在絕對者之內，同時仍然是特殊東西\"[18]52-53。換句話說，理解了“理念”，才真正理解了哲學。

“世界時代\"（1809—1811）時期，謝林將“潛能階次”提升到本原地位。為了在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本原中表達出三種狀態皆應獨立、自足地存在著，他明確地把上帝的自然界表述為上帝實存的第一個潛能階次，單純存在著的“肯定性本原”刻畫“是其所是”的“否定性本原\"及統攝二者的“統一體”。具體地說“肯定性本原”也就是實在性的東西，它雖更接近核心卻不具備可言說的條件，任何試圖描述它的詞語都會變成對它的否定，所以它只能流入“否定性本原”，依靠觀念性的東西來言說自己的本質。二者皆是基礎性存在，卻不是平行的，因此要找出一個“原初存在\"將原本獨立且斷裂的二者同一起來，這就要求生命不斷地重回開端，使自己在不斷的重復中意識到自身才是那個真正意義上的、常存的實體，至此一個真實動態的世界才得以產生，讓包含著原初生命的真實存在以“潛能而內斂的方式”成為生命力最真實的表達。

謝林關心的問題從來不是“級次”的簡單排列，而是關注世界該何去何從，他所期望的始終是將全部核心問題展開、呈現，并加以重新思考，“謝林的自然哲學是一種探討自然事物獨立性的來源與歸宿的學問\"。誠然，他的自然哲學是“絕對理念論”，只是我們也不能忽視背后蘊藏著的生命性力量，正如海德格爾所言哲學所關注的對象始終是生命，即便后來黑格爾也提出了生命概念，在海德格爾看來也不如謝林自然哲學這般深刻：在創造與被創造中，謝林完成了“哥白尼革命的哥白尼革命”；在顛覆與被顛覆中，謝林找到自然哲學的真實意圖在于純粹描述自然中本來存在的東西；在意識與被意識中，謝林構想出以理性為自的的自然生產性，為了讓自我意識能夠意識到有自然這一中介的存在，謝林把在費希特體系中讓自然失去崇高性的最后殘余以一個全新開端重新建構起來，使自由不再僅僅是人類自發性的思辨范疇，更成為自然關系中的思辨范疇。由此可見，作為“絕對理念論”的自然哲學并不是康德、費希特的對立面，而是站在“絕對同一\"的高度，實現對主觀唯心主義的超越，將精神視為寓于自然中的精神而成為尺度，它本身所具有的生命性力量構成一切靈魂得以存在的最終根據。因此，海德格爾才說謝林的絕對唯心主義才是德國唯心論的巔峰，是完成者，是終結者，海德格爾沒有把這些稱號留給黑格爾。

四、結語

如果說自然科學教會我們閱讀世界，馬克思主義哲學教會我們改造世界，那么，謝林自然哲學教會我們如何言說這一切。1794年，謝林通過存在重新規定自然的動態秩序觀；1797年，奠定一種自然哲學的“理念”；1798年，“世界靈魂\"建構起自然哲學的內在性構想；1799年，為自然哲學體系起草最初綱要，首次提出“體系”一詞；1800年，《先驗唯心論體系》問世，首次讓\"先驗哲學”成為體系之學；1802年，《布魯諾》成為對柏拉圖對話的致敬，也成為“同一哲學”的核心文本；1803年《學術研究方法論》和《藝術哲學》為我們揭示“崇高”最本真的生命力；1804年《哲學與宗教》再次捍衛哲學的本質地位；1805年《自然哲學箴言錄》1806年《對自然哲學與經過改良的費希特學說間關系的澄清》1807年《論造型藝術與自然界的關系》《論自然中實在性之物和觀念性的關系，或論自然哲學的首要法則在重力與光這兩重本原上的展開》無不說明謝林自然哲學思想體系的整全與輝煌，他為我們拓寬了生命樣態和哲學研究的深度，亦如明燈指引著理性思維實現從“生命之在”向“自由之在”延展的廣度。正如古留加所言，“謝林是我們的同時代人，是進行著批判的同時代人’。如果看到今天的情況，他或許也會用康德的那句名言要求我們：‘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那我想他還會再加上自己的那句：‘也要有勇氣把自由思考為你身上最高的東西！'\"22

如今，我們以“發展理念”為最高目標，所要求與謝林早期自然哲學思想不謀而合。所謂發展，定要先滿足精神上的富足，“理念”不僅是站在“絕對”的立場，還需站在自我革命的立場，讓全民有意識地覺醒、呈現與完滿。在思辨理性和浪漫感性達到平衡的狀態下，我們也需要依靠“新發展理念\"實現共同富裕，當“一切僵硬的東西溶化了，一切固定的東西消散了，一切被當作永久存在的特殊東西變成了轉瞬即逝的東西，整個自然界被證明是在永恒的流動和循環中運動著\"[20370。我們才能夠切實地感受到自已根植在這片生機盎然的土地，去生產、生活，去發現、創作。精神發達的青年人是受自然感化最多的那一類人群，他們每天面對著最不解的自然界，是最容易發生種種能動性的疑問，這種疑問必將喚起他們無限的想象，并影響著自我意識與行為方式，“如果我們不能認識到自然是與我們有著相似的生活的話，我們終將無法與自己和解與共存\"2]。這意味著我們需有意識地挖掘普遍意志與自然在最深層的關系中始終是同一的，重提自然哲學思想也并不是要把一切還原到自然界中去，而是要讓人們回憶起我們因何源于自然，“當我們自己回憶到作為無條件和自立的自然之際，我們就獲得了思想勞作的酬勞，這就是謝林許諾并期待我們去發現的\"[]123

參考文獻：

[1]威爾海姆·G.雅各布斯.謝林導讀[M].王丁，譯.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22.

[2]謝林.一種自然哲學的理念[M].莊振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

[3]F.W. J. Schelling. Timaeus [M]. Dresden：Frommann Holzboog，1794.

[4]WernerBeierwaltes.德國唯心論中的柏拉圖《蒂邁歐》———謝林與溫蒂施曼[J].賀宇崢，譯.清華西方哲學研究，2022（1）：241.

[5]謝林.先驗唯心論體系[M].梁志學，石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

[6]謝林.學術研究方法論[M].先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

[7]倪逸傯.從理智直觀到質料建構——早期謝林先驗存在論構想的轉折[J].浙江學刊，2023（2）：171.

[8]謝林.對我的哲學體系的闡述[M].王丁，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

[9]王丁.德國唯心論的三重完結[J].社會科學報，2021（5）：2.

[10]謝林.哲學與宗教[M].先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11]F.W. J. Schelling. Ideas for a Philosophy of Nature（1797/1803）[M].Cambrideg：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

[12]金壽鐵.為什么一定存在某物而不是無？一從康德到黑格爾、謝林、海德格爾和雅斯貝爾斯[J].福建論壇，2015（11）：62.

[13]倪逸傯，先剛.斯賓諾莎——謝林：建立一種\"力量本體論”的嘗試[J].南京社會科學（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5）：45

[14]趙鵬.謝林\"Potenz\"概念探源[J].世界哲學，2005（2）：67.

[15]鄧安慶.謝林[M].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5.

[16]F·W·J. Schelling.Philosophy derKunst[R].1802-1805，SW.V.

[17]張旭.在后現代發現謝林[J].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6）：113.

[18]謝林.藝術哲學[M].先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

[19]莊振華.謝林自然哲學的思想宗旨與演進歷史—以\"大全一體\"的肯定性發生史為中心[J.哲學研究，2021（9）：113，110.

[2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21]F·W·J.Schelling.Statement on the TrueRelationshipof thePhilosophyofNatureto theRevisedFichteanDoctrine[M].NewYork：Suny Press，1806.

（責任編輯：許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