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發動全球“關稅戰”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關稅政策是他談判的手段還是長期的政策?全球關稅戰一旦開啟,意味著什么?各國應該如何應對?近日,曾在耶魯大學金融經濟學任教十多年的香港大學人文社會研究所所長、經濟管理學院教授陳志武接受了澎湃新聞的專訪,就以上問題做出了深度的分析和解讀。
記者:如何解讀特朗普政府頻繁調整關稅的做法,如何從戰術和戰略層面解讀這個問題。
陳志武:特朗普政府對關稅政策的頻繁轉變并不令人意外。從他第一任期開始就可以看到,他常常依據每日的新聞和局勢變化做出臨時性決策。不過,說他完全沒有戰略框架或基本邏輯也并不準確。在我看來,特朗普將關稅視為一種同時具有戰略性和戰術性的工具:它既是他推動國內結構性調整的手段,也是與他國談判時施壓的工具。
從戰略層面來看,我們可以從他周圍顧問的觀點中一窺端倪。他們普遍認為,美國在19世紀到一戰前這段時期的崛起,與當時高度依賴關稅收入的政府財政結構密切相關。那時美國尚未開征個人所得稅,企業所得稅也相對較低,聯邦財政主要依靠進口關稅維持運轉。
而在1913年之后,美國開始征收個人所得稅,并在戰后進一步加重稅負,同時大幅下調關稅。從特朗普及其團隊的角度來看,正是這種財政結構的變化,削弱了美國的經濟實力和全球地位。因此,他們主張通過恢復高關稅政策,重新調整國家財政結構,以實現“美國再度強大”。
在這個背景下,提高對中國等國家商品的關稅,不僅僅是為了施壓談判,更是試圖將關稅重新確立為美國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例如,2023年,美國聯邦政府的關稅總收入為1000多億美元。而特朗普若要兌現“減稅”承諾,減少每年5000億美元以上的所得稅收入,就必須通過提升關稅收入來彌補這部分財政缺口。這意味著關稅收入需要在現有基礎上增長約五倍,而這只能通過主要的對美出口國,如向中國和歐盟征收更高關稅來實現。
與此同時,另一個重要的戰略目標是遏制中國的出口擴張和經濟發展。美國試圖通過自身的高關稅政策,迫使其他國家(如越南、日本、歐盟等)也對中國產品征收更高關稅,進而建立一個“關稅同盟”,形成共同抗衡中國的貿易壁壘。
簡而言之,特朗普政府的關稅政策并非一時之計,而是圍繞財政結構調整和全球戰略博弈的深層次部署。這其中,對中國采取強硬措施,是其構建整體戰略架構的核心一環。
記者:除此之外,關稅戰是否與特朗普提出的所謂“經濟安全”以及“制造業回流”戰略密切相關?
陳志武:確實如此,這正是其中一個核心邏輯。但從現實角度來看,特朗普及其核心經濟顧問非常清楚,要實現美國產業結構的根本調整,并非易事。首先,美國的勞動力成本遠高于中國、東南亞及拉美國家,這使得傳統制造業如造船、汽車和醫藥等領域全面回流美國并不現實。同時,近年來美國的制造業技能也明顯退化,大規模轉型更具挑戰。
在這種背景下,特朗普政府試圖在特定戰略性行業推動回流。例如半導體領域,迫使臺積電在美國投資數千億美元設廠;醫藥行業,美國90%活性藥物成分依賴進口,其中60%來自中國;再如造船業,美國如今在軍艦制造等方面面臨產能瓶頸。對這些被視為關乎國家安全的關鍵行業,美國將通過關稅和政策施壓推動回流。
但對于如服裝、鞋類、日用電子產品及家具等低附加值行業,美國政府并不指望其真正回流,因為從成本和效率角度看,這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
記者:歷史上,“通過關稅重建制造業”的策略是否取得過成功?美國能否復制類似路徑?
陳志武:歷史上,亞洲四小龍等例子確實在發展初期通過關稅保護和出口替代政策推動制造業發展。關稅壁壘在當時為企業提供了緩沖空間,使其有機會追趕國際先進技術,從而實現產業升級。
但也有失敗的例子。例如印度,曾設置比中國和四小龍更高的關稅和非關稅壁壘,結果反而抑制了企業的競爭動力。由于缺乏市場壓力,很多印度企業停留在舒適區,技術和產品質量提升緩慢。20世紀80年代,印度人均收入曾高于中國約50%,但后來逐漸被中國反超,這與其保護主義政策脫不開干系。
相比之下,美國的挑戰更大。其勞動力成本遠高于印度等國,產業工人結構已發生深刻變化。因此,大多數經濟學家普遍認為,美國希望通過關稅來推動制造業回流,整體上成功的可能性極低。
記者:中國、歐盟、東盟等經濟體如何應對新一輪美國關稅升級?是否可能形成某種臨時協調機制共同應對?
陳志武:未來10至20年,國際經濟關系將更多地依賴區域性聯盟。像過去那種跨越五大洲、覆蓋各類制度與文化背景的全球自由貿易體系,短期內很難再現。新的合作路徑更可能出現在文化傳統相近、經濟互補性強的地區國家之間。它們有望在關稅、貿易、投資等領域組建新的區域性聯盟。
而在不同區域聯盟之間,貿易壁壘和政治分歧會越來越明顯,跨區域合作的難度將顯著提升。中國主張推動多極化的世界秩序,但這意味著未來的全球治理會更加分散,不再依賴單一主導國家。而多極秩序的建立過程中,關稅戰、貿易戰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副產品。這不僅是中美之間的博弈,也是整個世界向“去全球化”轉型過程中的結構性沖突。
記者:是否可以認為全球化正在走向終結?全球化的邏輯是否正在被“區域化”和“伙伴圈”所取代?
陳志武:可以說這一趨勢已經十分明顯。以今年初的慕尼黑安全會議為標志,我們看到發達國家內部的傳統同盟關系開始瓦解。西歐國家、加拿大等對美國信任下降,甚至將美國視為競爭對手或潛在對手。這種變化導致基于規則的全球秩序逐漸讓位于“實力原則”。
新的國際秩序不再依賴共同制定并遵守規則,而是更像一場力量的博弈——誰的“拳頭”更大,誰就擁有更多的發言權。在這種格局下,那些缺乏影響力的國家將失去話語權,只能被動接受強國制定的規則。
這一趨勢從根本上動搖了全球化的制度基礎。沒有共同規則作支撐,公平貿易與自由貿易難以維系。我們正在經歷的不僅是全球化的倒退,更是整個全球制度結構的解構。
當前正在發生的轉變,從根本上標志著以規則、自由、開放為基礎的全球化時代的終結。我們不僅看到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正在崩潰,自由貿易的理念遭遇挑戰,文化與人口交流也日益被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沖突所取代。
回顧過去四十多年,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全球化依賴于科技進步,特別是互聯網革命,讓世界逐步變得扁平,各國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那是一段少有的“蜜月期”。然而,最近十年,身份認同、價值觀和政治制度的差異重新被放大,變成衡量國家關系的重要維度。這些因素一旦主導國際關系,就不可避免地引發所謂“文明沖突”、制度沖突或意識形態沖突。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我們所面對的局勢,是過去四十年全球化高潮逐步走向終點的必然結果。那段“地球村”的黃金時代,正在成為歷史。
記者:中國如何平衡“反制”與“擴大開放”?中國的對外開放體制機制是否需要調整?
陳志武:中國政府的許多做法仍然可以繼續推進,對外表態至關重要。中國應繼續盡最大努力保護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維護聯合國、WTO等多邊組織的權威。保持對外開放,與各國保持友好的經濟關系至關重要。盡管外部形勢發生變化,但中國仍應秉持雙循環戰略,最大化對外經濟合作,同時加強國內經濟的自我支撐能力。
記者:關稅戰未來最好的和最壞的情況可能是什么?四年后,美國和世界能否恢復“正軌”?
陳志武:美國經歷特朗普的折騰后,很難回到原來的狀態。特朗普不僅破壞了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也對美國國內的法治和治理體系進行了大規模破壞。這些變化對美國的社會治理和政治結構將產生深遠影響,未來的美國將面臨一段動蕩期,這也必然波及全球。
最糟糕的情況是,全球進入經濟衰退,類似于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隨著政治秩序的不穩定,全球經濟可能陷入內循環,各國的收入、就業和增長空間將受到壓縮。而最好的情況是,美國的政治體制內部出現制約力量,控制住特朗普帶來的破壞,世界經濟也因此得到修復。
記者:您曾提到“關稅風暴”只是開始,美國或重構世界秩序是什么意思?
陳志武:特朗普的政策有明確規劃,并已在多個領域展開,包括國內治理和國際秩序重構。美國通過削弱西方盟友的信任,試圖重塑全球貿易秩序,推動美國單方面的利益。這種策略不僅影響美國國內的政治結構,也影響全球經濟和貿易格局,未來可能引發更廣泛的動蕩。
(摘自“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