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在董事會會議上投反對票？

編者按：

隨著公司治理改革深化，資本市場規范與監管完善，以及可持續發展理念越發深入人心，公司董事會因為利益多元等因素，決策時的博弈甚至碰撞時有發生，“熟人社會”下鮮見的反對票也開始出現。一家主板上市公司董事會會議上的“交鋒”，就是新近發生的一個案例。

作者作為唯一身臨現場的獨董，親述了這次會議對關鍵議案進行決策的前前后后。文中以作者視角呈現的故事，盡管帶有主觀性，但讓人有機會“管窺”獨董履職的現實境況，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這家上市公司治理中存在的一些問題，例如出資人意志與上市公司利益不一致、董事會結構失衡、董秘作用未有效發揮等。

我一直認為，不能把獨董是否在董事會或者專門委員會會議上投反對票，作為判定其是否勤勉盡責的依據和標準。

獨董應把相關工作做到事前，在投票前就對議案涉及的待決策事項進行系統深入的分析，并與相關提案方進行充分、細致的溝通。獨董如果認為提案不成熟或對其持有異議，可以要求提案方補充提供新的證據材料，或勸其撤回提案；如果提案方拒絕撤回提案，獨董則應在董事會會議上認真聽取相關闡釋并充分表達自己的意見，倘若經過充分討論后，仍無法就相關議案的合法性、合理性、公允性、重要性、充分性、必要性等達成共識，則應充分表達異議。

獨董在董事會或專門委員會會議上充分表達意見并確保被記錄在案和對外披露，是其勤勉盡責履職的重要證據之一。因此，獨董在董事會或者專門委員會會議上投反對票應是其決策底線，但不宜將之作為目標追求，更不應作為考核指標。

然而在實踐中，獨董如何把握這個過程中的尺度，獨立、中肯、充分地表達自己的專業意見，是一個非常考驗功力的復雜決策過程，現我試以自身經歷加以闡釋。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事件中涉及的公司/組織皆為化名，請勿對號入座。

事件背景

A公司18年前在香港成功實現主板紅籌上市，它是B公司的全資子公司，而B公司又為XX省C集團的權屬公司。

D財司則是經央行批準，于40年前成立的以促成內部融資交易為主業的非銀行財務機構，注冊資本約40億元。A公司自上市伊始，就一直持有D財司51%以上股權并將其納入合并報表。另據后來在深入溝通中了解到的情況，在D財司的股權結構中，除相關關聯公司外，還有因歷史上債轉股原因形成的10家小股東，他們合計占股約1.8%。D財司可以說是A公司的“現金牛”，據2020年相關評估結果，D財司的凈資產約為60億元。截至2024年9月30日，D財司向A公司累計貢獻利潤約70億元，稅后凈利潤約55億元。

在董事會治理層面，A公司董事會成員共有13名，其中執行董事6名，非執行董事2名，獨立非執行董事5名。董事會下設執行委員會（全部由執行董事構成）、戰略與投資委員會、審核委員會、薪酬委員會和提名委員會。事件發生時，我是A公司新任外部獨立非執行董事，并任審核委員會主席和薪酬委員會委員。

2019年至2020年，根據XX省國資委批復，C集團通過股權無償劃轉方式控股B公司，從而實現了兩大集團公司的戰略性重組，進一步提高了行業集中度。但根據原中國銀保監會2022年公布的《企業集團財務公司管理辦法》相關規定，“一家企業集團只能設立一家財務公司”，XX省C集團因下設E財司和D財司兩家財務公司，不符合該管理辦法要求。原XX銀保監局因此向XX省C集團發函，要求其“切實履行財務公司股東責任，制定切實可行的財務公司整合方案，加快推進整合進程”。相關工作要求在2024年年底之前完成。XX省C集團據此決定整合集團金融資源。

會前的溝通

2024年10月底的某個半夜時分，筆者收到郵件通知，公司定于11月中旬以現場和視頻（電話）相結合的方式召開董事會會議，主要審議由XX省C集團提出的D財司清盤、增資E財司、金融類關聯交易及其他議題。相關文件因容量太大，被分為兩封郵件發送。我下載附件并認真閱讀后發現，D財司清盤、增資E財司、金融類關聯交易這三個議案其實是一體化的整體安排，但關于D財司清盤，僅有一個很簡單的解散處置方案和人員安置方案，相關背景和決策過程信息嚴重匱乏。另外，根據議案，D財司清盤后，A公司將投資約38億元人民幣增資E財司，從而取得其39%的股權。

第二天我與董秘取得電話聯系，詢問有關D財司清盤的更多信息。董秘簡單介紹了決策背景，并同意盡快答復問詢意見。我很快形成書面問詢函，要求了解D財司清盤方案的詳細背景、決策過程和相關依據，同時順便指出了解散處置方案中存在的數字差錯。

兩天后，我收到董辦的逐條書面回復，并注意到公司已修正了解散處置方案，同時補充了相關政策文件。根據回復意見，我了解到，XX省C集團之所以提出增資擴股E財司并由其承接D財司業務、D財司清產核資后清算注銷的戰略重組方案，主要基于四條理由。第一，E財司作為母公司的財務公司，管理層級更高，更有利于服務全集團成員企業。第二，此方案在后期實際業務運行中，涉及的關聯交易復雜性相對較小，解決關聯交易的難度和成本相對較低。第三，此方案可以解決D財司歷史遺留的因債轉股形成的10家小股東問題，以符合《中國銀保監會非銀行金融機構行政許可事項實施辦法》（銀保監會令2020年第6號）中有關成員單位以外的戰略投資者資格的相關要求。第四，E財司的股東中包括3家上市公司，涉及的中小股東數量較A公司更多。XX省C集團據此經反復權衡后認為，保留E財司作為XX省C集團的財務公司更為合適。

收到回復后，我認為所有董事都有同等知情權，故要求董辦將回復意見轉發給所有董事會成員參閱。

一般來說，獨董針對提案提出合理疑問，要求董辦補充相關依據并予以解釋，并且董辦也按要求逐條回復之后，如果認為回復意見合理的話，似可以被認為已做到勤勉盡責了，無須進一步采取行動即足以應對未來可能的各方質疑。況且，董事長也在董辦書面回復的次日向所有董事會成員群發郵件，稱“同意（董辦）回復意見”。但我認為，答復意見仍存在語焉不詳的地方，所述決策過程也有可商榷之處，于是在11月5日又給董辦發出進一步詢問郵件，同時抄送所有董事。我的問詢主要圍繞以下幾點：一是要求繼續補充提供相關政策依據；二是要求確認D財司存在的合法性；三是質疑控股股東在做出相關決策時，究竟是作為控股股東，還是在代行國有資產出資人的監管職能；四是有無考慮過其他更具市場化的手段，例如通過吸收合并來解決同一集團兩個財務公司并立的問題。

在董事會會議召開前兩天的晚上，我收到由董辦發來的收件人為“全體董事”的回復郵件，針對我的質疑進一步做了逐條解釋。綜合前后兩次回復信息，XX省C集團的相關決策過程和決策依據可以基本還原。但為了防止可能存在的理解偏差，我還是利用周末時間仔細研讀、梳理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并形成書面意見，在董事會會議當日凌晨向所有董事群發郵件。我在郵件中寫道：“關于2024年第九次董事會議案及其相關議案，基于議案及其附件、相關部門兩次補充信息以及我個人搜集到的一些信息，我對議案所議事項的背景及其決策過程、影響等做了進一步的梳理和分析，以爭取形成一個盡可能完整、全面的描述，并初步提出了我個人的傾向性意見，供各位董事會前了解參考（請見附件）。屆時我會現場參會，并愿意就相關問題與各位董事做進一步探討，以促成董事會最終形成負責任、高質量的決議。”

在書面意見中，我認同議案決策的合法性、必要性和具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但認為控股股東對議案的充分性、可能產生的不利后果和影響考慮不足，在公允性方面可能會損害上市公司中小股東的合法權益，并質疑控股股東及其背后的XX省C集團由于自身定位不清晰，存在越位決策的問題。

我之所以在會前就將意見提前告知其他各位董事，最主要的原因是議案本身存在問題，有關部門沒有能夠提前將有關信息充分、完整地向董事們做匯報。所以，我的工作其實在相當程度上是代行、彌補了有關部門的部分職責。同時，因為我畢竟是外部獨董，在信息獲取上存在一定程度的不對稱性，也希望能夠借此機會對還原的決策過程進行求證。

董事會“交鋒”

去開會的路上，由于我沒有及時發現手機滑落在北京的出租車上，一路下來可謂歷經波折，好在最終有驚無險地在會前15分鐘出現在董事會會議現場。出席現場會議的董事除了我，還有4位執行董事，其他董事通過線上視頻方式參會，另有幾位公司高管列席會議。董事長提出，希望在會議正式開始前再跟我交換一下意見，我表示歡迎，并說，“今天凌晨群發的郵件想必各位董事也都認真看過了，我的書面意見其實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前一部分是根據董辦組織相關部門回復的信息，我對相關事實盡可能地還原；后一部分是我據此做出的專業評判和分析。歡迎你們補充相關事實，但如果沒有扭轉性的事實的話，我將保持我的專業判斷。”

現場交流中，與會者補充提供的信息包括：

·D財司的10家小股東屬于“釘子戶”，過往花了7年時間都清理不動；如果不解決的話，下一步D財司可能會面臨限制營業范圍直至停業整頓等因監管升級帶來的不利后果；

·控股股東在決策的過程中，也曾考慮過其他方法和措施，但綜合權衡后還是確定了清盤、增資的方案；

·財務總監算了一筆賬，由于D財司的存在，每年在資金運用方面可以節省15～20個基點，折算下來對利潤的稅后影響約為3400萬元，相對于A公司的整體經營成果而言并不算大；

·另一位執行董事補充說，清盤之后注資E財司，整個盤子更大了，獲得的分紅回報也更多了，所以清盤、注資后對A公司的凈影響很小。

聽完補充信息后，我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對D財司10家小股東來說，如果采取吸收合并的方法可能更有助于獲得他們的認可，而現在采取強行清盤的方式，如果他們不認可的話，后續可能會存在訴訟風險；

·稅后利潤3400萬元的凈影響對A公司整體來說已占到1%以上，雖單體沒有達到重要性水平，但也超過了誤差調整標準，所以不容忽視；

·D財司強行清盤的方案，對A公司的中小股東來說可能也是難以接受的，因為從之前的對D財司絕對控股和納入合并報表，變成對E財司相對控股和獲得投資收益，這個落差是巨大的，并在很多方面都會產生實質性的重大影響。更不用說，當前D財司的規模要遠大于E財司。由此，也可能會給公司和所有投贊成票的董事帶來訴訟風險；

·我充分理解控股股東決策背后的戰略意圖和整體考量，但A公司畢竟不是XX省C集團的全資子公司，所以必須考慮相關決策對上市公司中小股東可能產生的影響，我作為獨董必須保護他們的利益不受侵害，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董事長最后發言，說他們（指執行董事和管理層）比獨董更關心中小股東的利益保護問題，下一步要進行路演，爭取中小股東對這一決策的支持。

隨后董事會會議正式開始，比原定時間推遲了大約15分鐘，我對D財司清盤、增資E財司、金融類關聯交易三個議案都投了反對票。會后我得知，還有一位獨立董事對這些議案投了棄權票。

會后，董秘送我下樓。“難道你們不管晚飯嗎？我現在可是身無分文。”對方笑了笑，帶我來到職工餐廳。餐廳搞了服務外包，各種口味的飯菜和特色小吃比較齊全，就餐的大多是年輕人。我選了兩碟小菜和一根煮玉米，董秘用自己的餐卡幫刷了卡。飯菜都很好吃。

后續進展

董事會通過相關決議后，D財司清盤、增資E財司、金融類關聯交易等一攬子決議被提交給港交所，我的反對意見和反對理由也被清晰記錄在通告中。港交所要求由第三方財務公司對決議內容進行審核并發表意見。在財務公司沒有不同意見的情況下，港交所審批通過。

后來在股東特別大會上，出席股東以壓倒性多數通過了相關議案。

進一步的思考

作為唯一投反對票的董事，面對十幾比一的投票結果，我不禁捫心自問：

我敗了嗎？再三思考后，我認為沒有。能夠在董事會這個平臺上經過充分溝通后公開表達不同意見，這就是勝利，而且這不但是屬于我的勝利，也是A公司治理機制的勝利。從這個意義上說，我雖敗猶榮。

我怕了嗎？雖然我有絕對信心，不會因在董事會會議上投反對票而遭受任何不利后果，但站在其他獨董的角度，如何解決他們表達異議的后顧之憂，仍是一個不容回避的話題。首先，要知道獨董怕些什么，可能會有哪些不利后果的發生，比如可能會面臨各種明里暗里的報復，畢竟獨董個人與上市公司大股東的實力和掌控的資源相比，無異于蚍蜉和大樹的差別。其次，如何解決這些現實的顧慮和恐懼？當然需要從制度層面加以保障。在這方面，一是證監會應該要有所為，為獨董撐腰；二是保險公司應增設獨董履職險，對于獨董因正當履職而可能遭受的不利后果予以補償。另外還有兩個條件同樣重要：一個是獨董要有自我保護的能力，另一個就是獨董骨子里必須英勇無畏。董事會會議不是茶館，更不是聯誼會，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就是短兵相接的戰場，而懦夫、孱頭是上不了戰場、見不得血的。所以，做獨董除了具備專業能力和獨立性，首要一條必須在主觀上要勇于擔當。一個合格的獨董，在現實生活中也會是路見不平奮起相助的見義勇為者。

沒有得到其他獨董支持乃至中小股東的認同，我會心寒嗎？我認為，獨董不但要獨立于公司和各個利益相關者，彼此之間也要做到相互獨立。獨董在討論問題時可以商討，從各自專業視角補充專業意見，但在做出決策時應是“背靠背”、獨立于他人的，遵從自己的心志，不應串聯結盟，更不應屈服于任何外力或強權。此次投票階段，有位獨董就特意闡釋了其支持D財司清盤的理由，雖然我對其觀點并不認同，但我尊重他以及其他董事的專業判斷和意見。而且，我也不認為自己的判斷就那么正確和不容置疑，我只是站在自己的有限視角，做出了能夠說服自己的判斷，發表了讓自己心安的意見。至于最后如何評判合成了所有董事視角的董事會決策意見，還是留給上市公司的股東們吧，支持的“用手投票”，不支持的“用腳投票”。我在董事會上的反對票起到了應有的提醒作用，這就足夠了，股東的利益，最終還是要由股東自己來保護。

這么做值得嗎？或者說，我會后悔嗎？我只能說，瞻前顧后、患得患失不是我的性格。在會場上，我甚至很直白地對一位想努力說服我的執行董事說，投反對票對我自己沒有半點好處，我只是在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切實履行獨董的勤勉盡責義務。至于投了反對票會有什么后果，我選擇平靜地承擔。因為從根本上來說，這對我而言是一個價值觀問題，而不是一個利益算計的問題。

以上這些，都是我從個人心態上做的分析。我不禁進一步想，現在的獨董薪酬，不足以讓自己“為五斗米折腰”，但如果薪酬真的高到一個讓我為之心動的程度，那又應該如何守護自己的獨立性和職業操守呢？另一方面，當我付出遠比其他獨董更多的努力來履職的時候，我就真甘心得到與其他獨董同等的報酬嗎？這兩個問題確實構成了很有趣的悖論，值得進一步思考和討論。

就此次投反對票的經歷而言，一個確定的后果是，"我發現了A公司董事會治理存在的問題：董事會成員中執行董事的比例過高，由此導致對董事會整體層面的表決可能產生不公正影響。這可能是紅籌股的特點，也可能是因為公司上市之初的制度設計在經過多年運作后產生的制度偏差。所以，在此次董事會會議后的獨董與董事長交流時間里，"我鄭重地提出這個問題，也得到了董事長和其他獨立董事的一致認同，A公司下一步將對董事會治理機制進行診斷和改進，從而從根本上保證公司制度的根基長青。我據此有理由相信，A公司的制度建設是走在正確道路上的。

作者系企業獨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