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5)01—0032—13
古代敘利亞是一個區域概念,主要指包含陶魯斯山與西奈半島、地中海與敘利亞沙漠之間的區域,囊括了今日的敘利亞、黎巴嫩、以色列、巴勒斯坦、約旦等國家,是為大敘利亞地區。腓尼基人的歷史,就始于古敘利亞一巴勒斯坦的沿海地區。①“腓尼基”位于黎凡特北部沿海地區,即現代黎巴嫩沿海地區和現代以色列北部沿海地區,南起阿克(Acco),北至蘇卡斯山(Tell Sukas),西臨地中海,東瀕黎巴嫩山脈。鐵器時代伊始(公元前1200年),該地區就被稱為腓尼基。②腓尼基人在此建立了一些分散的城邦,從北部的阿爾瓦德(Arwad)一直延伸到南部的推羅,中間囊括比布魯斯、貝魯特和西頓,形成了一個相互聯系的文化單元。③這些城邦在政治上彼此獨立,但它們有共同的語言和文字,擁有共同的文化,并因海上貿易實現了聯合,實際上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腓尼基文明。
迄今為止,大多數腓尼基文獻已經失傳,幸存下來的零散稀疏的銘文遺跡,是了解腓尼基文明的重要資料。古代敘利亞地區的腓尼基銘文以石碑、碑刻、陶片等為主,抑或附著在宏偉的紀念性建筑上,抑或在紀念碑上刻有腓尼基字母文字的文化符號,反映了腓尼基人的政治和宗教生活,體現了腓尼基城邦的發展狀況。
腓尼基銘文的整理研究早在19世紀30年代就已開始。歐洲學界編輯出版了一系列的腓尼基銘文集,并逐漸出現了一批區域性和綜合性研究,推動了人們對腓尼基文明的認識。①最早對腓尼基銘文系統破譯的是法國學者讓·雅克·巴泰勒米(Jean-Jacques Barthelemy),他系統地解讀了第一個腓尼基銘文。德國語言學家海因里希·威廉·格塞尼烏斯(HeinrichWilhelmGesenius)被譽為研究腓尼基銘文的先驅③,1837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腓尼基銘文集—《腓尼基語言和文字的紀念碑刻》(Scripturae Linguaeque Phoeniciae Monumenta)。法國學者歐內斯特·勒南(ErmestRenan)于1867年在巴黎開始匯編《閃米特語銘文語料庫》(CorpusInscriptionum Semiticarum)③,其中第一卷《閃米特語銘文文庫I.1》(CISI.1)于1881年出版,主要收錄了約1880年之前已知的大多數腓尼基語和和布匿語銘文,之后第2卷和第3卷僅收錄了有關迦太基的布匿語銘文。此外,赫伯特·唐納(Herbert Donner)沃爾夫岡·羅利格(WolfgangRollig)和約翰·吉布森(John C.L.Gibson)等學者匯編了迦南和阿拉姆語銘文(KanaanaischeUnd Aramaische Inschriften,KAI)語料庫,涉及有關腓尼基銘文文本,③是學者們研究腓尼基銘文經常參考的重要語料庫。1982年,英國學者約翰·吉布森所著《敘利亞閃族文字教科書第3卷:腓尼基銘文,包括阿爾斯蘭塔什混合方言的銘文》一書,是一部詳細介紹和整理腓尼基銘文的經典著作。③該書是學習腓尼基銘文的重要教材,其中包括銘文的索引、詞匯表、參考書目和注釋等重要研究工具。①
根據古代敘利亞地區的腓尼基銘文可以推斷出一些歷史事實,如某個城邦國王的名字、王朝的繼承、紀念碑的獻祀、對城邦神靈的祭祀和保護等。我們可以把古敘利亞地區腓尼基文明的歷史演變分為:鐵器時代早中期(公元前1200—前539年)從腓尼基城邦獨立發展到亞述和巴比倫帝國征服腓尼基時期,銘文體現了腓尼基城邦本土起源和獨立存續,腓尼基城邦與亞述、巴比倫帝國的交往與融合;波斯帝國征服腓尼基時期,銘文反映了腓尼基城邦在波斯帝國征服時期保持相對自治的發展歷史階段;希臘化時代,腓尼基銘文逐漸式微,腓尼基城邦逐漸被迫接受希臘文明,腓尼基文明與希臘文明的融合與互動階段。
一、銘文與鐵器時代早中期腓尼基文明的演變及其特征
一般認為,約公元前1200年的早期鐵器時代,腓尼基人首次形成了一個獨特的文化實體。②約公元前1200年,腓尼基城邦就以文化連續性、持續的航海和商業活動而聞名,形成了腓尼基人的共同文化,③同時獨特的腓尼基語和字母逐漸形成。“腓尼基語”的出現,可追溯到公元前12 世紀的銘文。④自此,腓尼基語銘文以碑文的形式,出現在古敘利亞地區一些石頭、金屬、陶器和紙莎草上,這些銘文成為腓尼基人活動的重要遺跡。公元前12一前6世紀中期,銘文主要分布于阿爾瓦德、比布魯斯、推羅、西頓等腓尼基城邦,銘文類型大致分為五大類:法律文告;表達敬意的銘文,通常刻在各種紀念性建筑的底座上;題獻性銘文,如刻在為向神還愿而造的建筑上的銘文;墓志銘;以及各種非石頭質地的銘文。③
考古人員在發掘黎巴嫩貝卡谷地和巴勒斯坦南部地區遺存的過程中曾發現幾十支帶有腓尼基語銘文的青銅箭頭,可追溯到約公元前12—前11世紀間,這是古敘利亞地區最早的腓尼基線性字母銘文。此外,約旦河西岸伯利恒附近卡哈德爾(al-Khader)村也發現有青銅箭頭的銘文,出現在約公元前1190一前1010年之間,這也驗證了腓尼基銘文的存在,③為探尋腓尼基人的歷史找到了彌足珍貴的物證。這些青銅箭頭約60枚,銘文顯示了箭主人姓名,這些姓名后面會附上父親的姓名,或者加上其他身份辨識,諸如“西頓人”、“推羅人”、“阿姆克人”(Amurru)和“阿克人”;①并標明他們的職務,如國王、百夫長和商人的首領等,其中兩枚箭頭刻有阿姆克國王扎克爾巴力(Zakerbaal)的名字。
年法國學者莫里斯·杜南(MauriceDunand)首次發表了比布魯斯的青銅抹刀銘文,該抹刀產生于公元前11世紀晚期,是一種解決法律糾紛的儀式物品。③
考古學家在比布魯斯城遺址的發掘中發現了最大的長篇腓尼基銘文庫,這是現存最古老的腓尼基文本。1923年,法國學者皮埃爾·蒙特(PierreMontet)對比布魯斯皇家墓地的5號墓進行了挖掘,他在這里發現了一個石棺,石棺蓋上用比布魯斯地區的腓尼基方言寫了38個字母的銘文,銘文顯示比布魯斯王國阿希拉姆(Ahiram)的兒子伊托·巴力(Ithobaal)雕刻了石棺,銘文可追溯到公元前11世紀,這是迄今為止最古老的腓尼基語銘文。④石棺的低浮雕刻板描繪了已故國王手持蓮花,坐在寶座上,有兩個腓尼基風格的獅身人面像守護于兩側。銘文第二部分曾提到一個詛咒:如果阿希拉姆的墳墓被褻瀆,打開石棺的人,必將受到懲罰和詛咒。
公元前10—前7世紀間,比布魯斯、貝魯特、薩勒普塔(Sarepta)西頓和推羅等腓尼基城邦出現了不同類型且內容豐富的銘文,涉及石棺等墓志、題獻性銘文、宗教性的祭司銘文等,是研究古埃及與腓尼基城邦交往、亞述帝國時期腓尼基城邦歷史的重要資料。
比布魯斯作為腓尼基人生活的重要區域,在那里,考古學家先后發掘獲取了許多有價值的考古材料,同時也出土了大量的腓尼基語銘文。例如,卡拉穆(Kalamu)紀念碑,碑文顯示公元前10 世紀中期比布魯斯國王阿比·巴力(Abiba'al)為埃及法老舍松一世(SheshonqI,統治年限約為公元前945—前924年)樹立雕像,雕像上刻有比布魯斯國王對埃及法老的供奉和崇拜,這是最早的腓尼基語獻祭銘文。比布魯斯還發現了埃及法老舍松一世的兒子奧索康一世(OsorkonI,統治年限約為公元前924—前889年)的半身雕像銘文,銘文由比布魯斯國王艾比·巴力(Eli-Baal)雕刻書寫,并供奉在腓尼基女神巴阿拉特·格巴爾(Ba'alathGebal)的圣所。°這兩個銘文表明,埃及法老登上王位后,應比布魯斯國王的請求而雕刻了這些法老雕像①,這是腓尼基城邦與埃及友好關系的象征。因此,公元前10世紀腓尼基城邦并未臣服于埃及,但腓尼基城邦與埃及之間有密切的政治交往。
考古人員在發掘比布魯斯城遺存的過程中發現了公元前10世紀時期一系列墓葬、獻祭和建筑銘文,提到了比布魯斯國王耶赫米爾克(Yehimilk)。②耶赫米爾克銘文可追溯到公元前10世紀,銘文顯示耶赫米爾克祈求所有腓尼基城邦的神來保護他的統治,銘文題:“獻給天堂的主人巴力·薩姆(Baal Shamim)比布魯斯的主人巴力·古巴勒(Baal Gubal)。”③這是腓尼基人最早崇拜保護城市之神的祭祀銘文。巴力是耶赫米爾克國王時期比布魯斯城邦最重要的神,他后代的名字均以巴力結尾:兒子阿比·巴力(Abibaal)艾比·巴力和孫子斯皮爾·巴力(Shipitbaal)。約公元前900年,斯皮爾·巴力國王在女神巴阿拉特圣殿的石頭上雕刻了一段腓尼基語碑文,碑文稱女神巴阿拉特是比布魯斯的保護神。④
公元前7世紀初—前550年間,古代敘利亞地區阿姆里特(Amrit)推羅、西頓、比布魯斯、安塔基亞、阿勒頗等地區出現了一些腓尼基銘文,反映了該時期腓尼基城邦政治、和社會的發展狀況。今土耳其安塔利亞的西貝利斯達耶(CebelireisDai)卡赫美什(Karkemish)和阿勒頗發現了一些腓尼基語銘文,存在時間約公元前7世紀。③銘文表明,該時期敘利亞西部和北部內陸地區存在腓尼基人的活動足跡。
最后,這一時期的銘文凸顯出古敘利亞地區腓尼基文明的三個重要特征。第一,銘文證實了腓尼基城邦的王權觀念。公元前10世紀比布魯斯銘文記載了一系列國王的名字:阿希拉姆、伊托·巴力、阿比·巴力、耶赫米爾克、艾比·巴力、斯皮爾·巴力。從這些銘文中可以推測出,耶赫米爾克王朝應始于公元前10 世紀,阿拉希姆石棺銘文早于耶赫米爾克王朝。③耶希米爾克銘文將國王的頭銜與“公正”和“正義”的屬性聯系在一起,表明腓尼基人的王權觀念,而且王權與寺廟的建設密切相關。比布魯斯國王耶赫米爾克銘文表明,國王建造或修復寺廟和祭壇,虔誠地祈禱巴力神將和平與恩典賜給國王和他的人民。③銘文無法實證比布魯斯國王將其正式神化,但反映了國王通過神權強化了王權。
第二,銘文中蘊含著腓尼基城邦與埃及、亞述帝國之間政治、經濟交往的歷史。舍松一世雕像銘文表明,埃及法老與比布魯斯等腓尼基城邦建立了密切的政治聯系,比布魯斯國王阿比·巴力有親埃及傾向。奧索康一世雕像銘文表明,比布魯斯國王艾比·巴力的統治與埃及法老密切相關,同時開啟了埃及與比布魯斯的雪松貿易。
公元前9—前8世紀間,銘文內容較為豐富,證實了腓尼基城邦與亞述帝國之間的政治、社會交往。公元前9世紀,隨著推羅的海外貿易擴張,腓尼基人活躍在幼發拉底河地區,并逐漸成為地中海東部沿海地區和亞述帝國之間貿易的中間商。1894年,考古人員在今敘利亞阿馬努斯山脈(Mount Amanus)哈撒貝利(Hasanbeyli)發掘過程中,發現了一塊玄武巖上的腓尼基語銘文,銘文可追溯到公元前8世紀,共有5行文本,提到了亞述國王的名字,如“阿達納城(Adana)之王”“亞述王(King ofAssur)”和“阿瓦里庫(Awariku)”等。①銘文表明,亞述曾入侵過腓尼基城邦。②公元前9世紀亞述國王阿淑爾納西爾帕二世(AshurmasirpalII)的巴拉瓦特之門銘文中記載了亞述人使用腓尼基木材進行建設,亞述帝國與腓尼基人之間的商業交往。銘文曰:“我往黎巴嫩山去,砍下香柏木、柏木、杜松木,用香柏木蓋這殿的屋頂,用香柏木做門扇,用銅繩捆起來,掛在殿門上。”③提格拉特皮列澤(Tiglatpileser)時期,亞述占領了包括比布魯斯的腓尼基北部地區,隨后向腓尼基人的城邦征收貢賦。④
第三,銘文體現了腓尼基人擁有強烈的宗教信仰。腓尼基人的主要神是宇宙的保護者埃拉(E1)和他的兒子巴力(Baal)或麥勒卡特(Melqart)。他們崇拜許多被稱為巴力和巴拉特(Baalat)的神和女神。在西頓,女神巴拉特被稱為阿斯塔特(Astarte)。比布魯斯國王耶赫米爾克銘文中提到,巴力·薩姆是事實上的埃拉神,傳統上埃拉神是迦南人信奉的主神。③大多數腓尼基銘文表明,在腓尼基人的日常宗教活動中,巴力比其他神更重要。
總體而言,這一時期古代敘利亞地區腓尼基銘文,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鐵器時代早中期腓尼基城邦的政治社會狀況,其突出的特征是腓尼基城邦經歷了從相對獨立到擁有部分政治自主權的發展過程。與此同時,亞述征服和統治期間,腓尼基城邦向亞述定期繳納貢品和稅收,亞述帝國也允許腓尼基城邦的王朝保留大部分政治自主權。
二、銘文與波斯統治時期腓尼基文明的演變及其特征
公元前6世紀中期后,古代敘利亞地區腓尼基銘文內容較為豐富,涉及比布魯斯、推羅、西頓等城邦政治、社會發展的方方面面,揭示了這些城邦王權政治的演變。與此同時,銘文再現了腓尼基城邦與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之間的文明交往,波斯帝國征服腓尼基城邦后的一系列社會、宗教文化的變遷,腓尼基城邦逐漸融入波斯帝國文明的歷史進程。
公元前6世紀中葉一前330年間,古代敘利亞地區出現了大量的腓尼基銘文,由腓尼基語的不同方言寫成,內容以獻祭或喪葬為主。①這些銘文大多涉及腓尼基城邦的宗教和政治發展狀況。該時期銘文以腓尼基城邦本土發現的腓尼基語銘文最多,分布于阿爾瓦德、阿姆里特、西頓、比布魯斯、推羅等城邦,尤其是來自比布魯斯的耶哈威米爾克(Yehawmilk)和女王巴特諾姆(Batnoam)的紀念銘文,西頓國王塔尼特(Tabnit,統治年限約為公元前549—前539年)和伊什穆納扎爾二世(EsmunazarII,統治年限約為公元前539—前525年)石棺上的喪葬銘文,以及國王博德阿斯塔特(Bod'aStart)和國王伊什蒙希萊克(ESmunsillek)的獻祀銘文。②這些銘文表明,腓尼基城邦與波斯帝國之間有密切的政治和社會交往,腓尼基人的宗教觀念也對波斯帝國產生了重要影響。
首先,阿姆里特、比布魯斯和西頓等地區發現的銘文數量豐富,類型多樣,是古代敘利亞地區腓尼基人最重要的歷史資料。1881年,考古人員在阿姆里特附近的馬阿貝德(Ma‘abed)遺址進行挖掘,發現了公元前6世紀晚期的腓尼基語銘文③,這是腓尼基人獻給伊什蒙(Eshmun)神的獻祭銘文。④銘文記載了伊什蒙神是西頓人信奉的最重要神靈,以及腓尼基城邦與塞浦路斯之間的文化和經濟聯系。
比布魯斯出土的最重要銘文是國王斯皮爾·巴力三世(Shipitbaal II)銘文和巴特諾姆銘文。1936年,考古人員在比布魯斯城遺址進行發掘,發現了比布魯斯國王斯皮爾·巴力三世及其兒子的墓葬銘文,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0一前475年間,銘文刻在一條銀條上,卷起來放在一個青銅盒子里,用作護身符。②比布魯斯十字軍城堡遺址附近發現了巴特諾姆石棺,石棺上刻著喪葬銘文,可追溯到公元前450—前425年間,銘文曰:“在這個棺材里躺著我(巴特諾姆),比布魯斯國王帕提·巴力(Paltibaal)的兒子阿茲·巴力(Azbaal)王的母親,女主人的祭司,我穿著袍子,頭上戴著冠冕,口戴著金籠頭,和我以前的宮女們一樣。”③上述兩則銘文表明了比布魯斯城邦王權繼承的自主性。
考古人員在西頓西北布斯坦夏赫(Bustanesh-Sheikh)的伊什蒙神廟遺址數次發掘過程中,發現了眾多腓尼基銘文。③伊什蒙神廟建造于公元前6世紀國王塔尼特和國王伊什穆納扎爾二世期間①,銘文是西頓繁榮的經濟活動的證明。1887年,伊斯坦布爾考古博物館館長奧斯曼·哈姆迪·貝伊(Osman HamdiBey)在西頓以東的阿亞(Ayaa)王室墓地發掘過程中,發現了塔尼特國王石棺,石棺蓋上刻有銘文,提到對那些打開石棺之人的詛咒。銘文曰:“我是阿斯塔特的祭司,西頓王塔尼特,是躺在這個墳墓里的人,我懇求每一個來到我墳墓里的人,不可打開我的石棺,也不可驚擾我,因為這里沒有金銀,也沒有財物,惟獨躺在這墳墓里的是我自己。如果你打開了我的石棺,驚擾了我,你將在人世間永無子嗣,也不得與死人同享安息。”②此外,西頓市東南部古代墓地出土了西頓國王伊什穆納扎爾二世石棺,石棺蓋上刻有銘文。銘文表明,伊什穆納扎爾二世繼承他父親塔尼特王位之前,他的母親阿莫塔斯塔特(Amotashtart)擔任攝政王,但伊什穆納扎爾二世國王統治了十四年后就去世了。之后,阿莫塔斯塔特在西頓仍然是一個強大的政治人物。③1963—1964年間,莫里斯·杜南在伊什蒙神廟遺址進行挖掘,發現了國王巴勒希勒姆二世(BaalshillemII)的雕像,雕像底座刻有獻詞銘文,銘文表明這些雕塑是獻給伊什蒙神的。上述兩則銘文表明,西頓王室對女神阿斯塔特和伊什蒙的長期崇拜,以及伊什蒙神對西頓王權的重要性。
在推羅,考古學家發現了孔雀石制成的小船上的腓尼基銘文。銘文表明,公元前532年之前,國王希拉姆三世(HiramII)一直統治著推羅,并向波斯納貢,他的兒子伊托·巴力四世(IthobaalIV)繼承了王位。③因此,波斯帝國建立初期,推羅城邦保持著相對獨立的政治地位。
其次,來自巴勒斯坦地區的腓尼基銘文較多,特勒多爾(TelDor)和阿什克倫(Ashkelon)地區出土了一些刻有腓尼基字母的青銅器,阿布哈瓦山(TellAbu-Hawam)和雅法遺址、耶眠瞭望臺(MizpeYamim)和達耶赫河谷(WadiDaliyeh)等內陸遺址也發現了一些腓尼基銘文。③其他重要銘文包括以色列阿卡夫(Akhziv)出土的喪葬石碑③,可追溯到公元前7世紀和前6世紀時期;公元前5世紀特勒多爾的書信和陶片③,約公元前5世紀阿克陶片上的七行銘文則提及各種專用或交易物品的詞匯。③
這一時期的腓尼基銘文表明,腓尼基城邦與波斯帝國之間保持著密切的政治和社會交往,亦豐富了波斯帝國時期古代敘利亞地區腓尼基城邦的歷史研究。與此同時,銘文表明,腓尼基人擁有特定的宗教信仰,腓尼基城邦享有獨特的自治地位,但城邦保持著對波斯帝國的臣服和忠誠。
第一,銘文表明,腓尼基人信奉的神靈具有地區性差異。以西頓、比布魯斯和推羅為例,推羅人信奉的神為麥勒卡特和阿斯塔特,比布魯斯人信奉巴力(Baal)和巴拉特(Baalat)神,西頓人信奉伊什蒙和阿斯塔特神。①自公元前500年以來,伊什蒙神一直是西頓城的主神。②隨著西頓在阿契美尼德王朝統治下地區影響力的增強,腓尼基城邦信奉的伊什蒙神和阿斯塔特神日益重要。腓尼基人建造的重要建筑包括蘇卡斯山的阿斯塔特和麥勒卡特神廟,西頓的伊什蒙和阿斯塔特神廟,以及薩雷帕特的塔尼特-阿斯塔特神廟。因此,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期,腓尼基人的宗教建筑體現了西頓女神阿斯塔特的重要地位。
第二,銘文表明,腓尼基城邦具有王權與神權結合的特征。西頓國王塔尼特自稱是“西頓國王伊什穆納扎爾的兒子,西頓人的國王,西頓人的神阿斯塔特的祭司。”③塔尼特的妻子阿莫塔斯塔特為攝政王期間,效仿伊什穆納扎爾一世(EshmunazarI)國王和塔尼特國王,擔任阿斯塔特的祭司,并履行西頓的王權職能④,表明西頓城邦有王權與神權相結合的政治傳統。此外,巴特諾姆石棺銘文表明,比布魯斯國王奧茲·巴力(Ozbaal)被列為比布魯斯的主人巴力·古巴勒的祭司,比布魯斯的國王阿茲·巴力是祭司的后裔。③
第三,銘文表明,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期腓尼基城邦保持著相對自治地位。腓尼基人延續了前幾個世紀建立的城邦政治體制,腓尼基城邦可以獨立處理內部政治和經濟事務。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期,波斯帝國賦予西頓很大的政治權力,波斯國王承認西頓在黎凡特南部政治統治的合法化,將特勒多爾和雅法移交給西頓國王管理,西頓國王是黎凡特南部政治的掌舵者。伊什穆納扎爾二世石棺銘文表明,西頓人參與了公元前525年岡比西斯對埃及的征戰。波斯的“萬王之王”薛西斯一世(XerxesI)將帝國土地贈予西頓,是對伊什穆納扎爾二世率領西頓人參加公元前480年薩拉米斯戰役的獎勵。此外,腓尼基城邦鑄幣上往往刻印著國王的肖像。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期,比布魯斯鑄造的錢幣刻有腓尼基四位國王的名字,分別是埃爾·巴力(Elpaal)、奧茲·巴力、埃德米勒克(Addirmilk)和阿耶勒(Aynel)。奧茲·巴力時期鑄造的錢幣正面圖案變為埃德米勒克的圖像,阿耶勒時期鑄造的錢幣則印著埃德米勒克的圖像。③
第四,銘文表明,腓尼基字母對波斯帝國的文化影響。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期,貿易以及隨之而來的文字記錄,腓尼基字母亦逐漸從沿海向內陸傳播。考古人員在阿克地區發掘過程中,發現了一些刻有腓尼基字母草書的陶片,可追溯到公元前4世紀初期,這是腓尼基文字傳入內陸地區的重要例證。此外,出土于比布魯斯、西頓等城邦的錢幣,可追溯到公元前5—前4世紀,錢幣上印有腓尼基文字和波斯帝國皇帝的圖像,表明阿契美尼德時期帝國境內大部分民眾能閱讀腓尼基字母。①
總體而言,公元前6一前4世紀初,腓尼基城邦逐漸臣服于波斯帝國的統治,但城邦仍保持著經濟、政治的相對自治權,城邦與波斯帝國保持著密切合作,成為文明融合的重要典范。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期,銘文表明腓尼基人的物質和精神文化具有“融合、折衷、多元文化”的特點。②
三、銘文與希臘化時代以來腓尼基文明和希臘文明的融合
希臘化時代以來,古敘利亞地區腓尼基銘文經歷了一定程度上的衰落,逐漸式微。③公元前332年后,腓尼基城邦的政治、經濟、社會和宗教文化發生了重要變化。一些銘文實證了腓尼基人的政治和社會生活,這些銘文可以追溯到希臘征服腓尼基城邦之后很久,但幾乎沒有揭示希臘化的文化融合過程。④
希臘化時代,古代敘利亞腓尼基銘文主要分布于黎凡特沿海地區,包括比布魯斯、西頓、推羅、阿爾瓦德(塔爾圖斯)和烏姆阿米德(Ummel-Amed)。③西頓伊什蒙神廟的遺址出土了許多刻有腓尼基文字的文物,如紀念碑基座上的國王博達斯塔特(Bodashtart)銘文,為了解古代西頓的歷史提供了重要資料。博達斯塔特銘文源自公元前3世紀,提到了博達斯塔特及其繼承人雅坦·米利克(Yatan-Milk)的名字,這是獻給女神阿斯塔特的祭祀銘文。
年,法國學者約瑟夫·安格·多爾格諾(Joseph-AngeDurighello)在西頓附近的遺址進行挖掘,發現了阿布德米斯卡爾石碑(AbdmiskarCippus),這是一座方尖碑,可追溯到公元前300 年,包含兩行腓尼基銘文。銘文曰:“巴力斯勒克(Baalsillekh)的兒子阿布德米斯卡爾向他的領主薩爾曼(Salman)獻上祭品。”1973—1980年,一支美國考古隊在塞浦路斯伊達利昂(Idalion)遺址進行挖掘,發現了一塊瓦片上用墨水寫成的腓尼基文字,可追溯到公元前350一前300 年,其中四行文字提到了腓尼基人的商業貿易。③
1885年考古人員在發掘推羅老城城堡宮殿的過程中,發現了源自公元前3世紀中期的腓尼基銘文,銘文刻在蓄水池的一塊白色大理石上。在推羅的卡爾巴特-塔伊貝(Khirbet et-Tayibeh)遺址,考古人員發現了源自公元前2世紀獻給女神阿斯塔特的許愿寶座銘文。公元前2世紀末,推羅和西頓仍存在腓尼基語銘文,它們各自都有自己的王朝,城邦享有短暫的自治地位。
年,在比布魯斯神廟附近皮埃爾·蒙特(Pierre Montet)遺址發掘過程中,考古人員發現了一個破碎的祭壇銘文,年代可追溯到公元前200一前100年,銘文曰:“我,建筑師阿卜德什蒙(Abdeshmun),為了我的主人和神像,愿神賜福給巴力,使他能夠永生。”③
1900年,考古人員在烏姆阿米德遺址發掘過程中,發現了公元前150年的巴力亞頓石碑(Baalyaton Stele),石碑正面是一個淺浮雕的男子全身肖像,沒有胡須,穿著束腰外衣,赤腳;右手張開向前伸出,習慣性地表示崇拜,左手下方刻有三行腓尼基銘文。銘文曰:“這是巴利亞頓之子哈德布·巴利亞頓(Hrd/b Baalyaton)的紀念石碑。”④1902—1903年,在烏姆阿米德遺址發掘過程中,考古人員發現了腓尼基獅身人面像銘文(Phoenician Sphinx Inscription),刻在一個躺著的獅身人面像底座上。銘文曰:“獻給我的主人,米爾克·阿斯塔特·埃拉·哈蒙(Milk'ashtart El-Hammon)神。”③
公元前146年,隨著羅馬對迦太基的征服,腓尼基語銘文逐漸消失。該時期,黎巴嫩烏姆阿米德發現的銘文居多,反映了腓尼基人的宗教生活。1860—1861年間,歐內斯特·勒南在烏姆阿米德遺址的發掘過程中,發現了眾多腓尼基銘文。其中巴勒沙米(Baalshamem)銘文源自公元前132年,烏姆阿米德許愿銘文可追溯到公元前100年。烏姆阿米德許愿銘文曰:“獻給女神馬利克·阿斯塔特([Malik]Astarte),奉亞卜德·伊什蒙('Abd-Eshmun)之命,為我兒子獻上。”②他還發現了23塊腓尼基人的崇拜石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00年,許多碑文涉及腓尼基人的宗教頭銜,如神職人員和宗教首領等。③已知最新的腓尼基銘文來自阿爾瓦德,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5年。它是腓尼基語一希臘語的雙語銘文,語言和文字非常獨特,亦是腓尼基人最后使用腓尼基語的重要證據。③此外,推羅附近瓦斯塔(Wasta)洞穴中發現了腓尼基人用希臘文字寫的涂鴉,亦驗證了腓尼基人逐漸不再使用腓尼基語。①
這一時期腓尼基銘文的特征如下:第一,希臘化時代,銘文表明腓尼基人與希臘人之間宗教文化的融合,希臘人和腓尼基人信奉的神靈逐漸融合。希臘化時代,腓尼基城邦所信奉的眾神逐漸衰落,轉而崇拜希臘人所信奉的神靈。例如,腓尼基人的主神麥勒卡特與希臘神赫拉克勒斯合體,巴力與宙斯合體。②希臘化時代,推羅人一直尊奉麥勒卡特為巴力。公元前125年,在推羅,塞琉古王族的肖像被赫拉克勒斯的半身像所取代,赫拉克勒斯外表是希臘人,也是久負盛名的推羅巴力-麥勒卡特。但并非意味著腓尼基人完全放棄信奉麥勒卡特。推羅一座大理石雕像的底座上刻有五行腓尼基文字,可追溯到公元前100年。銘文曰:“這座雕像是獻給麥勒卡特圣所的祭品,將永遠放在[麥勒卡特]的圣所里和麥勒卡特的[腳]前愿他祝福我們!”③公元前1世紀晚期,古希臘地理學家斯特拉波曾指出,“推羅人最崇拜的赫拉克勒斯就是麥勒卡特”。④因此,希臘化時代,腓尼基人逐漸融入希臘人的宗教文化。
第二,希臘化時代,腓尼基人越來越形成了強烈的家族或城邦的公民身份。銘文表明腓尼基人具有強烈的公民身份紐帶聯系。腓尼基則是希臘人給予腓尼基的語言和文化統稱。但腓尼基人自己并不統稱為“腓尼基人”,而是多以推羅人、西頓人等自稱。希臘化時代,在腓尼基語的碑文上列舉數代祖先,相當常見,而在腓尼基語中,城市地名是標準用法。例如,國王永遠都是某特定城市之王,而不是某公民團體之王,比如比布魯斯之王(MLKGBL)基提翁之王(MLKKTY)西頓之王(MLK SDNM)。此外,希臘文化與腓尼基文化實現了一定程度的融合。例如,來自腓尼基人家庭的推羅人或西頓人,他有一個希臘名字,講希臘語,他或她在祭祀等宗教活動中使用希臘語,在宴會和體育館里練習希臘式的社交方式;但同時仍然依附于他或她的祖先神的崇拜,并培養一種屬于卡德摩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傳承下來的古代腓尼基血統的歸屬感。③
第三,希臘化時代,腓尼基城邦王權的政治制度一直延續,腓尼基城邦采用了部分希臘化的制度以及地方行政機構,基本維持著相對的政治自治權。銘文表明腓尼基城邦的王權逐漸依托希臘授權。一些銘文提到了腓尼基城邦瑞巴(Rab,“偉大的人”)和索菲特(Shofet,“法官,總督”)的職能,表明腓尼基城邦的王權逐漸成為希臘人領導下的行政區域。直到公元前4世紀的最后幾年,腓尼基城邦鑄造了希臘語和腓尼基語刻寫的錢幣,錢幣上有亞歷山大和城邦國王的名字。其中金幣上有雅典娜,象征著希臘文化的勝利;銀幣上有赫拉克勒斯和宙斯;銅幣上有赫拉克勒斯,反映了亞歷山大與希臘神的血緣關系。①塞琉古王國時期,賦予了腓尼基城邦自治的地位。腓尼基城邦鑄造的錢幣,正面用腓尼基字母書寫年代,背面守護神堤喀(Tyche)圖像的腓尼基字母翻譯成了希臘語。從公元前168年起,的黎波里、比布魯斯、貝里托斯(Berytos)西頓、推羅和托勒密等六個腓尼基城邦發行了一種準市政銅幣,正面是塞琉古國王安條克四世,背面是腓尼基語書寫的腓尼基城市名字。②顯然,這些錢幣反映了腓尼基人渴望獲得自治地位。之后,推羅和西頓分別于公元前141年和公元前161年獲得了自治特權。
這一時期,古代敘利亞地區銘文凸顯出腓尼基城邦與希臘文明交往與融合的特征。腓尼基城邦保持著自身的傳統文化,又吸收了希臘的文化結構。但是,希臘文化的的影響不足以淹沒腓尼基文化,腓尼基人借鑒、吸收性地創造了一種希臘文化一腓尼基文化的結合體。腓尼基人,特別是推羅和西頓城邦的文化元素和希臘文化元素結合在一起,反映了雙方在統治與自治、傳統與開放、地方與帝國之間尋求一種交往的平衡。
結論
古代敘利亞地區腓尼基銘文見證了腓尼基城邦的興衰史,也再現了腓尼基城邦與埃及、亞述帝國、巴比倫帝國、波斯帝國和希臘化時代國家的文明交往進程,這種文明交往呈現出腓尼基城邦尋求自主與外來文明入侵之間的碰撞與交融。總體而言,古代敘利亞地區腓尼基文明的特征如下:第一,腓尼基人具有強烈的宗教信仰,宗教滲透到腓尼基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公元前12世紀一公元前330年間,腓尼基人信奉的神靈不受亞述、巴比倫和波斯帝國統治的影響,城邦宗教信仰自主且多樣化,反映了腓尼基人精神生活的自由和開放。希臘化時代,腓尼基城邦的宗教信仰逐漸與希臘人信奉的神靈同化與融合,腓尼基人的宗教生活逐漸與希臘人實現融合。第二,腓尼基城邦具有王權與神權相互結合的政治文化傳統。從公元前12世紀到希臘化時代,腓尼基城邦的王權和神權幾乎并駕齊驅,居于權力結構中心。第三,腓尼基城邦具有對外來文明的包容性。從公元前12世紀起,腓尼基城邦長期保持著貿易、航海和語言文字傳播的傳統,即使處于多個帝國的征服和統治下,腓尼基城邦較為開放地接受和融入這種外來文明的政治和社會制度,從而延續了腓尼基文字和文明的存在和發展。
總之,銘文表明腓尼基人在地中海地區文明交往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不僅僅是文字的傳播,更重要的是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交流,體現了腓尼基人的世界主義觀念。腓尼基文明的擴散和傳播,促進了地中海地區文字的交流與互動,以及文明之間的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