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世紀中晚期英國王室法官收人途徑之變革

法官收入關系著法官群體的穩定，影響著司法活動的順利進行。中世紀中晚期，英國君主們踐行“司法治國”，王室法官①在國家治理活動中占據著尤其重要的地位，這就使得王室法官的收入問題成為統治者政策能否順利推行的重大問題。

自19世紀40年代起，西方學界就關注到了中世紀英國王室法官的收入問題，①但較為深入的研究開始于20世紀70年代，以J.R.馬迪科特為代表。他從13、14世紀王室法官與封建貴族關系切入，認為這一時期王室法官一面為國王提供司法服務，另一面他們因缺乏正常薪資而領取封建貴族的津貼與養老金，為其履行著家臣的職責。②到20世紀末，這一觀點進一步深化。拉爾夫·特納縮短了研究時段，對亨利二世（HenryII，1154—1189年在位）至亨利三世（HenryII，1216—1272年在位）時期王室法官的收入進行了考察，同樣得出這一時期沒有制度化的收入途徑，王室法官既從國王那里獲得恩賜，也利用法官身份從訴訟當事人處斂財。③安東尼·穆森和W.M.奧姆羅德則把關注點放在了14世紀英格蘭司法變革問題上，提出選拔制度的變化造成世俗出身的王室法官相較于教廷出身的王室法官收入差距大，雖然工資制度已經建立，但他們仍舊向貴族、城市與教會出售司法資源，以補充收人。④國內學者基本接受了國外學者的觀點，不過，將研究興趣更多地放在了近代。總體而言，當前研究認為，13、14世紀英國王室法官的主要收入方式不是領取制度化的工資，而是依賴于國王的恩賜或是從訴訟當事人處斂財等不穩定途徑。這些研究對于愛德華一世首次建立王室法官常規工資制度這一重大歷史事件未給予應有的關注，遑論進一步探究該制度建立的歷史動因。另外，中世紀晚期王室法官收入途徑的變化及其背后的發展邏輯也沒有得到重視。

有鑒于此，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結合相關檔案，全面審視中世紀中晚期英國王室法官收入途徑的變化與發展過程，探究背后的歷史動因，以期深入理解社會轉型時期英國司法制度的建設問題。

一、王室法官傳統收入途徑

王室法庭中的常設法官職位是中世紀英國的新事物，其發展早期沒有建立起與之配套的職業保障制度。

1176年，亨利二世創設法官職位后，對王室法官的任命進行了多次試驗與探索。他在位期間，大致有10—12位經常出現在王室法庭中的法官。①這些王室法官大多之前就在王廷中為國王服務，此時又開始兼職司法工作。司法與行政并未明確地劃分界限，王室法官的任命多是具體的、即事化的。因此，王室法官與其他王室官員區別不大，收入方式也基本承襲了他們之前的形式。

這一時期，王室法官沒有固定的報酬，國王偶爾會賜予他們一些有利可圖的職位與監管權。不少王室法官都曾通過郡長這一職位斂取了大量財富。他們在擔任郡長期間，將鉆營得來的收入部分上繳國王，其余則歸自己所有。王室法官中，邁克爾·貝萊特（MichaelBelet）、威廉·魯弗斯（WilliamRuffus）雷諾夫·格蘭維爾（RanulfGlanvill）都擔任過郡長一職。②王室法官還可以通過國王授予的監管權獲利。伊爾切斯特的理查德（Richardof Ilchester）監管過幾個空缺的修道院院長與主教職位。③杰弗里·里德爾（Geoffrey Ridel）監管過伊萊教區（bishopricofEly）的主教職位。④1187—1188年間，威廉·魯弗斯監管了威廉·德·奧比尼（Williamd'Aubigny） 84% 騎士領（knight's fees）的土地。1168年，威廉·巴塞特（WilliamBasset）監管了貝爾沃（Belvoir）36騎士領土地。這些監管事務為他們帶來了十分可觀的收入。

擔任王室法官還有國王的臨時優待。格蘭維爾為國王服務期間，亨利二世免除了他在威斯特摩蘭郡（Westmorland）農場的賬目。③對于財政署工作的法官，國王免除了他們的盾牌錢（scutages）塔利稅（tallages）、其他土地稅與購買生活用品的關稅。在這期間，如有針對王室法官的訴訟發生，他們可不應訴，也不會被任命為陪審員。③

王室法官還經常利用職權之便，從訴訟當事人身上牟利。亨利二世時代，訴訟程序沒有固定下來，判決結果往往通過原、被告雙方的妥協達成。在這妥協之中，法官的偏袒是爭取到更多利益的一個關鍵因素。倫敦主教吉爾伯特·福里奧特（GilbertFoliot）就曾寫信給杰弗里·里德爾，希望在一個繼承訴訟案中得到他的支持。①這種支持并不免費，多是當事人向王室法官贈予財物得來。1182年，伊萊主教（bishopofELy）向雷諾夫·格蘭維爾贈送了兩個騎士領的土地，希望實現兩者利益的綁定。②有時，王室法官也會主動向當事人索要好處。理查德·德·盧西（RicharddeLuci）曾要求巴特修道院把空置的教堂職位贈予他的兒子戈弗雷·德·盧西（GodfreydeLuci）。巴特修道院同意了他的要求，因為他們認為理查德·德·盧西可能會在未來的一些司法事務中提供幫助。③通過這些手段，王室法官們斂取了不少財富。

理查德一世（RichardI，1189—1199年在位）至約翰王（John，1199—1216年在位）時期，國王們對法官制度進行過探索與改革，王室法官的收入途徑呈現出一定的規則化傾向，但總體上仍舊是非常規、非制度化的。

這一時期國王對王室法官的臨時優待同樣存在。與此同時，針對教俗不同出身的王室法官，理查德一世與約翰王逐漸探索出兩種不同的犒賞模式。如果是教會出身的王室法官，國王一般會授予他們更高的教職來回饋其服務。理查德一世時期，7位教士出身的法官中有4位獲得了國王授予的主教職位。1189年9月15日，理查德一世任命理查德·菲茨·尼爾（RichardfitzNeal）為倫敦主教，休伯特·沃爾特（Hubert Walter）為索爾茲伯里主教（bishopof Salisbury），戈弗雷·德·盧西為溫切斯特主教（bishopofWinchester）。1198年9月，國王又授予威廉·德·圣－梅爾－埃格利斯（Williamde Sainte-Mere-Eglise）倫敦主教職位。④

如果是世俗出身的王室法官，國王則授予他們有利可圖的地產監護權，或是運用婚姻指定權來回饋他們。最著名的例子是杰弗里·菲茨·彼得（Geoffrey fitzPeter）同他的監護對象比阿特麗斯·德·賽（Beatrice de Say）的婚姻。在埃塞克斯伯爵威廉·德·曼德維爾（WilliamdeMandeville）的遺產繼承案中，由于曼德維爾無直系親屬在世，遠房親戚比阿特麗斯與他的叔叔均擁有了繼承機會。一般來說，英國的封建習慣更支持男性繼承人。但因為王室法官杰弗里·菲茨·彼得對比阿特麗斯的支持，后者獲得了曼德維爾的遺產繼承權。之后，杰弗里·菲茨·彼得又通過與比阿特麗斯的婚姻，得到了對方繼承而來的爵位和土地。③約翰王統治時期，世俗出身的王室法官比例很高。授予土地監護權與運用婚姻指定權是國王回饋王室法官服務的主要手段。例如，大約在1200年，約翰王允許休·巴多夫（HughBardolf）同卡文迪什男爵（baronofCavendish）的繼承人萊梅西的梅布爾（MabelofLimesy）結婚。梅布爾為巴多夫帶來了在倫敦的財產。 年，王室法官威廉·德·沃倫（William de Warenne）通過同樣的方式得到了一筆財富。①

除了上述收人方式，從訴訟當事人處斂財逐漸成為王室法官獲取財富的主要途徑。杰弗里·菲茨·彼得身為權威顯赫的王室法官，無論是威斯敏斯特的訴訟者，還是財政署的債務人，都在努力贏得他的支持。這些人向他贈送土地，希望在訴訟中得到他的幫助。休·德·科內特（HughdeCurterne）在獲得男爵爵位與德文郡（Devon）的布拉德寧齊（Bradninch）領地后，轉手就將領地內最有價值的部分土地贈與了彼得。②也有一些王室法官，在替訴訟當事人辦完事情之后，獲得財產贈予。威廉·布里維爾（William Briwerre）因為幫助福爾克·佩內爾（Fulk Paynell）恢復了德文郡班普頓（Bampton）的男爵爵位，獲得了其贈予的兩座莊園與其他一些土地；③因為幫助多佛的蘿絲（Rose ofDover）繼承遺產，獲得了其贈予的7座莊園和11個騎士領的土地。 年，倫敦的亨利（HenryofLondon）也通過這樣的辦法得到了一些土地財產。③實際上，相較于國王賜予的教職與監護權，王室法官們往往更傾向于從訴訟當事人身上牟取財富。因訴訟案件長期存在，他們可以持續地利用自己的司法影響力牟利。而且在這種方式中，王室法官處于主動地位，對可以得到的財產質量與數量有很大的商議權。因而，這種收入方式更具有吸引力。

亨利三世時期，王室法官職業化程度提高，他們中的一些人逐漸脫離行政事務，專職司法。為適應這種新形勢，王室政府尋求建立一種穩定且可持續的薪酬制度，以回饋王室法官的服務。雖然前文述及的幾種方式仍大行其道，但自1218年起，王廷開始在某些年份零星地向王室法官發放現金工資。1218年，國王在1月和7月分別向王室法庭的每位法官發放了100 先令的工資。之后幾年，王室法官的工資數額有所上漲。1237—1239年，法官卡爾沃思的威廉（WilliamofCulworth）年薪為20鎊（約合30馬克）。 年，亨利·德·布拉克頓（HenrydeBracton）收到40馬克薪水，后來又漲到了50鎊（約合75馬克）；斯蒂芬·德·塞格雷夫（Stephende Segrave）則是收到了100馬克。③這時，國王為王室法官發放的工資數額不穩定，發放時間也沒有固定下來。不過，亨利三世的這一嘗試對建立王室法官工資制度有一定的探索意義。

綜上所述，亨利二世時期，王室法官繼承了以往王室官員的收入方式，主要通過職位盤剝、監管事務、國王臨時賞賜以及從訴訟人處斂財的等途徑維持生計。隨著王室法官群體的職業化發展，他們逐漸與其他王室官員分流，成為專職司法人員。王室法官的收入途徑大體維持著原樣，呈現非常規、非制度化的特征。教會出身的法官，國王們利用更高的教職回饋其服務；對于世俗出身的王室法官，國王則多以授予地產監護權或是運用婚姻指定權犒賞他們。此外，憑借在司法事務中的影響力，從訴訟當事人處斂財逐漸成為王室法官獲取收入的主要途徑。最后，亨利三世開始發放現金工資，開啟了對王室法官工資制度的探索。

二、王室法官工資制度的建立

1278年，愛德華一世（EdwardI，1272—1307年在位）確立了向三大王室法庭和巡回法庭的法官定期支付現金工資的制度。三大王室法庭中最資深的法官年薪為60馬克，普通法官的年薪為40馬克。王座法庭和北部巡回法庭次資深法官年薪為55馬克。①至此，王室法官的常規工資制度確立。

這一制度的建立與13世紀王室法官群體的發展趨勢有關。12世紀以后，由于社會經濟環境的變化，原有的習慣法通過法庭判例的積累變得更加充實，而且除了習慣法外，新制定的成文法不斷涌現。這樣，英國的法律體系日趨龐大，內容越來越復雜，以至于只有法律專業人士才可能理解和準確適用它們。1274年，愛德華一世發動全國范圍內的特權調查運動，產生了大量訴訟，進一步刺激了王室法庭對專業審判人員的需求。與此同時，三大王室法庭中的訴訟審判程序也發生根本性變化。開啟訴訟、應訴、答辯等程序均需要精通法律與辯論的人來協助或代表當事人完成。②新興的法律職業—律師應運而生，并逐漸形成了一定的規模。保羅·布蘭德指出，亨利三世統治末年，普通訴訟法庭中已經存在一個可以辨識且具有凝聚力的代訴律師（serjeant）團體。1273—1278年間，這個法庭中大致有12—14名代訴律師活躍。③在這種背景之下，愛德華一世確立了從職業律師中選拔王室法官的新辦法。吉爾伯特·普雷斯頓（GilbertPreston）就是他任命的第一位律師出身的普通訴訟法庭首席法官。④

選拔職業律師擔任王室法官，不僅使得王室法官群體專業化，而且也使得他們走向世俗化。愛德華一世以前，王室法官中有不少人出身教會。例如在理查德一世時期，最活躍的14位王室法官中，教士出身的法官就有7位。J.P.道森曾指出：“亨利二世與他的兒子們任命的法官絕大部分是神職人員，而且通常是主教或臨時的大主教。”而職業律師出身世俗，王室法官從他們之中選拔，其群體專業化的同時亦即意味著其世俗化的推進。

王室法官群體之專業化、世俗化趨勢在教會的反對下進一步擴大。從13世紀起，教會就開始反對神職人員出任王室法官。1215年，第四次拉特蘭宗教會議頒布禁令：“神職人員不得參與流血事件，不得宣判涉及流血事件的判決，不得執行涉及流血事件的懲罰，也不能在執行懲罰時在場在王室法庭中，這一責任應該由世俗者而非神職人員來承擔。”①該禁令一開始或許沒有被嚴格執行。在亨利三世統治時期，王室法庭中仍舊有不少教士的身影。但是，教會反對神職人員出任王室法官的聲音從來沒有停止。大致在1238年，羅伯特·格羅斯泰斯特主教因俗界侵犯教會自由問題向坎特伯雷大主教圣埃德蒙（Edmund，archbishop of Canterbury）寫信：“現在，很明顯，修士履行巡回司法的職責、處理與國王有關的訴訟都是非法的，因為與國王訴訟相關的流血案件也在（他們）的職權范圍。”②格羅斯泰斯特主教還認為，即使是在非流血案件的俗界訴訟中擔任巡回法官，對修士來說也是違法的。教會中只有那些在屬靈事務上沒有天賦的、最受蔑視的人，才會去從事俗界的審判工作。他引用使徒對哥林多人所說的話來表達他的觀點：“如果你有世俗事務需要審判，（那么）去任命那些在教會中最受蔑視的人來審判。”③坎特伯雷大主教圣埃德蒙也在他的布道中清晰地表達了對神職人員擔任王室官員的反對意見：“虛偽的謀士，貪婪的人，諂媚的人，鐵石心腸的人，壓迫窮人的人，這樣的人擠滿了每個王子和大人物的宮廷。因此，無論誰想過一種美好的生活，就讓他離開宮廷吧。”④在教會的推動下，神職人員逐漸退出王室法庭。

亨利三世時期，13位可以稱得上“職業”的王室法官中，有7位擁有教士身份，其他6位是世俗身份。進人愛德華一世統治期，世俗出身的王室法官成為多數。愛德華一世登基至1278年確立王室法官工資制度這幾年時間內，王室法庭中出現過23位法官，其中僅有4位可以確定是教士出身。③相較于愛德華一世以前王室法庭中法官的教俗比例，此時教士出身法官的占比已經相當低了。而且，這并非短期內的偶然現象，整個愛德華一世統治時代，王室法庭中一共出現了54位法官，其中教士數量不超過5位。下一個統治期，王室法庭中一共任命過35位王室法官，教士的比例有所上升，但人數保持在7人左右。③

王室法官群體專業化、世俗化帶來的結果是，以往國王回饋王室法官服務的手段無法維持。如前文所述，愛德華一世以前，國王們將更高的神職作為教士出身王室法官服務的報酬，用監護權或支持有利可圖的婚姻回饋世俗王室法官的服務。教士退出王室法庭，授予神職的回饋方式已無用武之地。隨著世俗身份王室法官數量的增加，以監護權或婚姻關系回饋其服務的方式也逐漸失效，因為這兩者并不會隨國王需求的增長而相應增加。雖然王室法官們可以繼續從訴訟當事人處牟取財富，但這種手段不可能得到國王的公開支持。更何況，它在某些情況下還有損于王室利益。愛德華一世繼位后發動的特權調查運動，是在普通法的框架中，以司法手段維護王室權利，強化王權。世俗出身的王室法官成為愛德華一世推行政策的重要載體。因此，為王室法官建立好職業保障制度，維持其群體的穩定，是愛德華一世順利施政的必然要求。

另外，王室法官工資制度的建立還與王室法官群體職業規范的發展相關。1275年愛德華一世頒布《威斯敏斯特一號法令》（StatuteofWestminsterI），其第25條規定：任何王室官員不得在王室法庭中親自或者通過其他人，支持有關土地、保有物或其他財產訴訟請求，以換取訴訟中的財產份額或其他任何回報。違反該規定的人會按國王的意愿給予懲罰。①該法令首次在法律層面對王室法官的職業行為進行了規范，它的頒布也意味著以往王室法官的主要收入途徑不再具備合法性。那么，盡快為王室法官建立合法合規的工資制度，是愛德華一世施政的應有之義。

綜上所述，隨著愛德華一世從職業律師中選拔王室法官路徑的開辟與教會對教士擔任俗界法官的反對，王室法官群體走向專業化、世俗化。這導致以往國王授予王室法官教會職位、地產監護權與婚姻等報酬形式不再適用。為保證王室法庭的正常運作，愛德華一世必須為王室法官建立一種新的薪資制度。加之，1275年愛德華一世立法規范王室法官職業行為，否定其傳統收入途徑，王室法官合法合規的工資制度便順理成章地建立了起來。

三、王室法官身份轉變與收入途徑之變革

常規的工資制度代替了國王以往授予王室法官教會職務、地產監護權與婚姻關系等報酬形式，但短時間內，它沒有杜絕王室法官從訴訟當事人處斂財這一現象。

1289 年愛德華一世從加斯科尼（Gascony）返回國內后，立即成立了一個調查團，專門處理公眾對王室官員的投訴。一段時間內，該委員會調查審理了針對約1000名被告的670個訴訟。②王室法庭中，王座法庭首席法官拉爾夫·亨格姆（RalphHengham）被罰款7000馬克，流亡法國。③威廉·布羅普頓（William Brompton）因受賄、強迫陪審團改變主意、延期審理案件以及其他罪行被罰款6000馬克。威廉·薩哈姆（William Saham）被罰款約3000馬克。③北方與南方各巡回法庭中的一些法官也因貪腐罪行繳納了罰款。③王室法官中僅有約翰·梅廷厄姆（JohnMettingham）與埃利亞斯·貝金漢姆（Ellis Beckingham）未受到指控。這是自王室法官職位設立以來，最大的司法腐敗丑聞案。 年12月，愛德華三世（Edward III，1327—1377年在位）從百年戰爭脫身回到倫敦后，組織調查團對中央和地方官員進行了相似的調查。其結果是，普通訴訟法庭中首席法官約翰·斯通諾（John Stonor）與其他6名普通法官被免職。②王座法庭法官理查德·威洛比（Richard Willoughby）羅伯特·斯卡伯勒（RobertScarborough）約翰·夏德洛（John Shardelow）約翰·英格（John Inge）因腐敗與瀆職等罪名被指控、處罰。③這兩起調查充分說明，即便已建立起常規的工資制度，在一段時間內王室法官們仍舊依賴以往的收入途徑，熱衷于從訴訟當事人身上斂財。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直接的原因是王室法官工資水平低，工資收入遠不如從訴訟人身上牟取的財富。愛德華三世顯然意識到了這一問題。但他幾次提高王室法官工資，仍舊無法遏制其腐敗行為。④所以，除了工資低這一因素外，王室法官們維持著以往的收入途徑應該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實際上，這一問題可能與王室法官在王室政府中的身份性質與責任對象有關。早期王室法官的身份定位是“國王的仆人（king'sservant）”，其主要職責是為國王服務，維護國王的利益。王室法官們只要不違反傳統習慣和損害國王的利益，就可以恣意行事。他們只對國王負責，受國王監督。因而，當國王離開王國之后，“上至他的法官和親信，下至其最卑微的下屬，顯然都抓住了他們主人不在的機會來勒索錢財，歪曲正義，以權謀私”。這時的王室法官并沒有為公眾服務、忠于職務的職責觀念。司法權力是國王授予的一種特權，是其個人財產的一部分，他們自然會利用它來為自己牟取利益。他們的身份性質與他們僅對國王負責的特點，是其持續利用職務之便從訴訟當事人處斂財的根本原因。

到14世紀后期，隨著民眾力量上升與議會的發展，王室法官的身份性質與責任對象發生了變化，他們的司法行為受到公眾與議會監督，工資逐漸成為其主要收入。

1381年爆發的瓦特·泰勒（WatTyle）起義，是英國中世紀規模最大、程度最激烈的農民武裝斗爭，對英國歷史產生了重要影響。普遍認為，這次起義是由當時的人頭稅征收問題引發的。但實際上，司法腐敗也是起義發生的主要原因之一。起義者宣稱要消滅所有的律師和法官，建立一個能夠保障窮人權利、沒有腐敗的社會。①在倫敦，起義者襲擊了圣殿會館（theTemple）②，毀壞了里面的法律書籍，并散布謠言，要處決所有的法律職業者。 年，他們抓住了王座法庭首席法官約翰·卡文迪什（JohnCavendish），并將他拖到伯里·圣埃德蒙斯（BurySt.Edmunds）的市場上審判。最后，起義者以斬首之極刑處決了卡文迪什。④

瓦特·泰勒起義影響了之后幾年的議會請愿。1381年12月，起義結束后的第一屆議會，議長理查德·瓦德格拉夫爵士（SirRichardWaldegrave）發言認為，三大王室法庭中官員的腐敗是這次起義發生的原因之一。③當年下議院請愿，王室法庭的法官應在國王和下議院面前重新宣誓，維護法律，平等對待所有人；王室法庭從現在起，應該避免過去所發生的拖延和阻撓現象，以安撫人民，維持和平。 年10月，下議院再次請愿，要求王室法官在國王與下議院面前宣誓，他們將平等地為所有人執行法律；無論其地位如何，在判決中均應依照法律行事，不得偏袒任何一方；無論接到何種指示，如果違背上述誓言，他們將失去法官職務和個人財產。③大約在愛德華三世時，議會就分為了上議院和下議院。下議院常常利用其掌握的征稅同意權，與國王博弈，將其請愿轉變為法律。這時下議院的代表大多是地方鄉紳，③他們經營與市場有關的、可以發財致富的一切生意。瓦特·泰勒起義嚴重破壞了其所需要的穩定經商環境，因此這些鄉紳迫切希望平息民憤。而民憤在于王室法官的司法腐敗，所以他們請愿要求加強對王室法官的管控，以維護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理查德二世（RichardII，1377—1399年在位）似乎也有意要贏得下議院支持以對抗貴族階層。①總而言之，解決司法腐敗問題，這時已成為了大部分政治共同體的愿望。

國王對上述請愿均予以了肯定性回復，要求王室法官依照請愿內容進行宣誓。王室法官的這兩次宣誓，首先是責任對象從以往的國王轉變為了國王與下議院。另外宣誓內容的側重點也發生了變化。1176年亨利二世任命的巡回法官宣誓誓詞是：“要執行巡回法庭的法律，平等地對待富人和窮人，聽取王室法庭的訴訟時做正確和公正的事情。同時還要盡其所能，維護國王的利益。” 年，王室法官就職誓詞的內容為，首先他們必須在巡回審判中忠誠地為國王服務；為國王盡忠的同時，盡其所能為所有人伸張正義，不因為身份、個人感情抑或利益，放棄正義。 、13 世紀的宣誓內容，顯然都強調王室法官維護國王利益的重要職責，而14世紀末王室法官的宣誓誓詞已經不再提到國王，其強調的是王室法官應該“維護法律”，“平等地執行法律”。王室法官的宣誓對象與內容的變化表明，他們的責任對象從國王轉向了國王與下議院，主要職責從維護國王的利益轉變為了維護法律，王室法官從“國王的仆人”開始走向真正的司法官吏。

身份性質與責任對象的變化，推動王室法官逐步放棄非法斂財手段，而以工資為主要收人。因為，這種變化不僅是觀念上的轉變，更重要的是，它意味著司法腐敗之后果的改變。以往只要不損害國王的利益，他們從訴訟當事人處斂財就是被默許的；而如今，此類行為損害了社會大多數階層的利益，尤其危及在議會中擁有話語權的鄉紳階層，可能造成社會動蕩和違背議會制定的法律等嚴重后果。高昂的違法成本促使王室法官不得不放棄舊有收入模式。14世紀80年代是英國司法管理史上的分水嶺，大概從這時起，下議院停止了對王室法官收受貴族賄賂的抗議。蘭開斯特公爵岡特的約翰（JohnofGaunt）家族、斯塔福德（Stafford）家族、約克郡的梅厄修道院（theYorkshireabbeyof Meaux）、威斯敏斯特修道院（Westminster Abbey）和拉姆齊修道院（RamseyAbbey）等賬目中沒有再出現對王室法官支付錢財的記錄。自此之后，直接賄賂王室法官的情況變得相當罕見。盡管賄賂郡長和陪審員的行為仍然普遍存在，但“14世紀反對司法瀆職的激烈運動，有時甚至是過激的（起義），確實成功地提高了法律職業中更高等級與更有影響力的從業者（王室法官）的職業道德”。

13、14世紀大部分時間內，王室法官的身份定位都是“國王的仆人”，他們僅對國王負責，受國王監督。在不違背國王利益的情況下，王室法官樂于選擇回報更高的辦法，從訴訟當事人身上斂取財富，由此造成了嚴重的司法腐敗。14世紀后期，受瓦特·泰勒起義沖擊與下議院請愿的影響，王室法官的盡責對象從國王轉向了下議院，他們逐漸走出“仆人”身份，走向服務公眾、忠于職務的司法官吏。王室法官開始受到公眾與下議院的監督，其司法腐敗行為意味著嚴重的違法后果。這使得他們終于告別傳統收入辦法，以工資為主要收入，完成了其收入途徑的變革。①

結語

中世紀中晚期的英國王室法官可以用馬克思·韋伯所提出的封建－家產制官職轉向官僚制官職之前的、中間與過渡的形態來定義。在這一中間形態階段，王室法官的身份性質并非一成不變，其間的轉換是流動不居的。亨利二世至亨利三世時期，王室法官總體上更接近于家產制官吏，他們的收入途徑依賴于國王個人的財產贈予或是特權的饋贈。司法權力被視為是一種“收入”，王室法官只要不違反傳統的習慣和國王的利益，就可以利用司法權力牟取利益。但是，“家產制持續愈久，就愈是接近純粹的官僚制。因為新生的行政任務會要求永續性的政府機構、專業的官僚、清晰的行政規則和明確的官僚權限”②。隨著治理需求的增長，王室法官群體日趨專業化、規范化，發展指向職業司法官吏。這種發展趨勢，推動了愛德華一世為其建立工資制度。不過，直到14世紀末，在瓦特·泰勒起義與議會請愿的影響下，王室法官才最終邁出了身份轉變的重要一步，開始從“國王的仆人”轉向公眾的司法官吏，對公眾與下議院負責。這種轉變推動其完成了收入途徑的變革，合法的工資成為王室法官的主要收入。

王室法官收人途徑之變革與其身份轉變相互交織，它有效回應了中世紀中晚期英國國家治理的新需求，是其社會轉型進程中的重要環節。

（責任編輯：李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