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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2025-05-16 00:00:00石杰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5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兒

春枝一拿到化驗單,心就怦怦跳起來了,她看不懂那些符號,趕緊去找醫(yī)生。醫(yī)生只掃了一眼,便冷冷地說:“你懷孕了。”

春枝一聽如五雷轟頂,雙腿軟軟地回到家里,把單子朝公爹一扔。鞏春生一看,頓時閉上了眼,使勁捶了幾下頭,末了便嘆息一聲,腦袋垂到尻子里去了。

兩人商量來商量去,得去縣醫(yī)院做人流。鎮(zhèn)醫(yī)院是不敢去的,萬一讓哪個鄉(xiāng)鄰撞見了,沒活路了,縣醫(yī)院好歹遠(yuǎn)一些。

那扁臉的大夫檢查了一陣子,說子宮內(nèi)膜太薄,做人流以后恐怕再難懷孕了,連大人的也有大出血的風(fēng)險。鞏春生一聽就急了,扯住大夫的袖子說:“你會不會看病啊,咹?現(xiàn)在技術(shù)這么先進(jìn),哪有連人流都做不了的?鎮(zhèn)醫(yī)院都能做呢?!?/p>

大夫反擊說:“鎮(zhèn)醫(yī)院能做你咋不上鎮(zhèn)醫(yī)院去?”

鞏春生啞了口。大夫氣呼呼地甩開他的手,罵道:“沒見過你這么當(dāng)父親的,連女兒的死活都不顧了,真是的!”一席話把鞏春生臊得滿臉通紅。兩人又去了另一家醫(yī)院,結(jié)果也一樣,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到了鞏莊。

春枝往炕上一撲就嗚嗚地哭了起來,也顧不得女兒男男坐在身邊,哭得氣堵聲噎,恨鞏春生也恨自己!

她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特別悶熱,她一連在田里拔了幾天草,出了一身臭汗,把男男哄睡了,見對門的鞏春生屋里也黑了燈,便去灶間燒好了水,舀了一大盆,關(guān)好屋門泡了進(jìn)去。

清幽的月光中,水波微微蕩漾著,她不知不覺地打量起自己赤裸的身體。奶子是挺挺的,大腿和臀部也很結(jié)實,渾身沒有一點兒贅肉,充滿欲望的身子散發(fā)出青春的活力,慢慢地,心里竟然生出怨艾了:男人真狠啊,電話都很少來,鉆進(jìn)錢眼里去了,好像家里沒老婆孩子似的。

屯里的嫂子們常打趣她:“春枝啊,咋舍得讓鞏二走的?”羞得她想擰她們的嘴。

結(jié)婚頭兩年,丈夫鞏二的興頭大得很,像發(fā)情的牤牛似的,眼珠子老圍著她的屁股轉(zhuǎn);有了男男后就差一些了,說喜歡兒子,二胎政策一放開她就趕緊取了環(huán),可兒子到底沒有人民幣的魅力大……

廚房里有腳步聲,有人輕輕地推門,道:“枝子,有鎮(zhèn)痛片沒?我頭疼?!?/p>

她一驚,含糊地答應(yīng)著,趕緊擦好身子,胡亂穿上衣服,找出藥片送過去。

屋子里沒亮燈,公爹在炕沿上坐著。她攥著藥的手剛往前一伸,胳膊就被人拽住了,只一拉,便倒在了他懷里,好像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似的。掙扎有過,可是不頂用,感覺像掉進(jìn)大海了,身子在海面上悠來蕩去……海浪緊緊地包裹著她,一會兒迂回曲折,一會兒勇猛前進(jìn),她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驚恐和興奮一起撕扯著她的心……

直到跑回西屋里,她才意識到這是十惡不赦,天理難容!但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怪公爹荒淫嗎?是的,他不該設(shè)下那小小的圈套,就連平日里的噓寒問暖可能也是圈套,他們原本親如父女的呀!父親活著時和公爹就是交心的朋友,父親走了,公爹也一直照顧著她們家,直到兩家人成了一家人。她崇拜公爹,崇拜他謙和儒雅,不像鞏二,喜歡鉆牛角尖,可是她從未有過非分之想??!

鞏春生知道兒媳心里苦,幾番想走過去,卻不知說什么好,他已經(jīng)是萬劫不復(fù)了!

那個夜晚是怎么回事呢?是鬼魂附體?還是晚飯時那一盅白酒惹的禍?總之他做了不該做的事!熊熊的欲火從頭到腳把他燒著了,但理智回到身上后,他后悔了,害怕了,惱恨自己豬狗不如,恨不得把自己閹了!

原以為自己年紀(jì)大了,子嗣的事是再也無緣的,可是老天爺懲罰起他來了。

他了解兒子,萬一發(fā)現(xiàn)了,興許會殺了他們!

怎么辦?怎樣才能渡過眼前這一關(guān)?

春枝心里煩悶,賭氣般拼命地割莊稼,摘果子,整日里登高爬低,幾十斤重的簍子一使勁就背起來??墒侨螒{她怎樣折騰,那胎兒硬是不離開她的肚子,把春枝也弄得泄氣了。

鞏春生見兒媳這般煎熬,狠心說:“枝啊,我倒有個想法,咱把孩子留下來,咋樣?”

正在挑豆子的春枝沒想到鞏春生會說出這種話,猛然停了手,茫然地盯著公爹。

“怎么也是咱鞏家的骨血。我是想……讓二回來幾天……唉,這輩子我是對不起他了,下輩子我給他當(dāng)牛做馬!”

春枝這才明白鞏春生的意思,瞬間漲紅了臉,頭幾乎低到了簸箕里,說:“不行等忙過這陣子,再去外邊看看……”心里卻已經(jīng)活動了。

老實說,她腦子里不是沒閃過這念頭,只是有些羞恥,有些恐懼。也許鞏二的歸來能幫她渡過眼前這一關(guān),可是往后呢?萬一哪天他知道了底細(xì),他會殺了她,剮了她,包括孩子,娘兒倆將會死無葬身之地呀!

想到這情景,她就嚇得渾身發(fā)抖。可是孩子是她的血她的肉,她心里舍不得。

“只要你守住嘴,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鞏春生顯然看穿了兒媳的心思,口氣既堅決又吃力。幾天來,他做夢都在琢磨這件事,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鞏家的骨血和兒媳的安危撐住了這個鄉(xiāng)村小知識分子的心。

他見春枝不說話了,便仿佛大戰(zhàn)前定好了作戰(zhàn)方案的將軍一般,慢慢地站起身,背著手走進(jìn)屋去了。

幾天后,鞏二踏上歸程了。父親讓他回家?guī)蛶滋燹r(nóng)活。火車載著他進(jìn)入了家鄉(xiāng),他的心不知不覺地興奮起來了。在城市混了幾個月,也算是有了點兒見識。他喜歡城里頂天立地的高樓和寬敞的街道,也喜歡城里的女人們。城里的女人會打扮,長得也美,可是忒瘦,看著不起性。他暗暗比較了幾回,覺得還是自己的老婆好。

最初來到工地時不習(xí)慣,白天忙忙活活的還好說,夜里躺在鐵架子床上,便想起老家熱乎乎的土炕,想起身邊那肉乎乎的身子,卻咬牙撐著,連電話都很少打,他舍不得辛苦掙來的血汗錢。

鞏二走進(jìn)院子,一眼便看見一老一小正坐在檐下的臺階上,好像在講故事,便興沖沖地喊了聲:“男男!”

男男愣了一剎,爬起身,拐著胖胖的小腿跑過來,叫道:“爹爹,糖!”

鞏二從兜里掏出一包五顏六色的糖塊,叮囑說:“就吃一塊呀,吃多了牙疼?!?/p>

男男鄭重地點了點頭,抱著糖跑進(jìn)屋里去了。鞏二朝屋里撩了一眼,問:“爹,春枝呢?”

鞏春生朝南坡一指,道:“下地劈棒子去了。”

鞏二也不說話,放下旅行袋就去了南坡的玉米地。果然,秸稈的空隙露出春枝的身影。

春枝知道鞏二這時辰到家,本想在家等著的,想了想還是出來了,不時扭頭朝村口的路上望,心里又是盼,又是怕。

鞏二開口說:“大晌午的,也不知道歇歇?”說罷兩手齊刺咔嚓地劈起來。春枝見了丈夫,抹搭著眼皮說了句:“你先干著啊,我撒泡尿去。”轉(zhuǎn)身便朝溝里走去,淚水已經(jīng)糊了滿臉。

晚飯后,鞏春生說腰疼,早早地回了屋,鞏二待春枝把桌子拾掇過了,便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袋,道:“一萬六,你存起來,剩下的年底一起發(fā)?!备杏X有自豪的資格了,悠閑地啜著女人端來的茶水。春枝的臉上飛過喜悅,道:“一萬六啊,這才幾個月呀?倒是比家里來錢快?!?/p>

鞏二又掏出個塑料袋,道:“看看是啥?”

春枝打開袋子一看,嗬,大紅風(fēng)衣,和縣城百貨商店里掛著的樣式一樣,穿上還真合身!

鞏二咧著嘴嘿嘿地笑了。

夜里的山村格外安靜,積攢了幾個月的欲火再也隱藏不住了,鞏二一猛子便上了春枝的身,狂熱得如雄獅,如猛虎,讓身底下的女人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工棚里的日子太苦了,清冷的長夜,熱身子貼著涼板子。睡不著時,他只能把還沒延續(xù)子嗣的自責(zé)塞進(jìn)心里,他做夢也想不到有人已經(jīng)替他播下種子了。

身底下的女人閉著眼,沒有以往那種熟悉的呻吟,他把這歸結(jié)為地里的活兒太累的緣故,不知道春枝的心里正承受著怎樣的折磨。

鞏二走進(jìn)玉米地時她心里就有些崩潰了,男人望著自己的目光是坦誠的、熱烈的,望得她心里堵得慌。有好幾次,她想把事情說出來,然后像犯了罪的人一般,等待法官發(fā)落,可是話到舌尖又卷回去了。她痛苦、自責(zé),眼看著鞏二稀里糊涂地掉進(jìn)她親手挖好的陷阱,卻奈何不得。

天堂和地獄的大門都敞開了,恐懼和希望一齊撕扯著她!

鞏春生并不比春枝好受。他怕春枝承受不住,道出肚子里的秘密,女人的心總是軟的。黑暗緊緊地包圍著他,他小心捕捉著對面屋里的動靜。時針已經(jīng)指向九點了,夜深人靜的,肯定已經(jīng)入港了,心里忽然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想起兒子,心又抽緊了。

兒子可憐,兒子的清白被老子污染了,為人父的良知像鉆頭一樣鉆過皮膚、骨骼,直通通地鉆進(jìn)他的心,痛得他不時地捂住胸口……

來年入夏,鞏二得了個兒子。開始聽春枝說懷上了,和頭胎反應(yīng)差不多,他心里有些懊喪,以為又是個丫頭片子呢,后來又聽說早產(chǎn)了,是個兒子,立馬就坐不住了,飛燈火鏢地趕回了鞏莊。

襁褓中的嬰兒俊眉俊眼的,和春枝一個模子,喜得鞏二心里顫悠悠的,歪在旁邊撥弄著孩子的臉蛋,說:“咋整的?早不少天,長得倒挺結(jié)實的。”

春枝忙低下頭,道:“挪袋子來著,許是抻著了。”看著小小的嬰兒說,“給起個名字唄。”

鞏二撓撓腦袋,道:“讓爹起吧,爹有文化?!?/p>

春枝道:“你的兒子,你不起誰起?”

鞏二又撓了半天腦袋,道:“要不就叫小兒吧,鞏小,咋樣?”

春枝道:“都聽你的!”

鞏二呆了半個月光景,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回了工地,現(xiàn)下只覺得所有的樓都是給兒子蓋的,干起活來更加兇猛,一天三遍地往家里打電話,問小兒白不白,胖沒胖,會不會笑了,會不會說話?春枝便把手機(jī)擱在小兒嘴邊,讓鞏二聽小兒發(fā)出的吭嘰聲。同村的鞏永才笑他,說:“生了個討債的,有啥可高興的?”

鞏二斜了他一眼,說:“你懂個屁!”

出軌的事是再也沒有過了,春枝和鞏春生也不是不知羞恥的人。小兒的存在,讓兩人倍感危險和愧疚,心里時時升起罪惡感。惡魔在體內(nèi)已經(jīng)消退了,心思只放在孩子和日子上,也是在為自己贖罪。

鞏春生是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退休教師,不擅長農(nóng)活兒,現(xiàn)在每日里只是看看書,寫寫字,掃掃院子。如果春枝去地里干活兒了,他就照顧兩個孩子。

可是人世間并不是什么罪都能贖的,鞏春生和春枝的罪就在不能贖之列。

工地上凍前就停了工??词毓さ氐娜思依镉惺?,請了假,工頭就把鞏二留住了,直到臘月二十八的夜里才回到鞏莊,身上大包小裹的,一多半是給兒子買的東西。鞏春生和兩個孩子都睡了,只有春枝一個人,坐在炕上給鞏二織毛衣。春枝一邊給鞏二拾掇飯一邊埋怨著:“黑咕隆咚的,這十多里地咋走來的?也不來個電話,咋不趕白天的車呀?”

“手機(jī)不是沒電了么,票可難買了,給你個驚喜還不好?”鞏二厚嘟嘟的嘴唇里蹦出個時髦詞兒,“本想在縣城住一晚來著,忒想咱兒子了?!比拥羰掷锏拿頊惖叫荷磉叀?/p>

春枝趕忙從灶間走進(jìn)來,手里端著饅頭和菜,小聲說:“好不容易才哄睡了,別吵醒了?!膘柖α?,抓起一個饅頭偎在兒子身邊,一邊吃一邊不錯眼珠地看。

這年沒有三十,臘月二十九就是除夕了。鞏莊人殺雞宰鵝的,忙忙碌碌,廚房里冒出的一團(tuán)團(tuán)白氣把村子都熏熟了。鞏春生去廚房幫兒媳燒火,鞏二歪在炕上逗兒子,男男早飯后就穿上了鞏二買回來的大紅新衣,屋里屋外地來回跑。春枝一會兒炸丸子,一會兒煎魚,一會兒做紅燒肉,一會兒又是酸菜燉粉條……等端上桌子時,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紨[不下了。

年飯前照例要先敬祖宗的。鞏春生恭恭敬敬地洗了手,供上幾樣飯菜,磕頭,感謝祖宗這一年的庇護(hù),也祈求來年闔家美滿,子孫延綿……

想到子孫延綿,鞏春生的眼睛就濕潤了,心里既高興又難受,苦辣酸甜一齊往上涌。他鞏春生犯了大錯,已經(jīng)沒臉見祖宗們了,可是鞏家卻因此延續(xù)了血脈。

祭祖完畢,一家人圍著桌子團(tuán)團(tuán)坐下來,喝酒、吃菜,躺在炕上的嬰兒似乎也感覺到了喜慶,兀自盯著屋頂嘻嘻笑。誰也沒有料到,男男一邊撥著碗里的飯,一邊說:“爹爹,爺爺和媽媽,親嘴?!?/p>

鞏二沒在意,一邊夾菜一邊含含糊糊地問:“你說什么?”

男男不高興了,怪爹爹耳朵不好,抬起頭,奶聲奶氣地重復(fù)了一句:“爺爺和媽媽,親嘴!”

鞏二拿著筷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仿佛要爆炸。男男不知怎么回事,瞪著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春枝放下碗,一把將女兒拽了過來,抓起身邊的掃炕笤帚就打,生氣道:“你這死孩子,瞎說什么呢?還有臉哭?”再舉起來時,被鞏二奪過了,他臉色鐵青,一邊給男男擦淚一邊說:“好閨女,跟爹說說咋回事?”

男男心里萬分委屈,抹著眼淚說:“爹,我沒瞎說,是爺爺和媽媽……親嘴,我看見了,嗚嗚?!?/p>

鞏二的臉陰得能擰出水,小眼睛死死地瞪著春枝,怒道:“說吧,到底是咋回事?”

“啥咋回事???小孩子的話你也信?”柔和慣了的人,口氣倒也有幾分凌厲。

“小孩子能編出這種話?”

“那誰知道呢?”

“誰知道?你知道!”飯碗蹾在桌子上。春枝本不是伶牙俐齒的女人,加上心虛,一時竟沒了話,惶急中抱住了鞏春生這棵樹,“不信你問爹!”

此語本非明智之舉,兩個通奸的人哪有互相作證的?豈不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

鞏春生不愧是教過半輩子書的,竟然面不改色,輕聲慢語地呵斥春枝:“干啥呀?大過年的,整得吱哇亂叫的。”又給男男夾了一塊魚,“男男啊,告訴爺爺,你從哪兒看見的?”

男男抹搭著眼皮說:“灶坑跟前兒。”

鞏春生恍然大悟道:“嗯,這就對了,枝啊,是不是灶坑噴了火,你迷眼睛我給你吹來著?”

春枝既不點頭,也不說話,返身抱起炕上的兒子,眼里竟?jié)L下兩行淚。

女人的眼淚是很管用的,關(guān)鍵時刻抵得過千軍萬馬,何況父親已經(jīng)說出了事情的原委,是男男看走了眼。

鞏春生見鞏二有些猶疑,放下筷子,長嘆一聲說:“二啊,好歹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沒腦子。你也不想想,咱老鞏家打祖宗那輩起有這種人嗎?春枝是你媳婦,我鞏春生再不濟(jì)也懂得禮義廉恥吧?”

一場戰(zhàn)火以鞏二的失敗而告終,鞏二看著委屈的春枝,看著無辜的父親,看著自知闖了禍的男男,悶聲悶氣地說了句:“吃飯!”

這年的除夕,為女兒的一句話,一家子落了個冷冷清清。

鞏二吃完飯,悶頭看了一會兒電視,覺得怪沒意思的,沖著墻說了句:“我玩會兒去?。 贝┥嫌鸾q服就出去了,男男不久便蒙眬著眼躺在那個身兼兩個輩分的嬰兒旁邊睡著了;鞏春生晚飯之后也回了自己的屋子,只有春枝一個人,一邊看電視,一邊織毛衣,心神恍惚。

鞏二過完正月初五就回工地了。事情雖然已經(jīng)過去,他心里卻不太痛快,就好像晴朗的天空忽然飄過了一團(tuán)厚厚的烏云。云彩是飄過去了,卻留了個影子,讓人覺得不大舒坦。

繁重的體力勞動奪走了農(nóng)民工白天的時間,只有晚飯后是清閑的。疲乏的身子撂在床板上,抽抽煙,說說話,算是消遣。

鞏永才說他媳婦娘家屯有個女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找不著工作,又不愿回農(nóng)村,就和一個包工頭好上了,肚子里還有了那人的種。后來包工頭轉(zhuǎn)頭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兒,女大學(xué)生連氣帶傷心,隱瞞了實情,和一個老鄉(xiāng)結(jié)了婚,生下了孩子。男人見孩子長得一點兒也不像他,就起了疑心,要去醫(yī)院鑒定。女的沒法子,這才說出了實情。

有人打趣說:“鑒啥子鑒定?人家不找他算賬就不錯了,一下子來倆,多劃算哪?!?/p>

有人反擊說:“擱你你樂意?”

一群人嘴巴沒閑著,身子卻不作主,不一會兒工棚里已是鼾聲一片。

鞏二睡不著,躺了一會兒就出來了,心里覺得悶。鞏永才的聲音還在耳邊響著,他的思緒已然飛回老屋,男男奶聲奶氣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爺爺和媽媽親嘴?!膘柖_步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心里竟有些發(fā)愣。本以為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卻不料仍在他身體的某個角落里藏著,這會兒堵住了胸口。

月亮始終跟著他,不聲不響的,好像帶著同情,等待他走近一份秘密。鞏二手插在兜里,朝四周望著,除夕的情形又在眼前閃起來……突然,好像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心里竟起了可怕的念頭:兒子早產(chǎn)……難道兒子不是自己的?!

他記得那次自己是十月初回的家,兒子是來年五月生的,可孩子不像早產(chǎn)的樣子啊……

工地上的人都發(fā)現(xiàn)鞏二變了,本來就不是愛說話的人,現(xiàn)在更不說話了,整天心事重重的,說話也有些古里古怪的。幾個人正悶頭干活呢,他竟沒頭沒腦地來了句:“你們說,過了六十的人還能有孩子不?”

有人就笑了,道:“女的不能,男的興許能吧,不是說有個富豪八十多歲還得了個兒子嗎?”

不久后,鞏二回了趟家。心里太難受了,他要把事情弄清楚,再不弄清楚心都要碎了!

如果那兩人真的有什么事兒,那么,即使是鞏家的祖宗再世,也休想混過,他最恨別人在背后耍弄他!

他回家的理由是很充分的,腰肌勞損,春枝很是心疼他,給他包餃子、熬骨頭湯,又聽人說缺啥補(bǔ)啥,便和屯里一戶賣肉的人家說了,豬腰子給他們家留下,飯桌上頓頓有一盤炒豬腰子。

地剛種完,園子里也沒啥事,鞏二卻天天吃了早飯就對家里人說:“我下地去了啊,晌午飯別等我了。”卻總是提前回來,悄沒聲地走近院子,有幾次就躲在院門口的柴垛后,眼睛往屋子里瞄。沒有可疑的跡象,春枝和父親都很平靜,該干啥干啥。只有那嬰兒,被奶水催著,一天天大起來,白白胖胖的,見了人就笑,嘴里咿咿呀呀的。

他盯著這張小臉仔細(xì)看,眉眼酷似春枝,只是不知怎的,總覺得神態(tài)中有父親的影子。

鞏春生明顯老了,腰有些彎,眼睛也不像先前那般有神了,看著他和孩子們的時候似乎多了舐犢之情,仿佛有淚,讓人覺得有些可憐。有時鞏二也想算了,放著好日子不過,折騰啥呀?尤其有幾個晚上,孩子們都睡了,春枝坐在炕上給他縫棉護(hù)腰,他趴在她身邊的被窩里看電視,那么幸福,他心里竟涌起罪惡感了,可是這念頭卻持久不起來。早晨太陽一出來,他心思就變了,好像陽光給了他力量似的。

那天,他去城里買藥,無意間聽店里有人談到了親子鑒定的事,心里不由得一動,于是出了店門拐到了縣醫(yī)院,咨詢了好一會兒,方知此事并不難。雖說要破費點兒錢財,倒也能了卻一樁心事!他仔細(xì)詢問了醫(yī)生都有啥要求,一句句記在心里,轉(zhuǎn)身去了旁邊的藥店。捧著那些用品的時候,竟說不出是什么心情,覺得有些神秘,有些沉重,也有些茫然。

這天,鞏春生吃完早飯就去領(lǐng)工資了,春枝也帶著男男下了地,只有那懵懂的嬰兒,躺在炕上,津津有味地吮著自己的手指。

鞏二見機(jī)會來了,咬咬牙,先去了鞏春生的屋里。

煙頭很好找,有幾個正留在那個廢棄的硯臺改做的煙灰缸里,鞏二撿起兩個放進(jìn)事先備好的紙封袋里,心里突然有些緊張。他又趕緊回到西屋,找出春枝做活兒用的針,用嘴吮吮,算是消毒,跪在炕上,握住嬰兒胖乎乎的小腳,嘴里笨呵呵地哄著,將針尖伸了過去,卻又下不了手。那嬰兒似乎也感到了危險的存在,張開嘴巴哭了起來。鞏二嘆了口氣,恨自己心軟,將針又放回原處,換成了棉簽,小心地探進(jìn)嬰兒的嘴里,仔細(xì)沾了好幾下,終于大功告成。等另外三個人回來時,他已經(jīng)把所有事都做完了。東屋門關(guān)著,嬰兒也安靜地睡著了,鞏二在看電視,就連掛在檐下籠子里的鳥兒,也像往日一樣,活潑而歡快。

鞏二回工地了,將檢材送進(jìn)了醫(yī)院。取結(jié)果的日子,他躲過所有人的眼,一個人悄悄地走進(jìn)了那家醫(yī)院。

鑒定報告已經(jīng)出來了,有圖形,也有字母、數(shù)字,他看不明白,只有最后的“鑒定意見”中“支持鞏春生是鞏小的生物學(xué)父親”這句話,好像不太好,心里便隱隱地不安起來。

鞏二猶猶豫豫地來到門診,將單子遞給醫(yī)生看。那醫(yī)生正忙著,只掃了一眼單子便扭頭對鞏二說:“你想問什么?”

鞏二囁嚅著說:“我看不太懂!”粗短的指頭指著那行字。

醫(yī)生又把頭扭回來對著報告單說:“你不用懂那么多,那是我們的專業(yè)術(shù)語,你知道鞏春生是鞏小的親生父親就行了?!?/p>

鞏二一下子愣住了!眼前晃動著嬰兒白嫩的臉、春枝溫柔的臉和父親慈祥的臉,呼吸也陡然間急促起來。此刻他才意識到他原本是不想要這樣的結(jié)果的,一千個不想,一萬個不想!

鞏二幾乎帶著哭腔對醫(yī)生說:“大夫,求你再仔細(xì)點兒看,會不會搞錯了?”

得到同樣的答復(fù)后,他迷迷糊糊地出了診室,出了走廊,下了樓梯,走出了醫(yī)院的大門,然后又迷迷糊糊地來到了街上。太陽依然暖烘烘地照著,街上也依然車來人往。鞏二站在醫(yī)院的大門口,看著東西南三個方向的路,一時竟不知往哪兒去了。沒有什么是屬于他的,房子、妻子、兒子……都與他無關(guān),他成了孤家寡人了!

現(xiàn)代科技解決了他的苦悶,也將他推向了絕境。痛苦和仇恨同時折磨著這個年輕的漢子,那天下午,他破例沒有上工,去酒館喝酒,醉了,哭了,心里滿是痛苦和絕望,等待哪一方神圣將他解救!

鞏二取回結(jié)果的當(dāng)晚就把東西收拾好了,對鞏永才說不干了,要回去種地。鞏永才問出啥事了?鞏二說:“啥也沒有,就他媽的不想干了,掙錢有啥用!”

鞏二心里又憤怒,又失落,又不甘,一路上只恨車跑得太慢了,又想再慢些才好,讓他永遠(yuǎn)也別進(jìn)那個家門,整個人竟活活地分成了兩半。他要找他們算賬,要把這恥辱和罪惡的證據(jù)甩給他們,看他們還有什么話好說?!

他不知道鞏春生已經(jīng)預(yù)感到大難臨頭了。

鞏二上次突然回家,鞏春生就覺得不對勁,看出鞏二心里有事,這使他惴惴不安。

春枝倒沒有鞏春生這么多心眼,見鞏二帶著病還干活,格外心疼,鞏二臨走時她還抱著兒子將他送到了村口。

院子里是黑的,東屋里也是黑的,只有西間屋子里亮著燈。鞏二也不敲門,使勁一推,房門開了,把正在洗衣服的春枝嚇了一跳,甩著手上的水珠子說:“你咋回來了?也不先來個電話!”

鞏二不吭聲,放下包盯著炕上的兒子看。兒子睡著了,臉蛋紅撲撲的。他把臉轉(zhuǎn)向春枝,聲音含混地說:“來電話干啥?好讓你們有個準(zhǔn)備?”臉上的笑鬼見了都害怕。

春枝見苗頭不對,一時也摸不清狀況,轉(zhuǎn)身便去給他拾掇飯,卻被鞏二一把拽住了。鞏二從口袋里掏出報告單,“啪”的一聲拍在炕上,眼睛里已經(jīng)充了血!

這天夜里,鞏家西屋里上演了鞏莊有史以來最奇特的一幕:鞏二的妻子和父親雙雙跪在他面前,低著頭,羞恥使兩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鞏春生雖然預(yù)感到了災(zāi)難的降臨,卻沒想到來得這么快,只恨自己生了個肉身,不知以后的路怎么走,春枝則已經(jīng)哭成淚人了??簧蟽蓚€該出生的不該出生的孩子都醒了,一齊大放悲聲。窗外,有生命的沒生命的都沉默著,感嘆著人類亙古以來的困厄。

審判者鞏二也陷入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惶惑。假如這奸夫是旁人,他會殺了他,剮了他,至少把他告到法院,說不定一氣之下把那根淫棍剁了喂狗,那樣才痛快,才解恨!可這人偏偏是他的父親——那個把他帶到世上又撫養(yǎng)他長大成人的父親!

他是獨苗,從小被父母眼珠般嬌寵著,在他眼里,父親是天,是世上最親最好的人,可這樣好的父親卻做下亂倫的事!

拳頭不知不覺間攥得緊緊的,指甲摳進(jìn)了肉里,他打不得,罵不得,否則便是不尊不孝!

離婚是必然的,這樣的女人要不得了。協(xié)議書很快就寫好了,房子是鞏春生的,不能分,存款一人一半,孩子一人一個,屋里的東西也任春枝拿。他鞏二不是無情無義的人,財產(chǎn)上不虧她的。他有的是力氣,可以賺,只是一天也不想看見她這骯臟的身子和小孽種了。鞏二心里不是沒有悲痛,畢竟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春枝給他暖過身子,生過孩子,屋里屋外的活兒也沒少干,卻只是梗著脖子,咬牙忍著,正眼也不看她。怪只怪她自己呀,把好好的日子攪散了!

春枝自然沒有挑三揀四的資格了,只有一個要求,別把真正的原因說出去。自己做下了寒磣事,怨不得丈夫心狠,只是舍不得女兒和這個家。該帶走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又整理鞏二和男男的,磨磨蹭蹭地邁不開腿——離了這巢穴就是摘她的心?。?/p>

房子是沒有的,暫時住在母親家吧,瞞一時是一時,不然會要了老人的命。勉強(qiáng)抱著孩子出了房門,春枝心里是萬般的留戀,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男男在春枝離家前被哄到屯里玩去了。鞏二的心雖已被仇恨充塞著,也見不得母女分別的場景。男男玩餓了才回來,滿頭大汗,一進(jìn)門就喊媽,卻不見人影,連炕上的小人兒也不見了。鞏二對男男說:“媽媽去姥姥家了,姥姥病重了,媽媽過幾天才回來!”又拿出幾塊上次回來時帶的糖果,勉強(qiáng)哄住了,松了口氣,心想小孩子,過兩天興許就淡了。過了兩三天,男男反而哭鬧得更厲害了,心想以往去姥姥家,媽媽都會帶著她的,怎么這次不帶了呢?小小的心琢磨來琢磨去,解不透,便哭得嗓子嘶啞委屈萬分。

鞏春生也過來了。父子倆百般哄勸,都無效,鞏二便煩了,吼一聲:“哭啥哭,你媽不回來了!”

男男立時止住了哭,淚眼驚疑地盯著鞏二,心里琢磨著不回來了是啥意思?忽然想起西頭金勝的媽死了,埋到地里去了,他奶奶也跟他說“你媽不回來了”,莫非媽媽和弟弟都死了嗎?她心里即刻恐懼起來,尖著嗓門叫:“媽媽沒死!媽媽沒死!”

鞏春生背過身子掉了淚。

又捱了幾天,男男倒是不哭鬧了,可飯食卻少了起來,時常拽著爺爺?shù)氖郑酵皖^去,等媽媽回來,眼巴巴地望著前面的路,或者讓爺爺帶她去姥姥家,找媽媽和弟弟。有時夜里睡著睡著,突然間就爬起來,說“媽媽回來了”,下了炕就迷迷瞪瞪地朝門口走。鞏二把她抱回來,笨笨呵呵地哄著,不知哪天才是頭,心里煩得跟什么似的。

已經(jīng)過了立夏,地里的苗綠油油的,天氣也有些熱。鞏二在園子里忙活了一陣子,見太陽轉(zhuǎn)到頭頂了,便回家吃飯,卻不見男男,以為在鄰居家玩呢,也不問鞏春生,站在院門口喊了幾嗓子。鞏春生也以為在外邊玩呢,拾掇好飯菜便出去找。滿屯子都找遍了,沒有,父子倆就慌了神。鄰村不久前出過一起拐賣兒童的案子,莫非男男遇上人販子了?

鞏春生讓鞏二去鄉(xiāng)派出所報個案,自己顛兒顛兒地出了屯子,拐上了去男男姥姥家的那條路,老遠(yuǎn)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在太陽底下晃著,氣喘吁吁地趕過去一看,果然是男男,手里還抱著個玩具熊呢。

鞏二又急又氣,這小人兒膽子也太大了!他嘴里吼著:“我讓你瞎跑,我讓你瞎跑!”上去便踢了男男一腳。男男哪受過這種委屈啊,仰著臉“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眼淚和冤屈一起往外倒:“我沒瞎跑,我找媽媽,媽媽在姥姥家呢,我想媽媽和弟弟……”

鞏二的胸脯子一起一伏的,不知怎么才好,鞏春生再次落了淚。

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思念過度,男男病了,小小的身子燒得跟火炭似的,在鎮(zhèn)醫(yī)院掛了幾天吊瓶,那病只是纏纏綿綿的,三天好兩天壞,小小的手背上全是針眼,臉頰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醒里夢里喚著媽媽。鞏二情知女兒是心火,無可奈何,想來想去,咬著牙給春枝報了信。

春枝一大早就從娘家回來了。這幾天,她總是留心著鞏莊這邊的動靜,卻沒有絲毫音信,只隔著五里地的兩個莊子竟好像隔著千山萬水。她知道男男會想她,也可能生病,卻沒想到病得這么重,心里只似刀割一般,看著女兒的小臉流眼淚。

男男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媽媽坐在身邊,一骨碌爬起來,以為是在夢中呢,抱住媽媽的脖子說:“媽媽別走,媽媽別走!”

春枝已經(jīng)哭得沒了聲氣,自此日夜守護(hù)著女兒,端水喂飯,疼愛是前所未有的,是彌補(bǔ),也是贖罪。

鞏二在一旁看著,嘆了口氣。

男男的病很快就好起來了,屋子里又有了她跑來跑去的身影,只是吃了這一嚇,日里夜里纏著春枝,弄得鞏二很是焦躁。

春枝自覺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低頭對鞏二說:“把男男給我吧,我?guī)е!彼呀?jīng)想好了,死活也得和女兒在一起,不能讓孩子再遭罪了。鞏二若找了女人,男男更沒活路。

鞏二小眼睛一瞪,道:“這不行!”

春枝便二次給鞏二跪下了。她知道鞏二是舍不得男男,可她也舍不得啊,女兒是她的心頭肉!臉面是顧不上了,她直通通地跪在地上,懇求讓她先留下來,等孩子大一些再走,倒弄得鞏二左右為難了。趕走吧,男男委實還小,離了土地的苗苗怕是長不壯;留下吧,別人不說,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想到自己三十多歲了,膝下只有這點兒親骨血,淚水便圍著眼圈轉(zhuǎn)。

鞏二心一橫,不再提走的事,肚子里卻有了自己的打算。

留下就留下,他鞏二好歹也是條漢子,懲治奸夫淫婦有的是辦法,不必以女兒的幸福作代價。

歡喜的是鞏春生,以為鞏二回心轉(zhuǎn)意了,心里高興,只待歲月把兒子心頭的傷口醫(yī)好。

鞏家又恢復(fù)以往的平靜了。鞏二沒再回工地上去,每天忙園子和地里的活,春枝做飯喂豬帶孩子,鞏春生有時看看書寫寫字,有時也幫著干點兒雜活。只有細(xì)心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鞏家的變化。鞏二雖然埋頭地里,卻似乎有些心散,整天冷著臉,見了人也不愛說話;鞏春生原本是喜歡到屯子里走走的,現(xiàn)在竟很少出門了;春枝雖然還盡力撐著,那俏麗的臉蛋卻憔悴了,見了人就低頭,就連鞏家那小丫頭,眼睛里好像也有了心事,無知無覺的只有鞏家那小兒。

不久就有消息傳出來,說鞏二兩口子已經(jīng)離婚了,這消息可真像爆了顆炸彈!

鞏家的日子多好啊,女人賢惠,男人能干,一兒一女也正可心,就連老的都不是白吃飯的,這樣的人家竟也鬧起離婚來了?

屋里屋外走動著的已不是那個心窩窩里的女人了,是冤家、淫婦,豐滿的屁股和高高聳起的奶子都使鞏二心頭生厭。既然回了鞏家的屋里,就得由他鞏二說了算。被仇恨充斥著的身體里已經(jīng)沒有了愛,卻有的是力氣,夜里就一次又一次地把春枝壓在身子底下,如搗藥一般,也不顧春枝的死活,潛意識中是在泄憤。他先前也是魯莽的,那魯莽卻含著愛;現(xiàn)在呢,假如黑暗能夠照亮那張臉,便會發(fā)現(xiàn)他雙目圓睜,咬牙切齒的,活像地獄里竄出來的魔鬼!

不久之后,他又開始酗酒。在鎮(zhèn)上的小酒館里喝,喝得臉紅脖子粗的。清醒時找茬,醉了更找茬。飯不是軟了就是硬了,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再不就是地沒掃,院里的菜讓雞叼了,小崽子(鞏二這樣稱呼他)把屎拉炕上了等等,反正毛病多得是。兩只眼睛總是在春枝和父親之間轉(zhuǎn)悠,看狗男女是否眉目傳情,稍有不滿,便抓住春枝的頭發(fā),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打得春枝鼻青臉腫的。只苦了那兩個孩子,不知爹娘是怎么回事,嚇得殺豬一般哭了起來。

再后來,鞏二又開始找女人。晚飯后或者陰天下雨沒事干,湊在某戶人家里,玩玩撲克,打打麻將,悄悄地掐女人伸在桌子下的腿,一來二去的,就睡到一起了,都是身邊沒男人的女人,免不了搭點兒錢,買件衣裳,買雙鞋,或者買盒化妝品什么的。

后街一個小寡婦有些黏糊,問鞏二何時娶她。鞏二瞥了小寡婦一眼,笑了,心想這世上還有比他更傻的人??!他只是想氣屋里的那一位,折磨她??蔁o論怎樣糟踐,怎樣折騰,感覺都是在折磨自己。他已經(jīng)有些無奈了。

與他同樣無奈的還有鞏春生。每當(dāng)看到鞏二揪住春枝的頭發(fā),拳腳一齊加在她身上,或者惡毒的咒罵聲穿過墻壁傳進(jìn)東屋時,他的心都會恐懼地顫抖,進(jìn)而痛苦地縮成一團(tuán)。他也勸過鞏二,反倒是越勸打得越厲害。兒子獰笑著看著他的臉,問:“咋了?心疼了,是不是?”血淋淋地剜著他的心窩子。他險些掄起燒火棍,沖兒子斷喝一聲“孽子”,可是終究沒有做出來。沒膽量做了,也沒有資格做,在兒子眼中他已經(jīng)不是父親了。

春枝恐懼而無助的眼神在他的眼前漂浮著,好幾次,趁鞏二不在,他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訕訕地說不出口。他很清楚,春枝一大半是在代他受過。都怪自己一時糊涂??!

鞏春生迅速地衰老了,原本只有幾根白絲的頭發(fā),如今幾乎雪一般的白了。

這天,二嬸子見春枝推著嬰兒車過來了,就笑著說:“春枝,趕集去呀?”

“嗯,到集上看看?!贝褐s緊低下頭。

“給我捎包鹽唄?!倍鹱右贿呎f一邊站起身,從口袋里往外掏錢,遞過去,故意裝出驚訝的樣子,“哎呀,眼眶咋青了?”

“昨黑夜起夜,沒打燈,撞門框上了?!贝褐薏坏冒蜒劭舨氐窖澮d里。

“嘖嘖,咋這么不小心呢,看看,都起血印了?!?/p>

二嬸子私下又勸鞏二:“二啊,春枝有啥毛病你說她,一個女人家,哪能這么打呢?”

“沒打她。”鞏二梗著脖子,睜眼說瞎話。

“你也不看看,眼下這媳婦都成啥樣了?打爹罵娘,瘋瘋癲癲的,春枝這孩子穩(wěn)當(dāng)孝順,這樣的媳婦上哪兒找去?”

“我不稀罕她!”話語雖短,硬過金箍棒。

“我看你小子是活膩歪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折騰啥?”一個太爺輩的老者聽不下去了,顫巍巍地舉起了拐杖。鞏二恨恨地翻了下白眼,走了。

屯里人不明白鞏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有的猜是鞏二在城市里打工,心野了,被春枝拘回來了,氣不順;有的猜是鞏二被小寡婦勾了魂,總之是鞏二不好,卻不知鞏二受了多大委屈。

鞏二不在乎屯里人怎么想,一心一意地折磨春枝。

令他奇怪的是春枝的表現(xiàn)。春枝雖說柔順,也不是沒有一點兒脾氣的,可是現(xiàn)在任他怎么打罵,怎么凌辱,就是不吭氣兒。他不知道春枝已經(jīng)抱準(zhǔn)一個念頭了——她是為女兒留下的,她得像老母雞一樣,張開翅膀竭盡全力護(hù)著她的雛兒。

多少次,她也想咬牙走了,離開這頭野獸,可是她前腳走,小寡婦后腳就會進(jìn)門。小寡婦是什么東西?自己的孩子都不好好照看。為了男男,再苦再難她也不能走,況且這苦頭也是自找的?。?/p>

她很清楚鞏二心里并不是沒有她,假如沒有當(dāng)初那件事,他們還是幸福的。所有的一切美好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除了忍耐,她別無他路,心里只盼著女兒快長大。

春枝的忍耐換來的是鞏二變本加厲的發(fā)泄,終于,他找到比打罵、酗酒、盯梢和玩女人更有意思的辦法了。

與鞏春生的日漸衰老和春枝的日漸憔悴同時進(jìn)行的是那孩子的日漸長大,他會爬了,會坐了,已經(jīng)會扶著窗臺走路了,如果有人教,也會蹦出一兩個含糊或清楚的字眼。

如果在別人家里,這是幸福,是歡樂,可是在鞏家,情形復(fù)雜多了。眼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鞏春生和春枝自然是高興的,卻不得不小心地克制著,代之以一種不合情理的淡漠。假如捕捉到鞏二射向孩子的是一道溫柔的目光,二人便格外欣慰,仿佛死刑犯遇到特赦一般,眼里帶著羞赧和感激;可是那目光瞬間就冷了,兩顆心便又提起來,琢磨不透鞏二在想什么。

鞏二從對方表情的交替中意識到孩子才是他們的死穴。他一直以為那兩人最怕的是丑事泄露出去呢,現(xiàn)在才知道,和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樣,他們的心也是在孩子身上的。他恨這個孽種,恨這個躺在他炕上的小崽子,夜深人靜時,腦子里無數(shù)次閃過弄死他的想法……不是他心狠,而是小孽種在傷害他。小孽種存在一天,他的恥辱便存在一天,可是他終究沒有這么做。也許是膽怯吧,殺人償命,這道理他是懂得的,也許還有另外的東西。是什么呢?他說不清楚。

他不允許那孩子叫他爹。正在炕上喂奶的春枝見鞏二從外邊回來了,便溫柔地低頭對孩子說:“看看,誰回來了?是不是爹爹?”語氣中滿是討好的意味,鞏二卻硬生生地回了一句:“誰是他爹!”嚇得小兒忙把臉扣進(jìn)娘的懷里。

可是小孩子是沒有記性的,而且似乎認(rèn)準(zhǔn)了他是爹,每次見了鞏二,便小嘴一張,極其甜美地來一聲“爹”,氣得鞏二黑了臉,狠狠地吆喝,弄得小兒懵懵懂懂的,扯著嗓子號。

春枝邊哄邊說:“孽是我作的,拿孩子撒啥氣?!闭衼淼挠质且魂嚾_。仔細(xì)想想,倒也只能這樣,他鞏二不是爹又能是什么呢?

村里人終于看出門道來了,鞏二不喜歡這小崽子,把前后的事連起來一想,恍然大悟——鞏家十有八九是出了見不得人的事了!再說到小兒時,言談里便有了新的內(nèi)容,茶余飯后便拿鞏家的小兒打牙祭。

“你們說那孩子像誰?”

“嗯!”被問的故意沉思著,“尖腦瓜頂么,像鞏春生,那張臉倒是他媽的。”

“鞏家真能出那種事兒?”

“不好說,不過也有隔輩遺傳的?!?/p>

要是趕上那小兒自己蹣跚著出來了呢,有些閑心難忍的便招呼過去,仔細(xì)打量著,笑得曖昧,道:“哎,小兒啊,你管鞏二叫啥?”

“鞏春生是不是你爺爺呀?”

正巧趕上鞏二扛著家什從地里回來了,還巴巴地問:“小兒,看誰來了?他是不是你爹?”

鞏二虎著臉,拳頭捏得死死的,恨不得把那人的腦殼砸碎。

日子雖然艱難,也往前走著,如同鞏莊屯子后頭的那條河水,每時每刻都在緩緩地朝前流去。

這天是端午節(jié),春枝一早起來就包粽子。粽子煮好了,上桌了,卻不見鞏春生過來,往常他可是很準(zhǔn)時的。鞏二一直不和爹說話,春枝也不敢說,男男便成了聯(lián)絡(luò)員。男男見桌旁沒有爺爺?shù)纳碛埃畔驴曜诱f:“我去喊爺爺。”

對面的屋子里,鞏春生一絲氣正拖得綿軟。男男喊了兩聲,見沒有動靜,抓起一個粽子說:“爺爺不醒。”

鞏二皺了皺眉頭,春枝的心里卻閃了一下。這幾天那人有些萎靡,飯吃得也少,不會是得了什么病吧?

好歹吃完了飯,春枝見鞏二去茅房了,掀開東屋的門簾一看,鞏春生已經(jīng)昏迷了,趕忙招呼鞏二,借了村長家的車將鞏春生拉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是腦梗,送得太晚了,即使活下來也得落下嚴(yán)重的后遺癥。

鞏春生的身體一向很好的,雖然血壓有點兒高,也沒當(dāng)回事,想不到竟遭了如此厄運,出院后徹底癱瘓了,嘴斜眼歪的,丑得不成樣子,偶爾發(fā)出的幾個嗚嗚啦啦的聲音,竟好似舌尖被釘在了上顎,每天只能與炕席為伍,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照料。

又過了一陣子,鞏春生勉強(qiáng)恢復(fù)了一些,能靠著床絮坐著了,右胳膊哆哆嗦嗦的,倒也能抬起來,春枝的心里便有些寬慰。鞏二是不伸手伺候的,仇恨已經(jīng)使他疏遠(yuǎn)了這生養(yǎng)過他的身子。只是苦了春枝,每天端水喂飯,擦屎接尿。

鞏春生顯然喪失了羞恥心,任春枝溝溝坎坎地揩抹著,瘦臉上倒掛著笑,仿佛是一種愜意的享受。這表情使春枝憤怒羞臊,仿佛捧著只刺猬,拿不得也撂不得,只當(dāng)自己前世里欠鞏家的吧!

鞏春生在春枝的侍候下慢慢地恢復(fù)著,右胳膊肘撐著身子能坐起來了,雖然還不能說話,偶爾也會吐出一兩個含糊的字眼兒。鞏二冷眼觀察著,心里便越發(fā)恨,臉色陰得能擰出水來。地里的勞作是占不住心的,眼睛盯著活計,腦子里卻一遍遍地過著東屋里每天都在發(fā)生的情形:赤裸的身子掫起來了,軟塌塌的,是倚著女人身體的吧?沾滿了屎尿的臟布片被抽出來,一雙還算嬌嫩的手輕輕地伸過去,擦抹著她本不該觸摸的地方……淫夫!賤貨!他無數(shù)次地猜想著當(dāng)年他們倆在一起時的情形,腔子里的心也無數(shù)次受到傷害!

鞏二每天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有時見鍋灶還冷著,春枝在灶前洗臟衣,便重重地將家什往后門口一撂,罵道:“都啥時候了?還不做飯?”

“飯是現(xiàn)成的?!?/p>

“大熱天的,就吃剩飯?”

“沒餿,怕啥,一會兒我燒水汆汆?!?/p>

“我汗珠子摔八瓣兒養(yǎng)活倆廢人!”

“這衣服泡了半天了,再不洗都漚爛了。”

“哦嗬?你還有理了?侍候誰跟誰領(lǐng)賞去!”說著把春枝往旁邊一撥拉,騰騰騰進(jìn)屋躺著去了。

可是只顧做飯耽誤了侍候病人也不行。晌午或者傍晚,鞏二從外邊回來了,春枝正在灶上忙著,敞開的東屋門里發(fā)出一股刺鼻的屎尿味兒。鞏二鼻子一抽,小眼睛立馬瞪起來了:“干啥?這么臭都不收拾!”

“這不是沒倒開手么。剛收拾完一會兒,誰承想又拉了?!?/p>

“咋了?嫌棄了?當(dāng)初不是好到一起了嗎?”

“你愿意說啥說啥,反正理都是你的。”春枝小聲嘟囔著。

“哦嗬?還反了你了,敢跟我頂嘴!”鞏二隨手抄件東西就砸了過去。

男男已經(jīng)上學(xué)了,小兒也滿地跑了。鞏二依然干活、酗酒、耍威風(fēng),春枝依然忍耐著,鞏春生也依然癱在炕上。

這天午后,男男從村小放學(xué)回來,書包一撂便噘著嘴巴說:“媽,明天我不上學(xué)了。”

“咋不上學(xué)了?”春枝正在炒菜,頭也沒抬。

“同學(xué)們欺負(fù)我?!?/p>

“怎么欺負(fù)你的?”

“他們喊‘鞏二的兒子鞏三兒’?!?/p>

春枝仿佛遭了雷擊般,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男男,張了張嘴巴沒說話。

“鞏二的兒子鞏三兒”?這不是影射鞏二的兒子是他弟弟嗎?莫非屯里人都知道了?

眼前閃過一顆顆金星,不不,是左鄰右舍的眼睛、嘴巴。他們在笑她,指點她,還有男男,男男也在替她受過。她一直以為事情只封鎖在鞏家院子里,封鎖在屋里,只限于這三口人,就連鞏二打她罵她,她也不吭氣兒。所有的痛苦全往肚子里咽,壓住那份恥辱,壓得緊緊的,一絲不露,想不到早就泄出去了,只有她還在掩耳盜鈴!

腳底下仿佛有些搖晃,她本能地閉上眼睛,片刻,又睜開,見男男滾了滿身的土,衣領(lǐng)子也被扯破了,氣頓時躥上了腦門子,問:“你跟同學(xué)打架了?”

“是他們先喊的,還羞我,我就和他們打起來了,誰讓他們欺負(fù)我呢!”

春枝不由分說,把男男拽到屋里,照屁股就打了幾巴掌。男男一屁股坐在地上,踢蹬著兩腿哭了起來。

鞏二在院門口就聽見男男的哭聲了,幾步進(jìn)了屋,見男男正坐在地上,春枝氣呼呼地站在一邊,心里的火忽地就躥起來了。

春枝沒想到鞏二這節(jié)骨眼上進(jìn)來了,心里便有些發(fā)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鞏二抱起男男問:“閨女,咋啦?”

男男膽怯地看著春枝,想說又不敢說,抽抽搭搭地抹眼淚。

“和人家打架了,我嚇唬她兩下,沒事兒,吃飯吧?!贝褐卣f,轉(zhuǎn)身就去取碗,想把事情遮掩過去。

“告訴爹,咋啦?”鞏二只當(dāng)沒有春枝這個人。

“同學(xué)罵我,我打他們,媽媽打我?!蹦心行睦镂?,抽抽搭搭地說。

“罵你啥了?”

“罵我,說鞏二的兒子鞏三兒,還羞我。”

鞏二木然地把男男放下了,神情有些迷惘。鞏二的兒子鞏三兒?這叫什么話?他鞏二的兒子就是鞏二的兒子,怎么能和他稱兄道弟呢?

他們都知道了!都知道我戴了天底下最惡心的綠帽子了!

血霎時涌上了頭,鞏二的眼睛四下搜尋著,好像在尋找罵人的人。他要把他們殺了,砍了……

一轉(zhuǎn)眼他看見了春枝。眼前這個女人把他害慘了,害得他有口難言,無處容身,被人恥笑!

門后的斧子在那里,好像正等著他去拿……終于提起來了,這么沉,這么重,然而他有的是力氣……

這天晚上沒有人過來服侍鞏春生。他腦筋慢慢地轉(zhuǎn)著,如同生了銹的車軸一般,終于意識到西屋里出事了。他身子雖然癱了,耳朵倒還靈敏,男男第一次說出“鞏二的兒子鞏三兒”時他就聽見了,只是沒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僅剩的智商已經(jīng)不能分辨這奇特的邏輯了。春枝打男男的聲音他也聽見了,著急,想喊出來,但說不清也動不得。

鞏二進(jìn)門后倒是安靜了,靜得讓人心緊。

天熱,屋子里有些悶,他想睡一會兒,過一會兒春枝就該給他喂飯了,卻聽見“咕咚”一聲,好像什么東西倒了,男男凄厲地哭喊著“媽媽”,小兒也在哭,緊接著就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出去了,又有人進(jìn)來,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話,找車上醫(yī)院什么的,撲撲踏踏的腳步聲震得他心碎。是春枝不小心摔倒了?還是鞏二又欺負(fù)她了?

有腳步聲進(jìn)來了,開了燈,哦,是永才媽,手里拄著拐杖,滿頭白發(fā)的腦袋顫巍巍的,說鞏二兩口子出去了,倆孩子在她家,又對他說:“好好躺著,?。亢煤锰芍??!边€給他拽了拽被子。

他努力使口齒清楚些:“……日……咋……逆了?”右手艱難地比畫著。

“你說啥?”永才媽聽不懂。

“日……日……”

老太太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了,道:“你是說春枝啊!”指指自己的腦袋,“喏,出血了,唉,二也是的!”手在炕沿上拍了拍,又一挪一拐地出去了。

腦子里混混沌沌的,過了一會兒,鞏春生方意識到出了可怕的事,耳邊又響起男男哭喊媽媽的聲音和雜亂的腳步聲,身子不由得一顫:完了,都是他這老不死的惹的禍呀……

當(dāng)初他怕春枝出事,又擔(dān)心流產(chǎn)后真的不孕,鞏家絕后,想糊弄過去,沒想到如今卻要了她的命!春枝沒了,鞏二就得頂罪,孩子和他咋辦?老天爺真要絕他鞏春生的路了!

想當(dāng)年他也算得上是鞏莊的名人,在村小操場的臺子上講話,臺下幾百雙耳朵聽著,走到哪里都引來尊敬的目光,想不到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

遺憾嗎?不,活了六十多歲,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只是小兒不能叫他一聲爹,而鞏二打出事兒起就沒再叫過他一聲爹……

他多想在走前再看家里人一眼,再看看小兒和鞏二,摟在懷里,可是,不能……

起風(fēng)了,打在窗上的是沙子和落葉,沙沙啦啦的,卻以為是雨聲,是老天爺替他難過,老天爺告訴他該啟程了……

院里和屋里都安安靜靜的,沒有人,正是走的時候。鞏春生腦筋轉(zhuǎn)了這半天,累,閉著眼睛緩了一會兒,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卻記不起來。也罷,將死之人,日子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

燈光將屋子里映得慘白慘白的,又有些昏暗,有些恐怖,正是他想象中地獄的樣子。

目光在有限的空間里緩緩地搜索著,空蕩蕩的墻角、反著幽光的窗玻璃、黢黑的屋梁……繩子拴在梁上是很容易的:踩個凳子,結(jié)個環(huán),頭慢慢地伸進(jìn)去,再把凳子踢翻,然而他做不到了,就連近在咫尺的墻壁,也沒有力氣撞了,悔不該沒備點兒安眠藥,現(xiàn)在想,有啥用……

眼睛最后在身旁的一個空碗上停住了。

碗是劣質(zhì)玻璃的,薄、脆,掉在炕上就能碎了。手的力氣是不夠用的,也許能拿起來,高度不夠,另一只手更幫不上忙了……

胳膊肘拄著炕,身子慢慢地?fù)纹饋恚策^去一點兒,再挪過去一點兒,脊梁沖著那個碗……訇然倒下,恰好壓個正著,碎了,皮肉刀割一般痛……鞏春生再次艱難地挪動身子,將巴掌大的一塊碎片移到屁股底下,露出邊緣,居然成功了!眼睛緊緊地閉著,喘口氣,接下來的一切就簡單多了……

鞏春生不知道,這天正是他六十三歲的生日。他在人間走過了六十三載,品嘗過偷食禁果的愉悅,也為自己掘了墳?zāi)?。在越來越深的昏迷中,他恍惚看見兇惡的閻羅已經(jīng)端坐殿堂,一隊黑衣黑面的小鬼舉著鋼叉過來了。烈火熊熊,油花四濺,在肉體的痛苦中,靈魂已經(jīng)解脫了……

鞏二是第二天早上回來的。傷口很深,但未及要害,春枝撿了一條命。

鞏二昏頭耷腦地進(jìn)了屋,往炕上一躺,感覺一點兒精神都沒有了。想起兩個孩子還在永才家,又爬起來,走到房門口停住了,轉(zhuǎn)身回到灶間,從碗櫥里拿出一個碗,掀開鍋蓋,用暖瓶里的水將飯泡了,給對面屋里的人端了過去。

一掀門簾,啪!手里的碗掉到了地上,父親的身邊已經(jīng)積了一大攤子血!血汪在炕上鋪著的白地藍(lán)格子的人造革上,紫紅紫紅的,凝固了,在朝陽投進(jìn)屋里的第一片光斑中顯得格外刺眼,手臂白煞煞地垂著……

這半死的人倒真是下了力氣了!鞏二的心猛然一縮,跌跌絆絆地?fù)淞诉^去,抱住父親的身子使勁搖晃,硬了,眼睛倒留著一條縫,好像在看著身邊的人……

鞏二呆愣片刻,竟放了悲聲,從腔子里迸出的號啕像頭老牛,在鞏莊早晨的空氣中飄蕩著。左鄰右舍都過來了,看著血泊里的鞏春生,不說話,誰也沒想到這有頭有臉的人走得這么慘。

鞏二見人聚得越來越多,漸漸止住了哭聲,眼淚卻滔滔滾滾地流出來,不知是流給死去的人,還是自己,抑或醫(yī)院里的那個人。

葬禮是第三天早晨舉行的,鞏莊不少人都出來了,街坊鄰居、族里人、鞏春生的學(xué)生和學(xué)生的父母兒女,都來了,送鞏春生最后一程;鞏家大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這葬禮可有點兒意思啊!是鞏二一人在前邊打靈幡呢,還是小的也并排走?估計不會吧,就算小的真是鞏春生的兒子,面上也得遮丑。

春枝回來了嗎?心里難不難受?小兒是懵懂無知呢還是悲悲切切……

哀樂在鞏莊寧靜的空氣中飄蕩著,悲悲切切的,時高時低,蕩得鞏莊的清晨越發(fā)寧靜。躺在棺材里的鞏春生是徹底安逸了,從此再也不受肉身的困擾,不用看兒子的臉色,不用為兒媳的日子擔(dān)憂,不用在村人面前羞臊,不用替小兒子的前途苦惱……只是苦了鞏二,獨自一人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低著頭,打著靈幡??v使黃泉路上有千般艱險,他也不敢讓小兒與他比肩,同護(hù)老父走完最后一程。

小兒和男男并排走在鞏二身后。男男一只手拉著小兒,一只手抹著眼淚哀哀地哭。她舍不得爺爺,不明白昨天還躺在炕上的爺爺今天怎么就要埋進(jìn)土里了。小兒的腿力弱,走不了坡路,只走了一會兒就想讓媽媽抱。東瞧瞧西看看,沒找到媽媽的身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好多人就跟著掉了淚。老東西倒是省心了,撇下這黃口小兒,只怕前途兇險呢。

坑早就造好了,在鞏二娘的旁邊,水泥砌的,半人深,清冷而幽靜,足以供死者在里面反省自己的一生了。神情木訥的鞏二眼看著棺材下到坑里,壘好了磚,封了墳,再也沒掉一滴眼淚,那樣子,仿佛隨著地底下的人一同死去了。

又過了幾天,春枝出院了,不久后便離開了鞏家。鞏二沒留她,也沒攆她,春枝冰冷的眼神告訴了他必走的決心。該死的死了,活著的也不值得留戀,只有女兒,仍然讓她牽腸掛肚。

鞏二站在春枝背后囁嚅地說:“想男男了,就回來看看?!?/p>

沒得到回應(yīng),春枝看起來是鐵了心了。

春枝走了,男男要上學(xué),家里出來進(jìn)去的只剩下鞏二一個人,未免就覺得有些孤單。屋子里空了,院子里空了,心里也漸漸地空了,眼前整天晃著的是春枝和小兒的身影。春枝在灶間的熱氣里忙活著,撅著屁股洗衣服,怯怯地走過他的身邊,柔聲喊他吃飯……更奇怪的是那孩子,好像留了魂兒一般,不停地在他眼前出現(xiàn),胖乎乎的臉蛋沖著他笑,一會兒又聽見他奶聲奶氣地叫他爹……

于虛無中仔細(xì)端詳著,才發(fā)覺小兒是那么可愛、那么聽話,也才發(fā)覺自己的心里一直喜歡他,渴望他是自己的兒子。夜里,男男睡了,他卻睡不著,躺在炕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是他待春枝太苛刻了?也許吧,既然已經(jīng)悔過了,就不該再盯著不放,小兒也是鞏家的骨血呀!逼得老父也……可當(dāng)初咋就沒這么想呢?咋就沒這么想?

屯里人見鞏二孤單,就想給他介紹對象,鞏二一概不看——他的心被春枝和小兒帶走了。每逢有人提到春枝娘家屯的時候,他耳朵就豎起來,像間諜一般,捕捉著那母子倆的蛛絲馬跡。他心里恨自己不爭氣,就喝酒,和小寡婦睡覺,發(fā)現(xiàn)小寡婦并不是真心待他好。小寡婦對哪個男人都不是真心的,包括死去的那個,她喜歡的是男人口袋里的錢。

一天晚上,他坐在小寡婦家的炕上打撲克。屋子里亂哄哄的,有人在抽煙,看電視,有兩人窩在墻角的沙發(fā)里說話。一個說白天趕集時見著春枝娘家屯的人了,說春枝又找人了,月底就嫁過去。

“哎呀,離這兒有上百里地呢,窮山旮旯子,咋能嫁去那個地方呢?”話音溜進(jìn)鞏二的耳朵,心里咯噔一下,捏著撲克發(fā)愣。

那天晚上,鞏二口袋里的錢全輸光了,精神頭兒也輸沒了,蔫頭耷腦的,紅著眼睛回了家,找出那瓶“竹葉青”,喝得醉醺醺的,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

春枝嫁給了一個山里人,是托人找的,那人臉上有燙傷,丑、窮,四十好幾了,大她十多歲。她一概不嫌,看中的是那人住得遠(yuǎn),遠(yuǎn)離悠悠之口。

轉(zhuǎn)眼間三年過去了。春天,陽坡的果樹都開了花,粉的、白的,鬧哄哄一片,咸唧唧的香氣把崗子都迷醉了。鞏二一開春就在園子里忙活,剪枝、翻地、施肥、澆水,想賺一把。男男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五年級了,成績好,等上初中時就送到城里讀。等男男進(jìn)了縣城中學(xué),很多方面都需要錢。他得撒猛子干,把家業(yè)興起來,人活著不就為了爭口氣嗎?

鞏二被自己的藍(lán)圖鼓舞著,干得很起勁,他已經(jīng)從痛苦和孤獨中解脫出來了。人生也許就是這樣子,該來的總要來,該去的也得去,就像四時雨雪一樣,只要自己穩(wěn)住腳跟就行了。

手在枝杈間忙活著,忽然聽見稚嫩的一聲“爹”,小心的、細(xì)微的,仿佛從草棵子里發(fā)出來似的。鞏二轉(zhuǎn)身搜尋著,就看見一個小男孩兒站在不遠(yuǎn)處的梯田埂上,怯生生地望著他。

鞏二一下子愣住了,眼睛定定的,不能動。

雖然過了三年,他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是小兒,只是高了、瘦了,臉也沒那時白凈了。

小兒怎么一個人跑到這兒來了?

梯田埂上又傳來輕輕的一聲“爹”,他稀里糊涂地往前走了幾步,四下看了看,見沒有人,便蹲下身子,沖孩子招手。梯田太高了,手腳一齊使勁,也爬不上去。他起身過來,伸出手,心里和眼里都熱乎乎的。

“一個人來的?”

孩子搖頭。

“你媽呢?”

“在下面。”孩子手指著坡下的幾棵矮松樹。

鞏二二話沒說,拉著小兒就往坡下走。坡下是一條羊腸小道,十幾棵矮趴趴的松樹分散在道的兩邊,靜悄悄的,沒有人。鞏二眼睛四下里搜尋著,又進(jìn)了屯子、院子、屋子,也沒有人。傻呆呆地愣了一會兒,鞏二似乎明白了什么,頹然地蹲在地上,捧著臉,心里長長地嘆了口氣。

春枝在鞏二朝小兒伸出手的時候就走了,人世間已經(jīng)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她只想把小兒安頓好,否則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這二婚,剛嫁過去的時候還可以,婆婆哄著,丈夫疼著,待小兒也算不錯,可是不知為什么竟一直沒有孩子,于是,他們就變臉了,嫌她只吃糧不下蛋。她壯著膽子說:“怎么就知道是我的毛病呢?你也查查去!”那男人竟一巴掌扇掉了她兩顆牙。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后來是搟面杖掏耙一齊上,身上整天青一塊紫一塊的,還動不動就把小兒趕出去……

她時常望著山頂?shù)脑撇氏耄约哼^的是什么日子呢?野豬么?野狗么?豬狗還都有個窩呢!想來想去還是怪自己當(dāng)年太糊涂,一失足成千古恨,老話說得不差呀,可是時光已經(jīng)不能倒流了。那么,領(lǐng)著小兒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也不行,不管到哪兒小兒都得有個爹呀。孩子懂事了,幾次問起親爹,都被她擋過去了,可是能騙到幾時呢?萬一將來小兒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豈不是得撒泡尿浸死自己!

思前想后的,沒了主意,漸漸地便生了尋死的心,只是小兒無人托付。娘已經(jīng)死了,她又沒個兄弟姐妹,想來想去還得找鞏二。

小兒一直當(dāng)鞏二是自己的親爹,而她也早就看出來了,別看鞏二表面上不喜歡小兒,其實恨的是她。只要她走了,一切便了結(jié)了,死的心倒變得堅定起來。她跟丈夫說要回老家看看房子,坐了長途汽車趕過來,賣了爹娘留下的老房子,對小兒說自己要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了,把他送回爹和姐姐那兒。

從山腳下的小道踅過來,碰巧鞏二就在園子里,是老天安排的,免了遇見屯里人丟人現(xiàn)眼。小兒往坡上走的時候她的心就提起來了,走一步,提一下,好像有根無形的繩子,越拉越緊。她早就想好了,如果鞏二不留小兒,她就帶著孩子一起死;若留下呢,來世她給鞏二當(dāng)牛做馬報答他。

鞏二朝小兒走去的時候她的心已經(jīng)提到嗓子眼了,小兒在往梯田上爬,上不去,鞏二的手伸出來了……淚水瞬間模糊了春枝的眼,她擦了,轉(zhuǎn)身閃進(jìn)旁邊的那條溝。溝里的樹和草遮沒了她的身影,她腳步輕松,已經(jīng)了無牽掛了。

鞏二在春枝娘家的老房子里為她收了尸。一條繩子,在灶間黢黑的檁子上,檁子上有個掛東西的鐵環(huán)。小兒遵從娘的囑咐,頭天晚上睡覺前把身上縫著的一沓錢交給鞏二時,鞏二就覺得不對勁,以為兩口子打架了,在氣頭上,也沒多想,想不到第二天早晨剛起身燒飯,就有人送信兒來了。

是賣豆腐的先發(fā)現(xiàn)的,走到春枝家門口,見院門開著,房門也開著,心想這家也沒有人啊,大清早的誰進(jìn)來了呢?抻著脖子往里一看,“媽呀”一聲,廚房里好像吊著個人!

山里那個疤臉男人也過來了,黑著臉,不停地打量著房子,等買房人拿出了房契,氣得疤痕通紅,罵春枝不是人,把他坑了,他得用房子頂損失費!怎奈房契在人家手里,疤臉男人便當(dāng)眾宣布死的活的都不管了,一甩袖子,悻悻地出了門。

鞏二后悔的程度不亞于當(dāng)年一斧子砍下去之后。他冷眼盯著那山里人,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是誰把春枝逼死了?山里人么?還是自己?

假如當(dāng)年他不糊涂,春枝依然戀著這個家;假如沒有當(dāng)初那一斧子,春枝也就不會離他而去……可是世上哪有后悔藥啊!

春枝的眼睛是睜著的,也許是放心不下孩子吧,也許是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抹了幾次都沒合上,而他的心里也充滿了無奈。

人為什么這么愚蠢啊,為什么走過去了,才知道回頭?為什么事先就不明白那是個檻?假如人生再從頭來過,他們能避免各自所犯的錯誤嗎?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人是最不能把握自己的。

山上多了一座新墳。正是萬物復(fù)蘇時節(jié),沒多久,墳上的草就長起來了,綠油油的,生命力旺盛得很。

不久后,鞏二將園子和地都包出去了。他默默地收拾好院子,鎖好屋門,領(lǐng)著兩個孩子上了路。太陽升起一人高了,屯子里人不多。有兩個剛從地里回來的,見鞏二過來了,扭頭看著,到跟前吐出一句話:“走啦?”

“走啦?!贝鸬娜寺曇羲?。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張臉,心里再難受也不能讓屯里人看出來。

男男很快就是初中生了,小兒也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該離開了。鞏二打工的那個城市離這里有兩千多里,小兒的身世能瞞得住。孩子們大了,不能讓他們的心再受傷害了。城市不比農(nóng)村,有地就有糧食和菜??伤械氖橇?,肯吃苦,能養(yǎng)活兩個孩子,最不濟(jì)也能讓他們吃飽飯。

男男和小兒從沒出過遠(yuǎn)門,雖然有母親去世的悲哀籠罩著,但心里還是盛滿了高興,爭先恐后地問:“爹,城市好嗎?”

“城市有沒有馬車?”

“城市的樓高嗎?”

在他們眼里,爹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知道很多事,能把他們帶城里去,還能在城里蓋高樓,那樓房能把天頂個窟窿的。

感受著孩子們的歡樂,鞏二心頭的苦也漸漸淡去了,甚至多少有了些成就感。

太陽已經(jīng)爬到頭頂了,峰峰嶺嶺都染上了金色。路邊的草叢里開著野花,紅的、紫的、白的,一朵朵、一片片。一只喜春的蝶兒忘了季節(jié),獨自從蝴蝶王國中溜了出來,在花叢中翩翩起舞。

“蝴蝶!姐姐快看,蝴蝶!”小兒眼尖,見蝴蝶忽閃著兩個翅膀,樂壞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一捏,沒捏著,怏怏地回來了,頭上已經(jīng)沁出了汗水。

鞏二蹲下身子,擦擦孩子稚嫩的額頭,說:“小兒,累了吧?來,爹背你。”第一次,認(rèn)自己是他爹。鞏二感覺到背上的分量,心里竟陡然增添了責(zé)任感。

前面還有好長的路呢,小兒還小,他得幫助他走。小兒是誰的孩子不要緊,關(guān)鍵是一條命,用兩條命抵換來的一條命,和他有血緣。

背上沉了,心里卻暖了。記得小時候他也是這樣伏在父親背上的,那感覺真好,就好像被噩夢追趕著的人,終于躲進(jìn)了父母的懷抱。爹每次回頭問他:“二啊,爹老了咋辦?”

“我背爹!”每次,他都這樣答。爹老了,他卻沒有背過爹,那就背爹遺下的這條命吧。

陽光照在鞏二的身上,鞏二的頭上也冒汗了。北方的這個春天,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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