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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的地理

2025-05-14 00:00:00尚德琪
飛天 2025年5期

大 河

老家門前有條河,我們管它叫大河。我查了一下資料,它的“大名”叫大黑河。

中國叫黑河的河流有許多。我們那條大黑河可能是所有叫黑河的河流中最小的一條。實話實說吧,它是一條季節河。入伏以后,它經常斷流;入九以后,一直要等到冰雪消融,才能再見流水。大黑河那個“大”字,其實是沒有著落的。老家屬于黃土高原溝壑區,河里水清的時候,透過水能看到河底的黃泥;水濁的時候,就是一股黃泥在流動。大黑河的那個“黑”字,也無從談起。

我們幾戶人家,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這條大河里取水。牛、驢、羊也一樣,它們得親自下到河里,把嘴伸到水里去喝。大河幾個急轉彎的地方都有或大或小或深或淺的澇壩。每一個澇壩,都是一個天然的蓄水池。河水斷流了,最初的幾天可以在澇壩里取水,夏天直接在澇壩里舀,冬天澇壩上結了冰,在面上砸個足夠大的窟窿,再從冰窟窿里舀。幾天之后,澇壩里就有了雜物,看得見的就有羊糞豆豆和驢糞疙瘩。我和許多人的態度一樣,看見了就像沒看見一樣。也不把它們撈出來,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羊和驢都是吃草的,羊糞和驢糞沒有城里人想象得那么臟。幾天或者十幾天之后,澇壩里就沒水了。

有道是“水流百步自然凈”。盛夏時節,住在大河邊的人家一大早就得去大河里馱水。晌午以后,就有人去大河里耍水、洗衣服了。第二天一大早,住在大河邊的人家還去大河里馱水。晌午過后,還有人去大河里耍水、洗衣服。上游的人是這樣,下游的人也是這樣。大家心知肚明,卻從不在意。那個時候,在河里舀水,經常會看見上游幾步之遙就有一片一片黏糊糊、綠汪汪的東西,據說那是青蛙們排的卵;在家里的大水缸里舀水的時候,也經常會舀出一兩條活蹦亂跳的小蝌蚪。

通往大河的取水路原先有兩條。一條是北路,要從一座老戲樓前面經過。每次馱水的時候,我都會看一眼戲樓,我知道戲臺上沒有一個戲子,我也知道我不是來看戲的。這條路最短,也最陡,為了走起來平緩一些,起碼拐了四五拐。最頂當的驢馱著水上坡的時候,在每一個拐點,幾乎都要緩一緩。驢有個特點,到了最陡處,往往要咬緊牙關,猛走幾步,人們把這種現象叫作“噴坡”,類似于我們所說的“沖刺”。到河里馱水是有講究的,下去的時候,要走在驢前面,防止它一時興奮撒歡子,甩掉了脊背上的馱桶;上來的時候,要走在驢后面,以免打亂它“噴坡”的節奏,也防止它“噴坡”的時候把你給“噴”趴下了。

一條是南路,路的一邊是溝洼,一邊是高坎。高坎上有幾孔小窯洞,窯口敞開著。因為太小了,我們都叫它窯窯。大人進去的時候一定得低著頭,貓著腰。十五歲以前,我起碼幾千次從這些窯窯前經過,但從來沒有進去過。最靠近路邊的一個,里面有一個類似馬槽的土臺子。有那么小的馬嗎,我想過好多次。窯窯黑黢黢的,像是被煙熏過好長時間,里面是不是有過土炕,或者廚灶,也無從知曉。到河里飲牲口的時候,身材嬌小的驢常常到里面啃堿土,身材并不高大的牛卻屢過其門而不入。

大晌午去飲牲口,老擔心那些窯窯里會突然竄出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有一次,我去河里耍水,從窯窯門前經過時,窯窯里撲棱棱飛出幾只野鴿子,差點沒把我嚇死。幾天后,我頭疼發燒,渾身無力,一名老陰陽說是魂丟了,問我最近被什么東西嚇著沒有。我一想,就想到了那幾只野鴿子。此后,每經過那幾孔窯窯時,我都會硬著頭皮大喊幾聲,想著要把里面的野鴿子、野狗之類的嚇出來。

這條路相對平緩,只有一個大彎子,站在坡頭,整條路一覽無余。在目之所及的下游,是一個石峽口,每次發大水,那里都會聚起一個洪水湖,大過三四個籃球場,深及兩三根電線桿,上面漂浮著一層厚厚的浪沫,家里有強壯勞力的,會拿著特制的笊籬,到那里去撈柴。孩子們則跑到河畔,遠遠地看那洶涌的洪水,以及那幾個撈柴的英雄好漢。只有這個時候,大河才有點大河的樣子。

外面的人可能不知道,山里人的取水路,也是排水路。這兩條路常常被洪水沖毀。取水路被雨水沖毀了,一點也不影響吃水。下雨的時候,院子里擺滿了接水的臉盆;雨停了以后,到處都是小水池子。有一年秋天,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連陰雨,兩條路都被沖毀了。不是小毀,是大毀。北路坡頭上被沖出一個十幾米寬的大豁口,把這條路攔腰截斷。大豁口緊貼著戲樓,戲樓安然無恙,這條路卻完全廢了。南路坡頭上被沖出一個大坑和許多小坑。這些坑,沒有一個像坑,倒像是一個個狹長的地縫。是什么樣的地質結構,才會出現這種怪異的坑呢?這個想法在我填坑的時候從腦海里一閃而過。填這些坑費了不少勁,但終究還是填起來了。

后來還有過第三條路。我們生產隊大概三十戶人家,分布在大河兩岸。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這條叫作大黑河的河不過是一條小河而已。生產隊有了手扶拖拉機之后,就專門為它修了一條跨河大道。有多大呢,總之是,比平日里大河的水面寬多了。不僅寬展,而且平坦。雖然拐彎抹角,但線條流暢。這條路剛剛修好的一段時間里,中午飲牲口,早上馱水,我們都喜歡走這條路。一條新修的路,總有某種無法抵抗的誘惑。通過轉嘴那個人工挖出來的豁口時,我總有一種狹路相逢勇者勝的感覺。高高的邊坡上,還刻有幾條當時流行的標語,我也因此想象過廣大農村的光明前景。

大河雖然不大,但河兩邊的陡坡上卻是兩種風景。陽坡里最多的是臭蓬,在最干旱的年份,它也能健康成長;陰坡里最多的是莎草,在雨水最好的年份,它們也只能長那么長。陽坡里最多的是黃蒿,陰坡里最多則是鐵稈蒿子。陽坡里最多的是馬刺,陰坡里最多的是狼刺。

大河是一條分界線。從我家門前向上游一公里以內,河兩邊曾屬于同一個生產隊,但河這邊的屬于一組,河那邊的屬于二組;河那邊的都住在河畔上,河這邊的都住在山腳下。從我家門前向上游兩公里以內,河兩邊曾同屬于一個大隊,曾經的藥鋪、商店、大隊部、科研站都在河那邊。小時候,聽見一個人說他要到“河那面去”,我心里不由得會生出一種羨慕之情,就像我后來聽見有人要到城里去一樣。我最早見到的世面,也是在“河那面”,比如馱鹽的駱駝,比如拉貨的馬車,比如正在耕地的東方紅拖拉機,比如幾百人的社員大會……不是偶遇的,是專門去看的。

不知不覺間,藥鋪、商店、大隊部相繼都搬到了河這邊。是因為路越來越寬了嗎,還是因為大河上架起了水泥橋呢?只是,大河里的水越來越小了,斷流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我們不在大河里吃水了,也沒有人到大河里耍水了。

我到蘭州多年以后,才知道有黃河石之說。第一次揀黃河石,還是陪著遠方來的客人去的。那一次,我沒有揀到一塊好看的石頭。有一次回老家,突然想起來,大河里不是也有石頭嗎,大河里的石頭不是從來都沒人去揀嗎?老家用上了自來水以后,已經不在大河里取水了。曾經去大河馱水的路,除了早就毀于洪水的那一條,另兩條都變成了瀝青路。一條在接近河灣處拐了個彎,去了另一個村子;一條在離河灣不遠處從一座橋上直挺挺地就過去了。去河灣變得更困難了,但我還是去了。在大河河灘里埋頭穿梭一個多鐘頭,居然沒有遇到一塊雞蛋大的鵝卵石。我突然反應過來,這條河不是黃河。

大河里到處都是有棱有角的大石頭。曾經,孩子們耍完水以后會坐在上面曬“太陽浴”,大人們洗衣服的時候會把它們被當作搓板?,F在,它們被冷落了。據說,它們是從一條拐溝里被洪水沖出來的。那條拐溝里有一個很深很深的石洞,老家周圍幾十里家家戶戶都用過的石磨、石碾和碌碡,就是從那個石洞里拉出來的。石洞里一直有水滲出來,然后就有了那條拐溝。

拐 溝

溝有大小。大一點的不叫大溝,就叫溝;小一點的也不叫小溝,叫拐溝。同樣叫拐溝,有的三五里長,有的三五百米長。比較小的拐溝,通向比較大的拐溝;比較大的拐溝,通向大河。

拐溝都是水沖出來的。下小雨的時候小水沖,下大雨的時候大水沖。水都是從山上下來的,拐溝的“根”都在山腳下?;蛘咴谏降墓諒澨帲蛘咴趦缮降慕Y合處。雨來了,山上來不及滲的水,滲不完的水,沒處蓄的水,蓄不了的水,拐彎抹角,匯聚到一起,直沖拐溝掌而去。

拐溝掌都是懸崖,低者三四丈,高者五六丈,洪水來襲時,飛流直下,有怒吼之聲;拐溝口相對寬闊,但支離破碎,洪水與洪水在此相遇,猛烈沖撞,有澎湃之勢。雨過天晴,一切歸于平靜,拐溝掌一個澇壩,拐溝口幾個澇壩,如小小的湖,遙相呼應。

我們那里是地地道道的山區,沒有多高的山,沒有多大的山,沒有多深的山,家家戶戶都住在山里面。不論誰進入山里,誰也不會說他“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幾十年前曾流行過一首歌叫《童年》,歌詞中有一句“沒有人能夠告訴我,山里面有沒有住著神仙”,我當時就想,這還要人告訴你嗎,肯定沒有啊。山里面既然住著人,那就一定沒有住著神仙。

拐溝就不一定了。

每一條拐溝,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神秘處,或者恐怖感。山里還有狼的時候,狼窩一定在某個拐溝里。小孩子哭鬧的時候,大人總是指著某個拐溝的方向說“狼出來了”,哭聲就會戛然而止。山里人杜撰的毛野人,好像也生活在拐溝里。孩子到處亂跑時,大人們就指著最近的某個拐溝說“毛野人在那呢”,孩子乖乖地就掉頭回來了。

農村的偷雞賊有兩個,一個是大一點的野狐,一個是小一點的黃鼬。野狐喜歡在大半夜活動,偷了雞,主人聽見雞的慘叫聲,也不起來,朝著門喊幾聲就罷了。幾天以后,在拐溝的某個角落,一定會看見一地雞毛。黃鼬喜歡在大晌午活動,偷到雞之后,會拼命地向拐溝的方向逃竄,如果拐溝畔有人放羊,大喝幾聲,黃鼬就會棄雞而走。

山雞和野雞到處都有,到處都去,但最熱愛拐溝。冬天在拐溝的陽面洼洼曬太陽,夏天在拐溝的陰面洼洼乘涼。山雞和野雞是拐溝的傳聲筒,有它們在,拐溝就是有語言的。野兔和松鼠無處不在,也無處不去,最喜歡在拐溝里出沒。你明明看見它就在那里,你也不能把它們怎么樣;它們說走就走,去了哪里你根本就不知道。野兔和松鼠是拐溝的精靈,有它們在,拐溝就活著。

很多很多年前,我在拐溝洼拔蒿子時,差點把一條蛇抓在手里,我嚇得扔掉了一大把蒿子,連爬帶滾地跑到了空曠處。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與蛇親密接觸,它盤在那里一動不動,我估計它也是被我的舉動嚇壞了。在拐溝口一個大坑邊割苜蓿時,我第一次看清了蝙蝠的模樣,傳說中它們是老鼠吃了太多的鹽之后變成這樣的。五六只蝙蝠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我想,在我看見它們之前,它們一定盯著我看了很長時間。

拐溝是個死胡同。拐溝掌充滿著不可預知的危險。拐溝掌那個懸崖上,總有大大小小的洞穴,多半是老鴰和臊鴉的家,白天它們各自覓食,黃昏時分再次相聚后,又成群結隊地出來。它們或盤桓于山之間,或喧囂于樹之巔,其行為之繚亂,其叫聲之凄厲,常常讓人毛骨悚然。好在,當人們吃了晚飯,安頓好牲口,準備睡覺時,它們就回去了。很早很早以前就聽說,離我家最近的那個拐溝掌有一窩人頭蜂如何如何兇猛,在大人們的再三指引下,我隱隱約約地看見一個像骷髏一樣的蜂巢,巧妙地掛在一個土旮旯里,卻從來沒有見過人頭蜂是什么樣子。

拐溝掌很像羅圈莊院的樣子,但沒有人會把莊子修在拐溝掌。我們那里如果有神仙的話,他們一定住在拐溝掌。沒有人住的地方,才有可能住著神仙嘛。夏天里,拐溝掌讓人覺得冷颼颼的,大晌午,拐溝掌讓人覺得陰森森的。只有在秋末冬初的某些早晨,在恰恰好的濕度和恰恰好的溫度共同作用下,整個拐溝被大霧籠罩,然后在陽光的照耀下,一團一團的霧在拐溝掌繚繞、從拐溝掌升騰時,才和書上說的仙境差不多。這個時候,大概是神仙要出來了。

拐溝也是植物們的天堂。同樣是干旱地區,山上光禿禿的,拐溝里卻草木繁盛。同樣是初冬時節,山上的草葉子全落了,拐溝里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寒冬臘月里,我出去打柴,或者提一把鐮刀,或者扛一把镢頭,不知不覺就走進了拐溝。缺草少料的季節,我出去放牲口,牲口們也知道朝拐溝的方向走。羊就更是如此了,一只領頭羊。如果不知道附近有幾條拐溝,大概也羞于當領頭羊。所以,一條拐溝里,經常會有兩個人合伙放羊,然后隔著拐溝吹牛。

山上的野花野草人們差不多都知道名字,但拐溝里經常會碰到不知道名字的花花草草;山上不知名的野果子紅了,好像都可以摘下來嘗一嘗,對拐溝里的野果子,人們總是小心謹慎。我對植物的興趣,也是在拐溝里打柴時培養起來的。你可能知道秦艽、遠志是草藥,但活著的秦艽、遠志你不一定能認出來。你可能認識柴胡、甘草的根,但你不一定知識活著的柴胡、甘草長什么樣子。我僅有的一點草藥知識,大多數都是幾十年前在拐溝里挖藥時積累起來的。

拐溝畔是一個有風水的地方。我家周圍的幾條拐溝,比如董家山拐溝,溝畔住著姓馮的幾戶人家;吳家岔拐溝,溝畔住著姓王的幾戶人家;柳樹拐溝里有幾棵柳樹,溝畔住著幾戶姚姓人家;白楊咀拐溝邊有幾棵白楊樹,溝畔住著幾戶尚姓人家。黃土高原缺水,但拐溝里,總有泉水汩汩而出。即使拐溝里沒有一眼泉,在拐溝掌的不遠處,也一定會有一口井。人們選擇住在拐溝畔,其實是擇水而居。拐溝是水沖出來的,水也是拐溝的靈魂。

大河里的水斷流了,拐溝里還有水。住在大河邊的人家,就得到拐溝去取水、飲牲口。這一點都不奇怪。沒有這些拐溝,就沒有那條大河;如果拐溝都沒有水了,大河里卻不舍晝夜,那就奇怪了。

拐溝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不是一年兩年形成的,一定有成百上千年的歷史。一切還在繼續。它們會不會在遙遠的將來變成一條條大河呢?我沒有想過。

馬 壕

馬壕都是半封閉的。封閉的那一頭,叫壕掌,指向某一個山腳;開放的那一頭,叫壕口,指向某一條拐溝。有一天,我站在拐溝畔看馬壕,突然覺得,馬壕其實就是未成型的拐溝。馬壕比拐溝淺得多,也短得多。

我家東側的那條馬壕,寬二十步,長二百步,像一個巨大的馬槽。馬壕一邊靠著河,一邊靠著另一條馬壕。靠河的一邊是一條蓋塄,像一堵城墻。上面有幾個垂直的洞,洞口很小,下面很大,四四方方,四壁是青磚青瓦的顏色,估計是很久以前廢棄了的磚瓦窯。我沒有見過一塊磚一片瓦,甚至連碎磚破瓦也沒有見過。從前,我們那里的人家從來就住窯洞,沒有一戶人家住在磚瓦房里。只有那個破敗的戲樓上有青磚青瓦。四角是青磚砌的,頂子上撒著青瓦。這個磚瓦窯是不是專門為那個戲樓而建的呢?我沒有問過任何人。

馬壕口有一個堡子。通往堡子的是一條羊腸小道。其中有一小段路,上邊是兩三丈高的土崖,下邊是兩三丈高的土崖。寬僅一尺,形勢十分險峻。這只是我現在的看法。小時候,常常到堡子上刮蒿子、掃煨頭,來來去去,并不覺得有什么危險。我去堡子上刮蒿子、掃煨頭時,父母也從來沒有叮嚀過我要注意安全。

堡子南低北高,大致分為三層,在二三層之間的土崖上,也有幾孔洞穴,洞口被塌落的泥土堵住了差不多一半,能看見側壁上有類于佛龕的土閣子。洞穴里面沒有煙熏火燎的痕跡,或者是因為土質的原因脫落了吧;洞穴的地上有短棍之類的東西,看起來像是加工過的,不知道先前什么人遺留下來的,還是后來有好事者扔進去的。有好多次,我都想爬進去,看看里面有沒有值錢的東西,但我始終都沒有進去過。羊肯定進去過,地面上的羊糞豆豆可以做證。

堡子最高處是一個平臺,上面有幾棵小杏樹,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人所植,看起來飽經風霜,備受煎熬,像一個個小老頭兒。站在平臺邊上,向馬壕處張望,一種感覺油然而生:堡子使馬壕顯得更深,馬壕使堡子顯得更高。所謂形勢,不過就是在某種特定情景下的某種感覺而已。

這條馬壕和這座堡子,一定是我們那里最有故事的地方。故事沒有人講,慢慢地也就沒故事了。十幾年前修路,推土機推掉了那條蓋塄,挖掘機挖掉了大半個堡子。我回到老家,村子里就有人問我,你家撿到了多少寶貝。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來,為什么沒在推土機和挖掘機作業的時候,去現場轉一轉,看一看呢。村子里的人都把這里當成了一種文化遺存。

大河對面,也有一片凹槽形的地塊。北頭是開放的,南頭也是開放的,有二十步寬,二百步長,我們也管它叫馬壕。為了和其他馬壕在定義上不產生沖突,我想這條馬壕的北頭,從前一定是封閉的,而且也有過一座山。

現在,那座山只剩下一個像堡子一樣突起的高臺。高臺是自然形成的,上面沒有任何人為的痕跡。最高處也有幾棵小杏樹,半死不活的,但確實活著,與河這邊的堡子隔河呼應。土臺外面有一條小路,和馬壕一樣長,通向下游的另一個村子。路上面是四五丈高的土崖,路下面是四五丈高的石崖。小路彎彎曲曲、歪歪扭扭,想必是羊和放羊的人踩出來的。后來,就成了一條捷徑。寒冬臘月,天麻麻黑了,我背著一大捆子蒿子也能走得過來。春耕的時候,再怎么疲乏的老牛,也能邁著八字步優哉游哉地從此經過。

這條馬壕是有弧度的??s小縮小再縮小,像極了一個用老白楊樹身子挖制的馬槽。突然想起來,馬壕之所以叫馬壕,是因為它們像馬槽嗎?我們那里是純純的山區,是純純的農村,驢最多,其次是牛,馬很少。既然驢最多,馬槽與驢槽又沒有本質上的差別,為什么不叫它驢壕呢?好多東西,人們都那么說,就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了。實際上,馬壕為什么叫馬壕,就是個問題。

不一樣的兩條馬壕彼此呼應,一真一假兩座堡子隔河相望,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呢?有一次,我去大河里飲牲口,剛到河谷,突然狂風大作,黃土遮天蔽日,一陣又一陣無法描述的吼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十分恐怖。現在,我好像有點明白了,這種吼聲一定與兩條馬壕和兩座堡子所營造的形勢有關。驢也吼,牛也吼,但無論如何也吼不出這種聲音,那就算是馬在吼吧??傊?,我已經接受馬壕這個名字了。世上的許多東西,都是沒有理由的,或者,它們有它們的理由,只是我們看不懂而已。

從土地的角度上說,馬壕和山頭上那些地塊相比,絕對算得上肥沃。那一年分地時,河這邊馬壕的陰面分給了我家,河那邊馬壕的陰面和陽面都分給了我家。兩條馬壕都曾經是苜蓿地,陰面的苜??偸潜汝柮娴能俎iL得好。后來,苜蓿地翻了,又連續多年種麥子,陰面的麥子總是比陽面的麥子長得好。河這邊這條馬壕的一邊,不是還有條馬壕嗎,原來特別特別地陡,但苜蓿長得特別特別好。后來,苜蓿地也翻了,種上了麥子,麥子也長得特別特別好。種苜蓿的時候,馬壕就是草地,種麥子的時候,馬壕就是良田。苜蓿是牲口的青草,嫰苜蓿我們可以當野菜吃;麥子是我們的口糧,麥草是牲口過冬的干草。

馬壕底原來都是弧形的,最低處常常是一條水路。馬壕一定是水沖出來的,跟拐溝一樣。后來,大多數馬壕都推成了平地,一點也不像馬壕了。水路也改了,再也沒有水從馬壕口流到拐溝里了。

我更加相信,馬壕永遠也變不成拐溝的。

院 子

我家的院子,原來是沒有圍墻的。坐在窯洞門口,院子里的一切盡收眼底。站在院邊上,稍作環顧即有放眼世界的感覺。

村子里的人家都差不多。院子是半包圍狀的,像一個巨大的懷抱。

院子的一側,準確地說,應該叫院子的外面,一定有一個豬圈,里面當然有豬在哼哼。對相當一部分城里人來說,豬肉吃過不少,豬的哼哼聲未必聽過。豬圈不遠處,一定有一個專門喂豬的石槽。中午、晚上主人吃飯的時候,也就是喂豬的時候。喂豬之前,先要給豬放放風。豬食和好以后,用和豬食的小木板在石槽上敲兩下,豬就會飛奔而至。豬埋頭吞食的樣子雖然不夠文明,但常常能提振人的食欲。

院子的另一側,一定有一個雞圈。雞不像豬,早上起來就得放出來,讓它們去院子周圍覓野食。幾年前,城里突然流行吃一種“溜達雞”。溜達之于人,就是散步的意思。雞不知道鍛煉身體,只是漫無目標地覓食。農村哪一只雞不是溜達大的,母雞溜達時甚至會把蛋下在野外。雞也不是死腦筋,到喂豬、喂狗的時候,它們也會溜達回來爭食。雞腸小肚嗎,這里蹭一點,那里蹭一點就夠了。雞吃飽了,不會回到窩里,就團在院邊的柴垛旁邊,肚皮與地面貼得緊緊的,似睡非睡的樣子,感覺很滿足。

院邊的某棵樹下,一定有一個狗棚。一般情況下,狗在白天是自由的,到了晚上,才會被拴在那棵樹上。農村的狗是有分寸感的,它們會維護主人的尊嚴,和主人的關系再好也不會跳到炕上,更不會主動鉆進主人的懷里。這和城里的寵物狗完全不一樣,它們敢上頭。主人出門了,它們照樣會守在院邊看門,除非特意叫上它。主人回來了,它們遠遠地就會跑去迎接。來熟人了,它們會輕輕地汪汪幾聲,提醒主人有客人駕到;生人來了,它們會用另一種聲調汪汪幾聲,示意主人提高警惕。

貓在院子里活動的時候,常常會制造一些緊張局面。和狗相遇時,它會弓起身子作戰斗狀,并發出要拼命的那種聲音,但在狗眼里,這只是虛張聲勢而已;和雞相遇時,它們會伏下身子做偷襲狀,在光天化日之下,這種舉動可能讓雞也覺得可笑。

院邊那些或高或低的樹,事實上已成為院子的一部分。它們不是什么觀賞植物,也不成列成行。長在院邊的樹和長在山里的樹有著明顯的區別,它們會通過各種各樣的信息提醒人們,那里有一戶人家,甚至會暗示那是怎樣的一戶人家。

槐樹是家家戶戶都有的。“槐”字中有個“鬼”字,有無聊的拆字先生說過,它不宜種在院子前面,但村子里沒有人愿意相信。鬼都在人心里,哪會鉆進樹里面呢。

最初的那一棵棗樹可能是有意種的,但當初的一棵棗樹到后來的一片棗樹林,可能是主人沒有想到的。它們想長成什么樣子就長成什么樣子吧,它們能結幾顆棗就結幾顆棗吧。它們不是野生的,但完全像是野生的;它們自由生長的樣子,說明院邊適合它們自由生長。

杏樹是最常見的樹,幾乎漫山遍野,但仍然會被種在院邊。沒有人把它們當果樹看待,也沒有人當作果樹去修剪。春天來了,院邊的杏花總是先一步綻放,然后才引開了漫山遍野的杏花。麥子成熟的時候,杏子也成熟了;掛滿枝頭的杏子,黃中帶紅,紅中帶黃,和麥子一起,營造出一種豐收的景象。

院子的前面,也是半包圍狀,是被樹包圍起來的?;睒?、棗樹、杏樹,還有桃樹、李子樹、楊樹,還有椿樹、松樹、紅柳樹。院子周圍,樹的數量多少,能說明一些問題;樹的品種多少,也能說明一些問題。

有了這許多的樹,也就有了那許多的鳥。不論春夏秋冬,麻雀都是起得最早的。它們的窩就在莊院的崖面子上,或者莊院附近的高坎上。麻雀是麻的,天麻麻亮的時候,麻雀就出窩了。出窩以后,不會馬上飛走,這個嘰嘰幾聲,那個喳喳幾聲,然后聚集在院邊最大的那棵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好像在討論什么大事情。大雪封山以后,樹上的麻雀要比平時多出好幾倍,它們等著主人掃開院子里的雪,等著主人喂雞、喂豬、喂狗。它們總能等得到,也總能得到它們想得到的。麻雀是麻的,沒有鮮艷的羽毛,但體態輕盈,喜歡蹦蹦跳跳,看起來非常健康,好像它們的生活里充滿著陽光。

喜鵲總是在最高的樹上造窩,又老又高的樹是喜鵲的首選。院邊的大樹上如果有喜鵲開始造窩,會被理解為天時地利或家道興旺;院邊的大樹上如果沒有喜鵲窩,卻有喜鵲在枝頭屁股一撅一撅地叫,會被認為是喜事臨門或貴客駕到。在農村人的心目中,喜鵲就是報喜鳥。我小時候甚至認為,喜鵲只會在人們心情郁悶的時候出現。

另一種常見的鳥就是烏鴉。烏鴉的窩不在崖面子上,不在院邊的樹上,也不在院子附近。它們要么在大晌午的時候出現,要么就是在天麻麻黑的時候出現;它們好像是有組織的,或三五十個盤桓于院子上空,或三五個穿梭于院邊樹木之間。它們的叫聲不大好聽,但也難得聽到;它們輕易不會來,它們也知道人們不歡迎它們。

院子接地氣,也接天氣。我喜歡坐在院子里。一個人的時候,兩個人的時候,七八個人的時候,都喜歡坐在院子里。我設想別人也喜歡坐在院子里。冬天的時候,坐在院子的陽面曬太陽。夏天的時候,坐在院子的陰面乘涼。下雪的時候,支一頂遮陽傘,坐在院子里聽雪的聲音。你要能靜下來,真的能聽到雪的聲音。下雨的時候,支一頂遮陽傘,坐在院子里看雨的樣子。你心里沒啥事,雨的樣子也很好看。

每次回老家過年,我都會用大樹根在院子里架起一堆火,夜以繼日地燒著。夜深人靜時,坐在火堆旁,燒幾個洋芋,烤一壺老茶,抿著小酒,里里外外都熱乎乎的。在城里,我一個人從來不喝酒,坐在農村院子里,我一個人甚至能把自己灌醉。醉了,也不難受?;位斡朴七M到窯洞,倒頭睡在熱炕上,一覺就到了大天明。能睡一個好覺,對很多城里人來說都是奢望呢。

現在,我家有了院墻,村子里家家戶戶都有了院墻。這并不影響什么,曾經能看到的,現在仍然能看到;曾經能聽到的,現在仍然能聽到;曾經能想到的,現在仍然能想到。不同的是,當小鳥站在院子的圍墻上歡蹦亂跳,當成雙成隊的蝴蝶在院子里翩翩起舞,當五顏六色的樹葉隨風而降,你甚至會覺得它們來自另一個世界。

沒有圍墻的院子是一個大世界,有了圍墻的院子是一個小世界。小世界離大世界并不遠,跨過一道門就到了。

窯 洞

幾十年前的一個冬天,大河水干了,我到四五里以外的柳樹拐溝去馱水。途中,要經過一個叫作前梁的小地方。梁是一種山,因為像脊梁一樣細而長,所以叫作梁;前梁不是一整條梁,因為地處一道叫作驢尾巴梁的梁梢,所以叫作前梁。前梁的最高處,大致是坐西朝東,有一處廢棄的莊子,幾孔破敗的窯洞,很是荒涼,甚至陰森。所有的舊莊子都是這樣,住著人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有一種溫暖;不住人的時候,似乎就有了某種不祥。農村人講風水,其實人才是最大的風水。

就是這一次,我意外地聽人說,那幾孔窯洞曾經就是我們家。我冥思苦想,搜索不到任何確切的記憶。

但我記得修新莊子的事。新莊子一共有四孔窯洞,正面三孔,北側面一孔。中間那孔窯洞最大,是村子里少有的大窯。但剛挖好不久,就在一天夜里突然塌了。不是塌下來一塊,也不是塌下來一大塊,窯洞的前半截一下子塌穿了頂。新莊的土質屬于膠泥,堅硬而有韌性,用镢頭挖不動,只能用洋鎬一點一點往下鏨。幾十年之后,沒有抹泥的窯掌還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洋鎬印子。但它為什么會塌呢,為什么會塌成這樣呢?

很久以前,這里就曾住過人家。新修的窯洞上面,正好是從前的窯洞。據說,塌下來的土方里面,有很多墻體碎塊和被煙熏黑的泥皮。幾年前,崖面子還沒有用磚裱的時候,上面還有一處質地和顏色不一樣的地方,看起來像一個塞滿了草木灰的洞穴。我們住進去多年以后的一個秋天,因為一連下了好幾天雨,院子非常松軟,有一天馱水回來,驢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突然踩下去一個大坑。填坑時發現,下面就是一個窯洞。崖面子上的老窯洞和院子下面的老窯洞,是不是同一個時期的窯洞呢,我們不得而知,但老人們都愿意往好處想,一致認為這里確實是一個適合安家的地方,同時也認為從前的陰陽和當時的陰陽有著同樣的好眼光。

那個時候,大多數家庭連個架子車都沒有,最好的運土工具是土車,一種全身都是木頭做的獨輪車。修一處莊子有多難啊,挖一個窯洞有多難?。倓偼诤玫母G洞塌了,那是多大的事故??!父親也許哭了,但一定沒有一蹶不振。他可能是這樣想的,窯塌了,又不是天塌了;就是天塌了,也要把它撐起來。他沒有退路,那只塌了的窯洞必須箍起來。

和挖窯相比,箍窯是一項既需要苦力也需要技術的艱巨工程。先得用半濕的黏土打許多許多墼子,等墼子完全干了以后再用它砌出拱形的窯頂,最后再用半濕的黏土將崖背夯筑起來。我不知道父親請的土匠是誰,但我們一定是全家總動員。我隱隱約約記得,我曾經往箍窯的工地送過晌午飯;我也隱隱約約記得,我就是從前梁上那個破敗的院子里出發的。

也許,送飯的事是我夢見的吧。即使是夢見的,我也相信是情景再現。前梁距新莊大概三四里路,一小段又窄又陡的坡道,一大段拐來拐去的山灣。那個時候,我可能四五歲,也可能五六歲,可能上學了,也可能只是預備生。在農村,這么大的孩子,走這點路,干這點活,完全不成問題。送飯也可能不是我一個人,或許是母親先做好了飯和我一起去送的。

到了夯筑窯頂階段,需要大量草繩,用以捆綁和固定擋土的椽子。我還記得,在崖背上,我和大人們一起用金針葉子擰草繩的情形。搬進新莊幾十年以后,崖面子上那些草繩頭子還一直裸露著,親戚鄰居們每每看見,都會說起箍這只窯洞時的不易,也會說起過父母修這處莊子時的艱難。

我不知道我家是什么時候從爺爺家里分出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分出來就住進了前梁上那個舊莊子;我不知道那個舊莊子是誰家遺棄的還是父母臨時修的,也不記得我家是什么時候從哪個舊莊子搬進這個新莊子的。

中間這只最大的窯洞,我們叫“窯里”,相當于城市住房的主臥;做飯的那只窯洞,我們叫“家里”,相當于城市住房的廚房;另一只窯洞,我們叫“邊窯”,相當于城市住房的次臥。側面的一只窯洞,我們叫“衺窯”。衺,是橫著的意思,其他窯洞都是縱著的,只有這一只是橫著的?!案G里”地位最高;“家里”和“邊窯”地位次之,而且可以互換。

“衺窯”地位最低,但可以扮演許多角色。我家的那只“衺窯”,曾經喂過我家的那頭驢和那頭牛。當初很淺,因為墊圈時一直從窯掌取土,后來就非常深了。再后來,磨子就搬進去了,牲口窯和磨窯合而為一。磨面的時候,麥子的清香味和牛糞驢糞的臊臭味摻和在一起,甚至還讓人覺得有一種天然的諧調。推磨的時候,我經常跟在驢屁股后面吆驢,從來沒有因此惡心過。吃麥面饃饃、麥面片片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聯想到當初推磨時那種奇特的味道。

再后來,就剩下了磨子。我結婚的時候,它又成了婚窯。磨窯和婚窯合而為一。只是磨子被隔在了一道墻之后。再后來,磨子搬出去了,我也搬走了。一切無用的東西,對農村人來說都是有用的;這些無用又有用的東西,就放在這個“衺窯”里。有一次回去,我從“衺窯”里還找到了我上中學時買的幾本書。四十年前的某些情景,也因此在眼前出現。

都說窯洞冬暖夏涼,其實只說對了一半。夏天確實涼,但冬天確實算不上暖。如果窯洞里不住人,三九天的窯洞,差不多就是個冰窟窿。即使在夏天,住人的窯洞仍然要天天燒炕。天天燒炕,就得天天有燒炕的柴火。各種秸稈、各種蒿子,牛糞、驢糞,草葉、樹葉以及河里發大水后留在泥灘上的浪沫,對于住窯洞的人家來說,都是寶貝。我家院外就有一個專門煨頭窯窯,里面裝滿各種各樣細碎的柴火。

在窯洞里睡覺,頭是朝外的,腳是向著窯幫子的。這和城里人睡的床完全不一樣。寒冬臘月,炕熱得能把屁股燙出泡,從門縫里鉆進來的冷風仍然會凍頭。好多大人會戴著瓜皮帽子睡覺,好多孩子也因此養成了包著頭睡覺的壞習慣。每到冬天,炕剛燒了就要“捂炕”,就是把被子平鋪在炕上,為的是睡覺時能有一個熱乎乎的被窩;早上起床時,熱炕成了涼炕,衣服也冰透了,大人們有時會點一把火把棉衣里面烤熱才喊孩子們起床。

炕緊靠著門,也緊靠著窗子,是窯洞里最敞亮的地方;炕比板凳高一截,也比靠背椅高一截,是窯洞里最“高貴”的地方。親戚來了,一聲“炕上坐”,是最起碼的禮節;有時你坐在炕沿上都不行,非得要你脫了鞋坐在炕上不可。請客人吃飯,炕桌子一搭起來,意義就不一般了;你如果被安排坐在炕上那一桌,你就一定是最重要的客人。

每年臘月二十三打掃衛生時,主要有三項工作:一是掃窯,就是掃掉窯洞上面的浮塵和灰絮。二是挖炕,就是清理一年來炕洞里積累起來的草木灰。最重要的,就是糊炕窯。我上初中的時候,就學會了這門手藝,我知道怎樣打糨子,知道怎樣才能把炕窯糊得展展拓拓,知道怎樣排列舊課本、舊報紙、紙煙盒等各種不同的紙張才能使炕窯顯得更整潔更美觀,后來甚至還學會了用彩紙剪一些簡單圖案對新糊的炕窯進行裝飾美化。新裱糊的炕窯,能讓整個窯洞氣象一新。

幾十年過去了,農村很多家庭都蓋起了瓦房。但窯洞仍然在,瓦房都蓋在院子的兩側,充當莊幫子的角色。家里輩分最高的人仍然住在中間的那一只窯洞里面,“窯里”仍然有著不容挑戰的地位。

在農村人的心目中,裝滿糧食的囤子,只有放在某一只窯洞的窯掌里,似乎才能讓人心里踏實。下地歸來,只有將擦得干干凈凈的镢頭、鐵锨、鋤頭立在某一只窯洞兩側,好像才是最恰當的。而縷縷輕煙,也只有從一只只窯洞的煙囪里升起,好像才算是人間煙火……

責任編輯 晨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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