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草木

莫渡，原名辛海平，1983年生于甘肅天水。有詩歌在《詩刊》《飛天》《漢詩》《野草》等刊物發(fā)表。

野 火

最初的火苗

由一個點

延長成一條線

當(dāng)我點燃果園邊的枯草

夏日的墨綠變成橘紅

火苗搖曳

茂盛依然

火焰漸漸遠(yuǎn)去

暖意跟著消散

仿佛心愛的人收回?fù)肀?/p>

火苗撕扯枯草

但它們不是干柴烈火

只隨意燃燒

沒有目的

就像這火焰之上沒有濃煙

所以整個山崗

沒人注意到這叢火焰

直到它

悄然熄滅

留下一道彎曲的灰燼

越看越像

阿蓮新繡的流星眉

警 示

我無法阻止

一頭野豬進(jìn)入我的果園

一群商販或者一只蜜蜂

更無法阻止

一場暴雨突然光臨

我無法拒絕那鄙夷的目光

打量我的果園

就像我不能遮擋陽光照射每一個蘋果

我的果園向陽通風(fēng)

但風(fēng)聲中

總有關(guān)于蘋果的流言蜚語

我不愿

我的孩子在果樹下成為又一個果農(nóng)

我不想讓他們知道

果園里的一切

哪怕一棵蘋果樹的死活

為此，我拼出一塊巨大的木板

并寫上

禁止入內(nèi)

受 粉

我給紅蘋果園里栽了一棵青蘋果

我把青蘋果栽在陽坡

這是別人早些年就拋棄了的品種

我咬了一口青蘋果

又酸又澀

我的味覺被徹底破壞了

嘴里

仿佛嚼著一塊胰子

我等不了其他蘋果成熟

把舌頭伸進(jìn)蜂巢

一只蛹

在夢里給我放電

我說不出那種感覺

用一棵蘋果樹的失敗

成全整座果園的感覺

坑

我希望一場雪

盡快下過來

最好先抹掉我留在果園的腳印

或者

它只下在

我已回填的坑上

因為我無法用挖出的土

填平我挖出的坑

除了挖坑耗去的時間

這個坑并沒有埋下任何東西

現(xiàn)在它卻低于地面

十公分

就像一處潰瘍

暴露在兩棵樹中間

我只能等著

一些雪敷在上面

泥 沼

這堆被遺棄的蘋果

已經(jīng)完全腐壞

變質(zhì)

曾經(jīng)的渾圓光亮

不復(fù)存在

除了這還未散盡的

腐壞的氣味

水分流失致使果皮褶皺

蘋果與蘋果

彼此粘連、浸入

最終形成完整的結(jié)塊

鋪在樹下

仿佛一床褪色的棉被

被隨意掀起

歡愉無從想象

而結(jié)局

定是人各一方

當(dāng)我無意踏入其中

這腐爛的蘋果

如同泥沼

瞬間吞噬了我的雙腳

瓢 蟲

在我億萬片搖曳的樹葉中

一只瓢蟲

安靜地趴在

其中一片枯葉上

我以為它在裝死

拾起后才發(fā)現(xiàn)

它已經(jīng)死透

纖細(xì)的腳爪心臟的粉末

隨即飄散

兩半空殼在我手掌

組成一個小小的星球

依然存有少許光芒

只是這只瓢蟲

不再繞著我的果園運轉(zhuǎn)

彈指之間

它無聲隕落

與此同時

我成了這蘋果星系中

最黯淡的一顆

秋雨初歇

你通過一雙鞋想象一段路

說要把它寫下來

放在花園邊上的我的鞋

磨損的橡膠底

沾滿黃泥

黃泥中混合著青草和樹葉

出太陽的午后

我們圍坐在院子里閑聊

孩子們在門外搭建著一座微型拱橋

安靜的是我的鞋

一天前

我從果園出來

每走一步

鞋底的斷裂處就一張一合地

啃食一段陡坡

我們用語言消除了隔閡

我的鞋

在秋天的陽光下

無法消化

一塊路的表皮

從梯子上跌下來這一天

晴

一只鼴鼠

慌張地丟下嘴邊的草根

逃回了巢穴

那草根的味道我熟悉

有一點辣

從梯子上跌下來的這一天

我四十一歲

身邊這棵蘋果樹

正在長第十六圈年輪和我兒子同齡

他有很多朋友

和一個氣餒的敵人

在梯子和樹之間

莫以名狀的

是我

是舍去一根枝條

保全我一根肋骨的樹

是烈日當(dāng)空的

晴

在兩棵幼樹中間

在兩棵幼樹中間

我無法對它們完成一次授粉

盡管我也曾肆意綻放

小樹初現(xiàn)花蕾

不出意外的話

我可以等到它們各自結(jié)果

不出意外的話

我垂老的那一天它們正值壯年

正午的果園

我們并排站著

一只飛蠅不休地攻擊我的眼窩

我揮手驅(qū)趕

兩棵樹揮動全身葉片

試圖起飛

凝 望

樹長在崖邊

因此，要抵達(dá)它

必須踏上這條絕路

陽光曾像毒婦

揪著它的長發(fā)

直到云雨的巨傘撐開

說不清它

更愛輕風(fēng)細(xì)雨還是這毒辣太陽

但它已經(jīng)如此粗壯了

粗壯得

有點危險了

猜測是徒勞的

于是心也跟著長出一圈圈年輪

就像病痛與狂喜不斷疊加

互相包裹

就像不得已的割舍

癡迷與發(fā)呆

病時生不如死

狂喜時又得意忘形

癡迷是一場風(fēng)抱著樹不停搖動

發(fā)呆是風(fēng)

自心的孤堡向外吹送

樹在遠(yuǎn)遠(yuǎn)的崖邊

在持久的對抗中一動不動

要去樹下

必須踏上這條絕路

活在樹上

總有一段時間

我要在樹上度過

去年的這個時候

我也不止一次攀上這棵樹

在同一樹杈

相同的樹葉拂過我的臉頰

但我無心留意

葉片上神跡般的脈絡(luò)

就像我從沒在

布滿血絲的眼球上讀懂生活的本相

而上個月

這整樹的葉片還在樹干里

在堅硬的木質(zhì)中以水的形態(tài)游走

現(xiàn)在它們卻已經(jīng)照到了這初夏的陽光

并擁有鋸齒一樣完美的輪廓

我盡量將臉往樹陰中躲藏

讓新生的葉片

為我遮住部分陽光

往往在這個時候

稚嫩的樹葉

便在一張存在了三十八年的臉上

來回劃割

漫長的雨季

幸好我擁有這頭頂?shù)臄?shù)片老瓦

不然，我也將和

瓦片一樣泛綠

像雨中的樹一樣長出一堆堆蘑菇

我在等一條土路干燥起來

而那條路

正在被雨水占領(lǐng)

溪流匯聚在路上

刷新這唯一的車轍和凌亂的足印

然后在轉(zhuǎn)彎處

沖出去找另一條路

雨水讓天地間植物煥然一新

也讓動物們紛紛垂老

像沉重潮濕的屋頂

擁有滄桑的弧線

洗把臉走出院子

雨霧在遠(yuǎn)處

試圖扶起那棵跪在雨中的向日葵

在霧中

一片霧

從蘋果樹下緩緩升起

果園變暗

我在樹下抽煙

煙絲和霧

同時向天上飄

我面前有一架鐵梯子

但我不想再爬高

三條腿的梯子

比我更虛弱

當(dāng)我站在頂端

手伸向高處的蘋果

我明顯能感覺鐵梯在顫抖

現(xiàn)在，我坐在潮濕的地上

看著鐵梯

它又恢復(fù)了之前的鎮(zhèn)定

上午10點39分

升起的霧開始往下沉

落在果園的時候

變成雨點

梯子想跑

但我不起身，它就不敢動

落 霜

夜里落了一層霜

人們醒來時

它已消散

降溫的消息其實早就傳開了

但沒人會眼睜睜守候霜凍的來臨

只憂心地

熄了燈

寒霜的確來過

像一群野獸圍聚在村子四周

太陽升起之前

從一朵朵花蕊上悄然撤退

早起的人也沒看見

這場霜凍

就像這里的人們不曾看見過愛情

這堆干柴

我曾精心修剪過的蘋果樹

變成了干柴

此刻，它們就碼在地埂邊

如同半截殘壁

那黑色的枝條

曾蓄積了無窮的力量

向天空生長

我跪在樹下用繩子把它們拴住

試圖讓它們

長成希望中的樣子

它們有自我治愈的能力

三年就能長好

一個疤

可現(xiàn)在不行了

它們躺在

初春溫柔的陽光下

渾身滿是

英明或愚蠢的疤痕

這些疤

有的已經(jīng)痊愈

有的還沒來得及生長

一個詞

我把一個詞釘在樹上

后來我差點忘了

在某棵樹上

還釘著一個詞

我跑去看

這個詞

有幾個部首動了一下

但那棵樹

已經(jīng)不在那里

杏與藍(lán)莓

我嫁接在杏樹上的藍(lán)莓

沒有一支成活

開春時纏在樹上的地膜仿佛繃帶

解與不解

已無關(guān)緊要

我知道

那八支藍(lán)莓接穗不可能再發(fā)芽了

這不怨我

也不怪杏樹蒼老

站在這棵一息尚存的樹前

我又想起那場冰雹

想了想一壇

并不存在的藍(lán)莓酒

此刻，夕陽在云邊停留

像是給誓死守望者

授予的胸章

我并沒有認(rèn)真生活

暮色中的果園

樹葉紛紛落下

來年的新芽

在枝系中竭力尋找可以開花的那個點

并為此蓄積力量

一棵果樹

放棄正在升起的繁星

土凍之夜

它把自己活成一個

樹樁

我并沒有認(rèn)真生活

像一棵果樹

嫁接失敗

無果終老

它身體里藏有一把刀鋸

從內(nèi)向外默默鋸著

我沒有

認(rèn)真地生活

將耳朵貼在冰涼的樹干上

聽

鋸齒在它內(nèi)部

霍霍推送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