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領

謝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愛別離》《留仙記》，小說集《想像中的風景》《有青草環抱的房間》《沙城之戀》《楊花飛》等。現居貴陽。

事情是從1965年冬天的那個傳說開始的，當時徐為鳳他們這一屆航校的畢業班正在118廠實習，就聽到118廠要搬到貴州的消息。貴州在哪里？據說很遠，一路向西，坐火車快車都要一天兩夜，慢車那就奔三天去了！嚇——他們這個班據說要一鍋端，全部都要到118的，那他們也要跟著去貴州？

答案是肯定的！

當時念航校是徐為鳳的爸爸幫她選的。那時候已經有一種說法，只要航校畢業都會分到118，問題是當時并沒有118遷貴州的說法，是后來才有的——徐為鳳感覺自己上當了，被騙了，要怪就怪她爸爸，嫌女兒嫁人不夠風光，非要念個書出來——好啦，相當于把她徹底掃地出門，但一個上海人怎么能離開上海？那些鄉下地方怎么待？有電影院、大世界、國際飯店？她想起大世界的哈哈鏡，有一塊能把人臉拉得老長，應該就是她現在的樣子！

當然，也有人說并不是所有人都去貴州，也有例外。有后門的，還有那幾個專打小報告的學生干部——徐為鳳不用問，這里面肯定沒有她，但她想爭取一下，名額據說是學校老早定好的，所以她決定馬上去學校爭取一下！

徐為鳳下了54路車，這里到學校還有兩里路，她看看周圍沒有熟人，只好一個人走過去。走著走著，忽然感覺后面有人，是輛腳踏車，返身還沒看清，車子已經急剎在她面前：來人左腳蹬著踏板，右腳抻直點地——正是她的體育老師陳寧。陳寧穿著一身藍色的運動服，扭著脖子問她去哪兒，又說你們不是去118實習了，怎么跑回來了？

我們要去貴州啦！徐為鳳就像看到親人，開始放聲大哭。

哪能，哪能？徐為鳳的哭來得突然，把陳寧嚇了一跳，忙四下看看，怕遇到熟人說不清，好在都是不相干的路人。

徐為鳳把她知道的都說了一遍，又說不是所有的人都去，所以她想到班主任李老師那里爭取一下！

都放寒假了，李老師回寧波老家了。

那我找校長、教導主任……

于是陳寧把徐為鳳載到學校，才知除了門衛，其他人都不在。徐為鳳又哭，陳寧只好繼續安慰，后來又到體育教研組喝水。陳寧安慰徐為鳳，朝前看，往寬處想，隨手就拍了拍徐為鳳的肩膀，誰料下一步，他就被徐為鳳一把攔腰抱住了，陳寧馬上舉起手，滿鼻子都是徐為鳳頭發里的汗腥味，有點像植物，他打了個激靈，下體馬上起來了……

他們一共做了兩次，一次靠著跳馬，一次在體操棕墊上。陳寧解釋，第一次他用了套子，但他只有一只，所以第二次他最后拔出來的，只是不夠快……

徐為鳳懷孕了。春節后開始有反應，飯前吐了一次，她媽媽以為她感冒了，之后又吐，才反應出了事情。

開始以為是同學，畢竟是住校，平時都有教誨，在外面不搭理陌生人，不要相信男人。沒想到會是老師，體育老師！

徐為鳳的爸爸是街道干部，第一個反應就去找陳寧，讓這個赤佬承擔享樂的后果！誰知陳寧比他想象的難纏，第一句話就說是徐為鳳勾引他的，徐為鳳不想去貴州，他只是安慰一下她，卻被她騙上了床，她應該是想用這個方法留滬……

你是成年人，又是老師，這樣做讓她以后怎么做人？

那不管，當時只是看她太難過，想安慰下，誰能保證小孩就是他的？而且他不怕他們家來找學校，他到時就反告他們家設計圈套陷害他……

徐爸知道遇到癟三了，丟了一句狠話“你會后悔的！”離開了。

告單位肯定不能考慮，徐爸知道這樣一來，包括他在內家里所有人都沒法抬頭做人，現實一點的選擇可能還是他老婆晚上的枕頭風：不行的話，要不就在118廠找個小囝，早點結婚，然后再一起上貴州！

這一步肯定是萬不得已才做，但問題是有沒有這么現成的人，單身，老實，還能不計較。所以，雖說是萬不得已，但這種機會也是和在外灘上找根針的難度差不多。

徐爸還是想試一下，于是找了個可靠的人，到118廠去打聽。

也該他們徐家走運，一個叫高朝權的男人，終于在幾天后浮出水面，介紹人領到家里來，看起來還算老實，就是個頭比女兒矮。一問比女兒還高些，但女人顯高，和他在一起，徐為鳳穿高跟鞋的機會就少了。徐爸徐媽細細地盤問，雖然前面已經聽介紹人說過，高朝權是江北人，以前跟著爺叔來上海討生活，在一次招工中被選進廠，當鍛工。父母雙亡，鄉下有個姐姐已經嫁人，和爺叔家也不大走動，只是每年過年時去看看……

兩個當事人見了面。其實，他們應該見過，但高朝權記得徐為鳳的可能性更大，畢竟是航校的女學生來實習，高朝權曾遠遠地見過徐為鳳一面，她就立馬從一眾同學中跳脫出來——沒想到是這個人！所以第一次見面，對上名字，還是有驚喜。

懷孕的事自然瞞住了，只說徐為鳳馬上要分到外地想找個本地的老實人。介紹人又強調一次，搖頭不算點頭算，高朝權趕緊點頭，一氣點了七八下，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情，他阿姨有次諷刺他這輩子都找不到女人的，除非缺了只眼睛或者有六根手指。

徐為鳳對高朝權自然不滿意，一個鍛工，根本沒什么前途。她以前也沒注意過，大概看一眼轉身就忘了，人長得黑不說，個子矮，還有點丑，尤其鼻梁是塌的，還不如弄堂口三樓的那個跛子。徐為鳳自己是想選那個跛子的：一個媽，姐姐嫁了人，關系也不復雜。問題是徐爸徐媽不這么看，先不說腿腳，就是不足月生下小孩，周圍鄰居眼里也是笑話——最好還是高朝權，跟他辦了婚禮，一起去貴州……

結果比他們想象的更好，正好婦聯搞婚事新辦，辦了場集體婚禮，高朝權就和徐為鳳報了名。在一個電影院舉行的婚禮，結婚的有十幾對和他們一樣的青年男女，站在舞臺上領完證后陸續被家人接走。高朝權的爺叔來了，兩家人又就近找了家飯店吃了頓飯，算是吃了喜酒。

他們當時的婚房就在118廠，廠里照顧他們，收拾了間配電室讓他們暫住。他們結婚后不久，118廠就開始遷移，并不是全部，而是一分為二——高朝權、徐為鳳就在其中。只是徐為鳳已經有身孕，廠里準許她在小孩出生后再歸隊，這樣徐為鳳生了小孩后，又在上海拖了近半年，才在廠里準備除名的電報催促中上了前往貴州的火車。

那天徐為鳳抱著兒子高愛國，大包小包，費盡千辛萬苦才和高朝權擠上綠皮火車，他們那節車廂有一半是外出的學生，要么唱歌，要么喊口號，她好像從來沒有和這么多人擠在一起。車廂里的汗酸味、腳臭味讓她不停地干嘔，還好她喂奶時，同事的家屬用衣服給她擋著。最后一天上廁所，根本擠不進去，結果徐為鳳只能尿在褲襠里……這是人過的？已經哭不出來了，后面的車程徐為鳳一直在罵高朝權、體育老師，還有她抱著的兒子，她這么倒霉，他們都是有份的！后來又覺得和兒子無關，但細想還是有關，總是因為去貴州，他才跑出來了！

他們到貴陽火車站時快天黑了，一輛大卡車停在廣場上等著把所有的人和行李裝上去，聽說還有個把小時路，新廠址并不在城里，而是郊區一個叫大凹的地方。

徐為鳳坐在卡車正中地板上，懷里抱著孩子。旁邊不是人就是東西，在顛簸中她好幾次要睡過去，但總有更大的顛簸把她喚醒。最后她記得心臟忽然一揪，一種坐梭梭板那種失重感涌了上來，原來車子剛上了個大坡，之后再猛地下坡！之后車子就嘎地一聲停在坡底，不再動彈了。

下了車，徐為鳳看到面前有一大攤水，后來知道那是農民的稻田和魚塘，再過去幾只狗狂叫的地方叫大凹生產隊，再過去那幾幢樓就是廠房，過一個鐵路道班就是家屬區，這幾個地方加在一起叫大凹。

徐為鳳一共生了三個兒子。老大高愛國，老二高愛民，老三高愛黨，因為有人某一天把他們家三個兒子的名字串起念，徐為鳳嚇得要死，第二天就讓高朝權去派出所給老三名字改成愛林。老大明顯不是高朝權的種，眼睛亮晶晶的，細長的桃花眼，鼻子直挺，一看，徐為鳳自己也會想起那個叫陳寧的體育老師。關于這件事，他們一直沒說破，高朝權一直把愛國當親兒子養，但老大心眼細，一般都離他遠遠的；老二、老三顯然就是高朝權的了，兩個都隨他的塌鼻子。老二頭還出奇地大，再加上有點憨氣，因此從小就有一個“大頭娃娃”的綽號。老三則終于把他們兩人的特點各取一些，腦子也在老大、老二中間，不聰明，卻也不笨。

隨著幾個小孩的到來，徐為鳳覺得日子一天比一天緊巴，她和高朝權就那點死工資，常常還沒到發薪水，荷包里就只剩幾張毛票了。從前，徐為鳳是排斥廠里食堂的，覺得大鍋飯什么都不好吃，而自己來興致做兩個上海小菜，比如牛腩蘿卜煲或者紅燒肉，哪次不是歡天喜地像過節。但這些菜都要憑票，有時憑票也買不到，最關鍵還是鈔票少，所以徐為鳳給娘家寫信時沒少哭窮。開初她爹媽還痛惜她，給她寄個一二十，后來干脆寄上海小吃，城隍廟的五香胡豆、大白兔奶糖，還有泡泡糖，這些大人小孩都喜歡的。有一回過年，徐為鳳等家里的郵件等不來，最后收到的是一包姐姐和哥哥家孩子的舊衣服，至此她才對家里不抱任何希望。

有一年過年徐為鳳回上海，帶回來不少小吃，還有一些新衣服，五香胡豆、大白兔奶糖、泡泡糖都有人要，她每件加五分錢賣給車間的小姐妹，說是東西帶多了，勻一點出來。頭一年還有人要，第二年要的人就少了，第三年東西幾乎壓在手里，最可氣的是隔壁林老師，本來答應要給他小孩買泡泡糖，誰料她送去，林老師卻不收了，還說小孩吃這個不好，結果他家老大撿別人丟在陰溝里的泡泡糖吃！活該！

徐為鳳記得她好像就是從這一天起開始和林老師“吵香木”（吵架）的，林老師曾經是他們航校的老師，后來也調到118廠，便一起到貴州。當年教過他們制圖，徐為鳳學不懂，其實好多人都學不懂，林老師也不管，考試時勉強給個及格讓大家過關。那天她一盆水把家門口的泥灰沖到前面的陰溝里，當然順便也有一些沖到林老師家門口，再被林老師的老婆沖回來，徐為鳳罵她“農民”，林老師老婆則回懟她“破鞋”……

徐為鳳家右手邊住著電工謝培華，謝培華也是上海人，一個高個子，有一米九幾，早年在上海聽說進過專業隊的，只是沒打出來，退役后分到118，廠里不知道怎么想的，見人家個子高，就分配他去當電工。到貴州后謝培華業余時間還不時和幾個喜歡他也喜歡籃球的小年輕一起玩一玩。

有一天天剛擦黑，徐為鳳吃完飯，靠著大門剔牙，就看見謝培華從另一頭過來，一身大汗，左手拎著一個網兜，里面有個籃球，右手還掂著一個，他穿的運動褲，褲襠明顯一個鼓包……徐為鳳覺得自己臉發燙了，忙打招呼：“這么喜歡打球嘛，還沒吃夜飯？”

謝培華也不停，只是答還沒。

今朝有口福，你家燉牛肉啦。

這次沒有回答，只是呵呵一笑。

徐為鳳有些吃癟，隨手將指頭上的牙簽朝陰溝一射，回頭正看到高朝權站在那兒看她，于是沒好氣地說，吃完把鍋碗洗干凈。

這事沒完。不久，一個白天，徐為鳳借口肚子疼，早早回家，回來頭一件事就是把外間燈繩扯斷，之后又在旁邊的醫務室給總務處打了個電話，說家里電線壞了，請人來修一修。

一刻鐘后，謝培華扛著梯子，背著工具包來到徐為鳳家，他低下頭，原來他都要這么進門的，然后柱子樣立在那里，啥地方出問題？

答，沒電啦！

其實一進門，他就知道什么事了，只是不說破，梯子在門外，都沒搬進來，立在那里，只是踮下腳，就擰開電燈的開關盒，用電工筆試了下，就告訴主人，有電的，繩子斷了，沒事！之后就把燈繩接好，一拉，好了！

謝謝儂！

謝培華在黃色的燈光中對徐為鳳笑笑，今朝沒上班？

肚子有些不適意。徐為鳳跟過來關上門，有些急，聲音也有些大。

徐為鳳的想法，謝培華自然心知肚明，他不上道，一是知道徐的為人，不是省油的燈；二是兔子哪有吃窩邊草的？到時惹毛了，兩家鬧翻才不值得，最重要的是徐為鳳不是他喜歡的，所以種種秋波、暗示只當不見。

這邊徐為鳳過了好一陣才緩過來，神氣個什么，一個傻大個，高也高不過大老孫去，牛逼啥？

之后她搬了張凳子在門口坐了一會兒，這里能看到鄰居家晾曬的衣服，謝培華家的早上曬出來的，有長褲秋衣，那條藍色的三角褲應該是謝培華的，此時鼓囊的樣子，倒像穿在某個人身上。咦，短褲后面竟有件假領。

謝培華也穿假領？

當時買布需要布票，穿不起襯衣，又喜歡襯衣的就想出假領的方法，腋窩以下其實空空蕩蕩，但外面套件外套，照樣精神抖擻，只是沒想到牛逼哄哄的謝培華也穿這個？徐為鳳想象謝培華穿著一件假領，胸口下面光溜溜的滑稽相終于忍不住笑了……

徐為鳳所在的工具室在六車間后一個單獨的角落，平時除了各車間來借或還工具的人，很少見到外人。她坐在那里有時就偷偷地打絨線，再不就翻翻她從上海帶來的服裝新式樣，或者發型新樣式，研究一下哪款更適合自己。每次回上海徐為鳳都有種鄉下人進城的感覺，上海畢竟是大城市。

徐為鳳一落地，就覺察到這種不一樣，落伍的印象太深刻也太真實了，尤其坐公交車，好像每回總有人把她和上海剝離開來。

所以每次回來她都穿著新買的或新改的衣服，這樣式可是上海最時興的，或者收了腰線，或者提了褲腳。知道她回了趟上海，其他上海人也愿意來聽她聊聊上海最新的變化，或者就為了講幾句上海話一起解解悶。自然還有別的有想法的人，有兩個單身來得勤快，有事沒事也喜歡賴著不走，夸她會穿衣服、頭發好看，上海剪的，難怪——

對這些馬屁，徐為鳳都是胡亂應著，反正沒事，閑著也閑著，就算耽誤工時，挨罵的也不會是她。

有一個單身姓鄭，是四川人，膽子夠大，進門直接說幺妹回來啦？想死我啦……

這一次還帶了三個地蘿卜，也就是他們說的地瓜，甜，但有股泥腥味。徐為鳳不接，也不說不要，最后放在門邊臺子上。

徐為鳳看了一眼來人，居然穿著襯衣，不對——喲，小四川，可以嘛，都穿襯衫了，假領吧？

看出來了，這么厲害？小四川有些不好意思。

叫老婆給你買一件嘛！

我們哪有，她也舍不得……

那些青工對她總是甜言蜜語的，這些話高朝權打死也不會說，快樂只能自己找！

有一回小四川吃她豆腐，說笑完趁機捏她膀子，完事準備跑，徐為鳳說，有種你就別跑，一個假領？于是停下了，假領咋了，回頭趁她不注意，狠一把把徐為鳳頂到門背上，讓她嘗嘗假領的厲害……

徐為鳳算嘗到了禁果，但末了還是罵小四川混蛋，尤其他中途還掏出只套子，就算不是用心良久，也是個老手。滾，快滾！

但一周后小四川又來了，涎皮塌臉的，看情形太平無事，徐為鳳也沒有發作，只是佯作不理，小四川又是一通甜言蜜語，末了老一套，送上物質誘惑。

徐為鳳看到小四川手心里攤著一對核桃，除了個頭大點，也不見什么稀罕，于是來氣，去，爛核桃誰要吃？

小四川說，你不懂了吧，那哪是普通核桃，我們那里一般的一百斤也抵不上這一對，這是手玩核桃，很不好找……

后來，核桃還是被高朝權和大頭娃娃吃掉了。

高朝權自然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倒不是誰告訴他，盡管他算遲鈍的，也已經能感到徐為鳳的變化，比如，容易走神，飯菜好像隔天就燒煳一次，明顯有什么開心事，但這種開心是隱隱的，像一種不易察覺的氣味，與他無關。還有一些小東西，像橘子，還有一種叫糖拐的，都不是小賣部或菜場能買到的。于是高朝權上班途中，不時回家看看，或者去他老婆的工具房，在外面偷聽。

有一回就聽到房間里有東西墜地的聲音，高朝權一扭門鈕，發現里面沒有反鎖，門卻只能推到一半，就被類似麻袋一樣的東西擋住了，接著里面也一陣忙亂，從塊布簾下竟分出兩個人來，一個男的，手提褲子，低頭往外沖，一直不敢和高朝權對眼，高朝權還是認出是司機班的趙師傅，竟沒敢攔，任他從自己身邊擠過去。女的自然是他老婆了，也慌著提褲子，見到來人是高朝權，反倒踏實了，若無其事地開始收拾。

高朝權見徐為鳳不理自己，更加來氣，儂看看儂自家，要不要面孔，上班辰光偷人！

偷人，偷人？哪個偷人，嘴巴干凈點！

剛才那個誰，司機班的趙師傅，當我是瞎子？沒想到徐為鳳拒不承認。

我們就是聊天，不行？

睡在地上，抱著聊，脫褲子聊？

儂喊啊，死勁喊，不讓全廠人曉得，你就是我養出來的！

高朝權一下就萎了，他愣了愣，丟了一句阿拉回去講，便沖出了工具室。

自然什么都不會發生，高朝權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隔壁林老師說的好，一個家里女人比男人強不是什么好事！這句話還是林老師提醒徐為鳳，說給她聽的，她再轉給他聽，顯然這句話對徐為鳳并不起作用。

高朝權也會氣憤的，當時有人說老大和他長得一點不像，他才不得不在心里接受這個兒子不是自己的事實，他是半路上車的，替人家當了冤大頭。問題是如果不這樣，他們不從上海來到貴州，他又怎么可能會得到徐為鳳這樣漂亮的女人？她的臉孔，身材在他看來是這世上最好的，能得到最好的女人，付點代價也好像值得！況且，她也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只要她能踏踏實實和他一起過生活，他這輩子就沒什么好抱怨了！

但她還是給他戴了綠帽子。

徐為鳳骨子里對他是不屑的，跟他就是吃虧，隨時隨地她都在強調這一點：她倒了八輩子霉才會嫁給他，才會來貴州，活成這個樣子，她一點都不開心，還不如死了好，而他才是那個占了大便宜的，笨，不靈光，拎不清，又說他丑，家伙小，不會來事……

他發作過幾次，廠里那些外省人，打起老婆，那叫一個痛快，可惜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他們家，多半最后都是他賠不是，講了幾籮筐的好話，徐為鳳才允許他上床——他好像已經習慣賠這種小心了。

吃完晚飯，那天廠里又放電影，三個小孩都扛著板凳早早去了球場。

老片子，不是《地道戰》就是《地雷戰》，廠廣播站播音員唐曉玲嘴里像含了塊糖，沒說清，但肯定是老片子，徐為鳳不去，高朝權也不去。兩人就這么干坐著，也不是事，最后還是徐為鳳先開口，要不我回上海去我姐姐家住幾天吧！

你看你看，又耍小孩脾氣，你當你姐歡迎你，肯定煩都煩死了。

怎么可能，我們自家人，你以為像你。

我怎么啦？不偷不搶，靠手藝吃飯，比什么姓趙的不知強多少倍吧？

……

他是條勢利狗，馬屁精。

坐他的車，就像坐他家的車一樣……

他的手指背上全是毛，猴子一樣，這種人你也找……

那天他好像一直在說趙司機壞話，好像不是徐為鳳找人錯了，而是找錯了人，反正事情沒說清楚，也沒解決。

高朝權只能從此給自己多安排個任務，自己勤快點，有空就從工位離開，跑到他老婆那里去查查崗。徐為鳳外出，他有空也遠遠跟在后面。時間一長，有些工友也看出來，路上遇到，就故意喊，老高，去看老婆啊？

工友說的是普通話，廠里只有上海人之間才說上海話，一般廠里都講普通話，老高注意到對方說的看似平聲，知道不是好話，只是鼻子哼一聲就過去了。

徐為鳳的事在當時并不是什么大事，況且偷食者或戴綠帽的都沒有聲張，旁人有些感覺也只是疑惑、猜測，說到底還是與己無干，自然不用刨根問底。倒是不久，廠里出了條花邊新聞：五車間的曲得寶與十車間的江德興在食堂打飯時大吵一架，幾乎動手。

這件事本來就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之前兩家好得很，不僅經常走動，禮拜天一起打平伙，兩家小孩又在一個年級，每天一起做作業的。這樣的兩家人，忽然間就翻了臉。聽了半天，旁人才弄清楚，兩家人其實暗地里換老婆的，比如某個日子，雙方到對方家去和對方的老婆過一夜。因為前幾天，江德興出差，曲得寶去睡了他老婆，等江德興回來找補時，曲得寶卻以身體不適不干了，于是兩人在食堂碰到，話不投機，就在互相辱罵中把這個秘密泄露出來……

這件事自然傳遍了全廠，高朝權先聽到，回來講給徐為鳳聽，徐為鳳也覺得不可思議，但又說她其實早發現他們不正常，有次下雨，曲得寶的老婆和江德興撐一把傘，女的挽著男的手，普通熟肯定做不到！

高朝權同意，跟著說，他們可能先好了，被曲德寶抓住了，江德興不好意思，就讓曲德寶去搞他老婆了。

徐為鳳立即翻他一眼，看不出，還蠻精通的嘛！又呵呵一笑，吃定一樣看著高朝權說，你不會也想跟人家學換老婆吧？

這是自找的！高朝權只好向毛主席發誓，他這輩子有個徐為鳳就足夠了！

問題徐為鳳才不這么想，這種事情這么有誘惑，如果發作，身體就像不受控制，會自己做決定，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廠里有私通或正在準備私通的人都在換妻事件后有所收斂，當然也可能只是更加隱蔽，這種開心真的只屬于兩個人的，多了遲早會壞事！

不久徐為鳳又被人成功地勾引了一次，這個人是人武部的部長張喜成。張喜成不是隨118內遷的，是當時形勢需要，要加強尤其像156這樣的三線廠的國防教育和民兵訓練而專門由上級調配，因此一來就分到五幢平房一套房子，有兩個兒子，張喜成和老婆都是江蘇人。

因為挨著住，兩人還是比較容易遇到的，都知道對方是誰，開始只是行注目禮，之后又加了點頭，甚至簡短的問題，比如拿著毛巾面盆就問打浴（洗澡）啊？不過張喜成說的上海話是比較怪的，徐為鳳一聽就是鄉下人。

后來，廠里有次搞全民皆兵，無論男女都要上靶場，練習射擊！當時徐為鳳聽說步槍射擊的后坐力會把肩膀撞疼，還有子彈射擊時爆炸聲都讓她害怕，張喜成就想辦法，替她開了槍，報了個成績糊弄過去。

有這個小交道，兩人再次碰面就更默契了，老遠就笑嘻嘻地等著，徐為鳳注意張喜成也一臉笑意，練射擊那天，兩人因為靠得近，徐為鳳注意到張喜成的鼻子尖是平的，像個小臺子，很有特點。于是碰到了就會再確認一下。

張喜成也很喜歡徐為鳳，首先漂亮，又很騷，她男人肯定喂不飽她，一見高朝權就印證了他的看法，他們的婚姻肯定不是那種門當戶對的類型，有著先天的缺陷。果然，不久又聽到徐為鳳的傳聞，怪就怪在事情發生后，大家都相安無事，當什么都不存在的態度很有意思，顯然也不是多事的人。

有一次，張喜成老婆回老家，要去一周左右，張喜成就要利用這個時間好好玩一玩。

那天是禮拜一，禮拜二晚上廠燈光球場會有一場電影，但通過小道消息張喜成已經知道拉片子的錢良照會去拉阿爾巴尼亞的《多瑙河之波》。

張喜成來到三車間工具室，向徐為鳳透露了片名，并且說他家里有一本《多瑙河之波》的小人書，下午三點鐘可以先到他家里來了解一下。

其實張喜成也沒底氣，說的時候一直不敢看徐為鳳，直到快到門口，看到徐為鳳對著他的背影笑，才知道事情成了。

只是無論徐為鳳還是張喜成都低估了高朝權保護自己、保衛一個丈夫合法權益的決心——中午吃飯時他就嗅到一絲背叛的氣息，徐為鳳基本沒吃飯，但做了一大鍋，除了上海青，還炒了個雞蛋，如果這里怪異，那么徐為鳳出門前在穿衣鏡前來回轉了五六回更能說明問題，她甚至沖著鏡子抿了抿嘴……高朝權賴在家里，在徐為鳳出門后才出門的。

他先去車間跟組長請了個假，借口是牙痛，要去下衛生所。之后就在工具室不遠處的一個宣傳欄后蹲了下來，他想好了，有人問就說腳崴啦，休息一下！

兩點多一點，徐為鳳出來了，她直接朝廠外面走，顯得目標明確，上個小坡，過了鐵路，徐為鳳可以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家屬區，另一邊順著馬路可以去大凹鎮……

徐為鳳選擇了家屬區。

有一刻高朝權猜他老婆會不會忘了什么東西，回家去取？但不是，她沒在8幢這里轉彎，而是往前到了9幢，轉彎，這兩幢平房都修在山坡上，有一面臨山，中間有條通道，他走到自己家住的那幢，聽到那邊有人敲門的聲音，只是兩下，就聽到關門聲。徐為鳳消失在當頭，不是第二間就是第三間！

他想起兩間房子的主人，第二家是張喜成，第三家是楊慧蘭，楊慧蘭家他馬上否認了，因為這家三個女兒，楊爸頭發花白，每天給食堂掃地，不遠的大禮堂衛生也歸他管，所以只可能是第二間張喜成家。

高朝權猶豫著要不要立即敲門，如果再過一會兒，人家生活也過完了。但理智告訴他，他不能這么做，張喜成是人武部長，他有槍，就是你抓了現行，難保以后不會報復！

就這么走到他自己家門口時，他看到當頭出現一個人影，是他家老二大頭娃娃回來了！

高愛民正在讀技校，這個鐘點應該坐教室里，看到他爹沖過來，第一個反應就辯解老師有事，讓我們上自習，我就回來了！

高朝權才不管，來了正好，那邊第二間，你去敲門，把你媽叫出來。說完回首一指，怕大頭反對，補充道，上海來電報啦！快點去敲！

當時通訊不便，有急事一般人都是到電報局發個電報，比如上次徐為鳳的母親去世，發的就是電報，母亡速歸！如果換個人，老大老三，大概沒有這么快的反應，肯定先弄清楚什么電報，怎么回事，再去敲門，且說不定還要弄清楚怎么找他媽為什么敲別人家門。

這就是大頭娃娃了，到了張喜成家門口，就立即上拳，咚，咚咚——

第二遍時里面傳來一個男人的吼聲，啥人，做啥？

我找我媽。

門開了，張喜成露出一張氣洶洶的臉，你找你媽，怎么找我這來？

大頭還用力推著門，一邊推一邊喊，媽——上海電報來啦！

張喜成也沒想到一個干瘦的孩子，力氣卻這么大，真是憨人有憨勁！門幾乎關不上了，于是張喜成干脆拉開門，揚起右手照著大頭的臉就是一記耳光。

大頭果然停下來，捂著臉操對方老姆——

這時候徐為鳳終于忍不住了，沖出來拉著大頭埋怨起張喜成，你一個大人干嗎打小孩啊？徐為鳳急得說起了普通話，又罵了大頭兩句才拉著他出門，走到門口才發現光著腳，又轉回去穿鞋子。

張喜成不再說話，他看兩母子又氣又跳地沖出門去，臨出門那小兔崽子還惡狠狠剜了他一眼……

很快徐為鳳就知道這一切原來都是高朝權指揮的，居然想出讓兒子來砸門，想用這種辦法把她搞臭？趁早一拍兩散，都別過了。還有那份電報，據高朝權說也是他臨時瞎編的，其實就是想把你從火坑中救出來！

救你媽！騙什么不好，要騙電報？是不是你要死啊，給我發電報來……

高朝權自然一聲不吭，反正他目的達到了。

當然很快徐為鳳就后悔了，年后廠里聚餐，高朝權和幾個工友喝濫酒，誰想回家后半夜就開始便血，送到他們系統醫院，檢查是腸癌，晚期。徐為鳳真有些后悔，貴陽地皮薄，什么死啊活的真不能亂說亂講，看來是什么應驗了！

他們后來又去了省醫、醫學院，查的結論相同。徐為鳳說，要不我們回上海吧，聽說腸子上的事情最容易解決，切斷一節，可能就好了。高朝權不同意，先不說醫藥費，就是看護，請誰來，你一個人能照顧得過來？小囝，哪個不要上班掙鈔票？

最后，他們又回到系統醫院，做了切除手術。手術后那天晚上應該是老三愛林陪護，結果后半夜他回去了，說是老婆胃痛，打電話要他回去……

凌晨五點多，高朝權醒了，覺得口有些渴了，想喝點水，他喊兒子，挨個喊——愛國，愛民，愛林，都沒有人應，于是高朝權決定自己夠那只杯子，里面有個吸管，可以喝，問題是，杯子落到地上。

隔壁床請的一個看護，好心起來看，看到高朝權床上盤著一堆蟒蛇一樣的東西，他嚇到了，趕緊叫護士，醫生來后發現傷口已破，剩下的腸子全涌出來……

高朝權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回上海！

回上海肯定不可能，至少很難。后來可以考大學，廠里很多成績好的子弟都不約而同選擇上海的大學，也希望畢業后能留下來。

這條路徐為鳳家肯定行不通，三個兒子基本和讀書無緣，只是上了技校，比青工好些。大兒子高愛國先談女朋友，找了一個185廠的上海人，徐為鳳嫌那邊待遇不好，女方個頭太矮，吃相也難看，就不太歡喜。她和高朝權存了點錢，但三等分下來，就沒有幾文了，所以結婚買房不太現實。徐為鳳勸兒子等廠里最后一批福利房，位置偏些，在家屬區水塔山背后，但價格可以承受。

高愛國表面答應，其實有自己的主意，他有一次借廠里到紅陽廠合作的機會，拿著鑰匙，夜里開車把庫房里的材料搬了一批出去倒賣，因為是監守自盜，發現也晚，單位報案后，法院批捕，高愛國因盜竊罪被判處兩年六個月。

老三高愛林，在舞會上結識了一個貴陽女孩，迷得天昏地暗，哪知女孩吸毒，高愛林遂下了水，之后為了毒資，只能以販養吸，被派出所強制戒毒，之后還要服一年的刑期。

那段時間，徐為鳳已經欲哭無淚，只怨命苦，還好有個老二。

高愛民算是傻人有傻福。他經人介紹和家屬工廠一個叫王香云的女孩認識了，王香云是隔壁大凹村的農民，因征地被招進家屬工廠。王香云有點斜視，但高愛民不嫌棄，別人也沒嫌棄他的大頭。

高愛民用徐為鳳給他的三萬元，再加王香云的兩萬，又貸了點款，辦了按揭，在工廠旁邊的大幸福城買了一套兩居室。說起這個大幸福城，也是熟人搞的，一個叫焦元申的溫州人，和當時的廠黨委書記李惠珍有些拐彎抹角的關系，就成了廠里幾乎所有工程的包工頭，幾年后，焦元申又找人從156廠和大凹村交界處買了塊地，搖身一變，做起房產。廠里人在大幸福城買房有很高的折扣，但也不感激他，都說他是156喂大的，該！徐為鳳去找了一次焦老板，以前也是一起打過牌吃過飯的，焦總還認這份情，又給高愛民每平省了幾百……

不久，高愛民和王香云生了個女孩。徐為鳳喜歡得不行，遂變成專職奶奶。

后來大凹村的土地被全部征收，王家分配時，不想再給已出嫁的王香云分錢，王香云于是帶著高愛民并女兒一起回家一場大鬧，高愛民雖不說話，但他眼睛一鼓，腰門還別著一把大號扳手，誰人敢不理？王香云的哥哥們也只好把她該得的部分規規矩矩地奉上！

一天，有兩個上海人找到徐為鳳。因為那一段聽說上海出臺新政策，對當年支援內地三線的人員有補償，有些可以返回上海，不能回的也能領些補助。徐為鳳以為是這事，心想老高真是沒福，否則可以回上海了。不過，在上海沒房子，有錢好像也要有10年以上的工齡才能買房，所以就是回去了也只能在上海當癟三……

誰料來者卻和高愛國有關。

徐媽媽，來人叫她徐媽媽，很熟的感覺。再一說原來是陳寧的女兒陳香蓮和律師，原來陳寧老師患了癌癥，要做骨髓移植。來人說，她爸爸有一兒一女結果都沒配型成功，他們就這么一個爸爸，所以想找徐阿姨看看，能不能讓當年她爸爸生的那位哥哥去上海，看看能不能配型……

徐為鳳一聽就哭了，接著大笑，接著就開門送客，你們走吧！這是開什么玩笑？有這樣欺負人的嗎？來人可能有備而來，也在意料中，遂平靜地出門。第二天又找到高愛國。

高愛國倒很冷靜，小時候他就對自己的身世隱隱有些感覺，他不是這個爸爸的孩子，因為他們長得一點不像！他聽完也沒多說話，只說看姆媽的意思辦！又把他們領到家里。

這時，徐為鳳平靜了許多，事情既然來了，凡事都可以講條件，條件可以也不是不行……

她的條件也簡單，一是，要陳寧認兒子；二則要給高愛國在上海徐匯區配一套三居室，否則免談！

陳寧的女兒沒有表態，而是帶著她的意見走了，說很快會給她消息的。

第二天，徐為鳳聯系兒子聯系不上，下午高愛國發了條短信，說已經和陳香蓮去了上海，他一定會按照姆媽的意思辦的！

責任編輯 晨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