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修歌,女,1995年生。小說作品見于《青年文學》《西部》《西湖》《飛天》《大家》等刊物;詩歌作品見于《草堂》《星星》等刊物。有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月報·中長篇專號》轉載。
一
芽玉像個新娘那樣穿著白紗裙站在玫瑰花叢里,想象自己正站在巨人的紅色裙擺上。她閉著眼睛想象這一切。睜開眼后,周圍滿溢的色調與之前沒什么不同——她一直以為她看到的就是紅色。其實不是。仿佛站在一片巨物殘骸里,一開始,她尷尬地笑著,后來像受到羞辱似地眉目扭擰到一起。芽玉提著裙擺從玫瑰花叢里跳出來時,因為鞋跟太高而摔倒,玫瑰刺扎傷她的臉頰、胳膊、大腿和腳踝。
比起疼痛,那股濃重的血腥味更能刺激她:“是紅色的味道。”芽玉拔出腿上的一根刺。
這是秋園為女兒做的第七次紅色盲矯治手術。她親手將白色紗布一圈圈解開,直到那雙浮腫眼皮顯現在柔和光線里。和往常一樣,秋園在等待兩扇門緩緩開啟,門后面會是她沒見過的景象嗎——她有時會夢到。那是女兒真正看見紅色后的一雙眼睛,里面正升起一萬顆玫瑰色星星。夢醒后,秋園推開被子,放下團在腰間的綠色睡裙,下床,到另一個臥室。她彎下腰,靜靜凝視芽玉睡熟的樣子。有時有月光,有時沒有。沒關系,她能看到或想象到那排細密的睫毛。它們齊刷刷覆蓋在女兒眼瞼上,像一排沉默的衛兵。“衛兵們把屬于女兒的顏色看管起來了。”秋園心里想。
第一次做手術是十年前,那時芽玉上小學。再早些時候,萬老師的車拐進她們家院子。秋園正站在窗前,舉著一張長方形紙殼,努力扇走廚房中的煙霧——抽油煙機壞掉了。鐵鍋里經營著西紅柿炒雞蛋——起火、收汁,紅色和黃色,間雜著白色,是小女孩喜歡的那種卡通配色。聽到聲音,秋園一邊咳嗽著一邊撥開纏滿窗欞的扁豆藤。顫動的綠色藤蔓拖曳著一組組紫色小花,讓開一塊空間,放她的目光穿過去。一道長影子落在院子里,像一根可以作為房梁的好木材。萬老師手中舉著一只棕色文件袋,朝秋園示意。
“芽玉家嗎?”他的聲音像枝條,伸到門檻,舉起一朵不大不小的花。
萬老師卷起袖子,接過茶。他手腕處一塊骨頭高聳著,內側青筋就像芽玉在美術本上畫的藍色樹枝。那是一張科幻畫,美術老師鼓勵孩子們大膽地去想象、描摹。芽玉畫出外星人、外星河、外星樹。那次作品獲得等級A,芽玉驕傲地站上講臺,講解作品:藍色樹枝覆蓋在橘色河流上,一個外星人正在河邊撿紅蘋果。那些紅蘋果不是從樹上掉下去的,而是從草叢里長出來的。
“芽玉,你的樹枝是紫色的,要注意區分藍色和紫色哦。”美術老師糾正她。
母女倆把美術本攤在燈光下,反反復復地看,就在芽玉放學回家把這件事講出來后。
“美術老師糊涂了,這就是藍色樹枝。”秋園肯定了女兒的判斷。
那時,她就該有所察覺的。一直以來,她太相信自己的直覺了,難道為此吃的苦頭還不夠多嗎?
萬老師從棕色檔案袋里抽出一張白色A4紙,是芽玉的體檢報告。
“這一行字……您看,醫生診斷孩子是色盲患者。嗯,應該是紅綠色盲……具體情況得帶她去醫院再查查。”好像這病是萬老師造成的似的,這個時不時露出害羞神色的年輕人把體檢報告和茶杯一齊放在茶幾上,兩只手交握著搓來搓去。
“不影響上學,這個您放心。”臨走前,萬老師既遺憾又真誠地說。
該留他吃晚飯的,多說幾句,他會不會留下來?秋園盯著西紅柿炒雞蛋,想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這些事情明明不是眼下最重要的,卻像沸水里的氣泡不停地涌上來。廚房里,煙霧散盡了,她卻越來越看不清了。就在剛剛,萬老師指著西紅柿炒雞蛋問芽玉:“西紅柿是什么顏色?”芽玉自信滿滿地回答:“當然是紅色!”
“那我的衣服是什么顏色?”
芽玉咧嘴笑了:“也是紅色的,不過沒那么暗。”萬老師轉過頭來對秋園說:“看見了吧,芽玉不能辨認紅色。”
秋園心里咯噔一下,她還搞不清楚,問題出在哪里。因為她也認為:萬老師穿著的長袖衫,是紅色的。她端起茶杯,卻將水灑了一地。望著地板上自由蔓延開來的水跡,她突然覺得不祥——一些事情不受控制了,許多細細小小、瑣碎的感覺像水似流過來,又流走了。扁豆葉子被風吹得嘩啦啦響,她耐著性子,一口一口地吃掉半盤西紅柿炒雞蛋,擦干凈地板,洗刷水杯,將抹布晾在繩子上。最后,她拿起剪刀走出房間,走到廚房窗下的位置——那里生長著幾株扁豆。她把扁豆藤剪斷了,從剛鉆出土地的位置。她拉著一串串藤蔓往門外走的時候,院子里揚起一陣塵土。
那天夜里,秋園躺在床上,聽打雷的聲音。一到這種天氣,她就徹夜難眠。小時候是因為怕,那種轟隆隆的聲音讓人分辨不清是從天上還是從地底下傳來的,她甚至覺得雷聲在她體內——心臟的位置,從內部往外膨脹、爆炸。她覺得自己快被扯碎了。后來,她不再怕雷聲。連孩子都有了的女人,見過的東西太多了,有些遠比雷聲可怕。
她腦海里輪番播放白天萬老師到訪的情形。萬老師坐在沙發上,端起茶杯的樣子像呷著酒似的,脖頸泛起一層紅暈。秋園感到喉嚨張開了,她吞咽口水,像吞咽酒那樣。紅色的酒、脖頸、嘴唇……她想到萬老師手腕內側那一束藍色血管線,那是藍色的嗎?雨滴像千萬只無頭蒼蠅撞在窗玻璃上,一股潮濕的霉味從窗臺上升起,氤氳整個房間。她想見到萬老師,她還能見到。直覺在這些年來一貫保持勝券在握的姿態。她翻了個身,賭氣似的將一條腿伸出被子。絲絲涼意立刻籠上來,塑造出腿的形態,纖長、飽滿。她覺得自己還很年輕。
萬老師第二次來的時候是一個黃昏,第一朵紅玫瑰在廚房窗臺破蕾的黃昏——她移植來玫瑰,代替扁豆。她看著那朵花,聽著剎車聲,一種深入骨髓的興奮將暮色推遠一些,再推遠一些。她看到萬老師仍穿著第一次來時那件紅色長袖衫,也許是深綠色吧。它的亮度比玫瑰花高一些,這襯得萬老師臉色通透,發著光。這種光把整間房子點亮了,夜晚距離此刻很遙遠。
“紅玫瑰,您看。”秋園指著那朵花。她已經帶芽玉做完檢查。母女倆都是紅色盲,先天性遺傳的。
她渴望有一個男人為她描述紅色的樣子,就在這個傍晚。當萬老師滿懷歉意地放下那兜水果時,秋園變得憤怒,但她壓制著。她想,還輪不到他來施舍。這些年,肯為她們孤女寡母做布施的人排著長隊呢。芽玉正面對著一只魚缸哭得不成樣子,她剛剛被告知,美術競賽人員名單里劃掉了她的名字。秋園來到女兒身后,握住她的兩邊臂膀。四只眼睛盯著魚缸,不再說話。橘紅色條紋的魚吞下鵝卵石子,又吐出來,攪動起一片不大不小的渾濁。縷縷莫斯水草從幾塊黑石頭上幽幽升起,很多紅眼圈黑眼核的魚眼在其間閃爍,仿佛在窺視一場笑話。秋園看著這些魚,后悔養它們。
萬老師走后,秋園通過想象來追蹤這件事情的走向。美術老師嫁給了萬老師。那些節外生枝的直覺不過是將一個好青年對女友的責任感變成對自己的留情。該死的直覺將秋園引入一個錯誤方向。而魚缸里那些沾沾自喜的魚,目擊了一切。有個小女孩在它們面前快哭瞎了,多么可憐。可它們是不會把自己的正常眼睛換給她的,沒有誰能夠強迫它們。秋園從那兜水果里取出一只芭樂,洗凈、切開,桃紅色果肉散發出一股清香,這是創傷的味道,是紅色的味道。
二
“不想再治了。”芽玉躺在床上,身上纏滿繃帶。玫瑰刺留下的傷痕足以讓她拒絕任何來自母親的餿主意。芽玉閉著眼,但她知道母親坐在床邊的那種表情。母親正看著音樂盒里那匹帶翅膀的白色小馬。它被上了發條,在音樂聲中一圈圈地旋轉,折磨著自己。
“好。”秋園說。
以前她也是這么說的。就像經歷過一段梅雨季節,潮濕陰暗的日子隨頭頂云彩一跑開,秋園就得了失憶癥,繼續帶女兒四處求醫。現在,秋園已經不年輕了,但她仍葆有少女的直覺。直覺常常會害了她,要怪就怪她自投羅網。秋園在一場色盲患者沙龍里嗅到了她的目標。她站在水吧臺一側,長裙腰帶扎得很緊,胳膊肘搭在水吧臺上,支撐著扭成北斗七星姿態的軀體。她吸著煙,朝對面吐出細細的煙柱。另一側是一個自稱做玉石生意的中年男子,他的目光從秋園的腳向上打量,遇到線條圓潤的地方就略作停頓,好像她是一件玉石工藝品。
他們開始聊共有的病癥。他侃侃而談,倒像個醫生。他說他和秋園一樣,整個光譜只剩下兩種基本色調——長波和短波。他這樣說的時候,秋園看不到他的眼睛,因為他戴著墨鏡。她繼續傾聽,她理解中年男人往往有過度的傾訴欲。但秋園想讓他把墨鏡摘下來。后來她有機會這樣做,在他放平身體,躺在她身邊大口喘息的時候。他反應不及。刺目光線下,他的眼球震顫得像在經歷一場地震,在秋園驚詫喊叫過后,仍余波不息。
秋園沒有從他身上撈到錢。他掩飾了身份,也隱瞞了病癥。事實上他是一位全色盲患者,畏光、弱視、眼球震顫等病癥使墨鏡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住在一條鎖眼般黑暗狹窄的胡同深處,靠領政府救濟金生活。很多女孩也住在這里,喜歡穿絲襪和低胸背心,染著粉紅色頭發或指甲,每到夜晚就亮起粉紅色燈光。她們的世界五彩繽紛,不會嫌棄多一個單調的他。秋園原諒了這個只能看到黑、白、灰三種顏色的可憐人。他騙她,就像她騙其他人。她走到人群中去,有時是在水果店,她指著一半西瓜對老板娘說:這只西瓜熟得真好,看顏色就很甜,就要它了。有一種紗制紅領巾比棉布材質的便宜,她對收銀員說它竟然紅得發光,太好看了。她邊說邊把紗制紅領巾系在芽玉脖子上。她去買口紅,滔滔不絕地向柜員講述不同色號間的細微區別,好像她才是柜員。在美甲店,她選擇一種玫瑰紅色,她說得穿黑裙子來配這種紅色,這樣看起來正處于熱戀期。那時她剛結束一段戀情。有時,她連自己都騙過了,她看著經血在馬桶里旋轉、擴散、變得清淡,她認為自己健康得過分。
這件荒唐的事情結束之后,秋園換掉手機鈴聲。因為那一連串急促的富有彈性的“滴滴滴滴”總會令她想起那位全色盲先生震顫的眼球。她覺得不適。
她得想辦法搞到錢,芽玉要做手術。她不由得懷念起對母女倆最大方的那個人,但她當初選擇離開并不后悔,這世界上有遠比錢更重要的事情。
那人是一家眼鏡公司的推銷員,他的業務是推銷色盲矯治眼鏡。在每個周六早上,推銷員來秋園家進行售后服務。母女倆都佩戴色盲矯治眼鏡,這是一種采用色光辨別的方法、通過特殊的顏色匹配來判斷色覺缺陷類型的儀器。秋園覺得沒什么效果,她不相信身體以外的東西。但她仍然堅持佩戴那副眼鏡,認真聽推銷員解釋光譜拮抗原理。推銷員笑起來像個青澀的男孩,兩顆酒窩深深地凹陷下去,使臉頰生出一種等待感。
“不要心急,耐心地度過適應期吧,會有成效的!”
秋園傾聽他說的每一個字,在字與字之間織網,捕捉語調,晾在網上,等待它們產生情感的漣漪。母蜘蛛隱匿在黑暗里,最終她將自己喂飽了。
在推銷員離開后,秋園對著鏡子打量自己。她三十歲出頭,體態曼妙,五官精致,這些來自父母——遺傳學就是這樣不講道理,好的壞的統統都來了,只能接受。她眨眨眼睛,揚了揚濕漉漉的嘴角,冥冥之中有些事情被扯平了。她對著鏡子啃起蘋果,張大嘴巴,牙齒用力,幾束汁水濺上鏡面。她伸出五根手指去擦,在鏡子上留下五道渾濁的劃痕。
推銷員又來了。她光著腳跑在地板上,打開房門,請他進來。
“我是不是來早了?”推銷員盯著她披散在胸前亂蓬蓬的頭發。
“不。正好一起吃早飯。”秋園說。芽玉正在她的小床上拼塑料板制作的小動物模型。牛、羊、馬、猴子的肢體混在一起。芽玉把羊的犄角裝在了猴子頭上,把馬的一雙前腿給了羊。羊還是能站起來,只是前高后低站不穩。猴子也沒什么大礙,看上去像戴著頭花。
秋園把芽玉的臥室門關上,覺得不穩妥,又打開了。她察看冰箱,取出兩只西紅柿、五顆雞蛋……她準備拼湊出一頓早餐。
“去買油條吧,”秋園遞給芽玉幾張紙幣,“剩下的去商店買點喜歡的零食。去梁阿姨那里買,她不糊弄小孩子。”秋園給女兒指了最遠的一家商店,那里離家有好幾個十字路口。
芽玉跳下床。這是她難得地被準許在一大早上吃零食的機會,她要去買糖果,中間夾著的一層果醬會粘牙的那種,還要買乳酸菌飲料,錫箔紙封蓋被吸管斜口刺破時會發出“嗤”的一聲。
但她回來得太早了。秋園的綠色睡裙穿反了,推銷員的一只皮鞋鞋幫踩下去了,鞋帶散開著,像鯰魚耷拉在地上的兩根濕答答的胡須。西紅柿浸泡在涼水里很久,秋園撈起它們,放上砧板。芽玉低下頭,咬著吸管,看乳酸菌飲料被一截一截地吸上來。“喝完了。”她說著,“砰”地一聲把自己關進臥室。她覺得臥室里味道不對,好像那些組裝錯亂的小動物在床上狂奔過,出了一些汗。
后來芽玉變聰明了。她按照秋園的指示,慢悠悠地購買圓茄、土豆,或者食鹽和紙巾。她去梁阿姨開的商店,在一排排貨架間穿梭,將一些花花綠綠的包裝袋拿起又放下。她喜歡過一陣帶有條紋圖案的球狀泡泡糖,不管它們是藍色、橘色,還是綠色、黃色,放進嘴里嚼一會兒就會變成白色,變成她能正確認識的顏色。芽玉攪動舌頭,把它們攤成餅狀,撮圓嘴唇,吐出一只只白色泡泡。越吹越大的泡泡“啪”地一聲破裂,稀薄的白膜糊在唇周,令人惡心。
芽玉要買的東西里,多了香煙和剃須刀刀片。不久后,她接受了一次紅色盲矯治手術,收效甚微。但她故意對秋園說,玫瑰的顏色像被雨洗過似的,清透發光,和之前不太一樣。
還是手術管用。芽玉一遍遍強調著。
在這個雨水多的季節里,推銷員終于承認,他提供色盲矯治眼鏡對母女倆這樣的先天性色盲患者來說,根本沒用。
“以前我也不確定。現在好了,大量臨床數據佐證這就是事實。”推銷員沒有撒謊,但他還在將色盲矯治眼鏡推銷給其他先天性色盲患者。巨大的利潤空間得以讓他在秋園面前抻長四肢。秋園需要他的錢。他們保持這種關系很久,久到芽玉從一個愛吹泡泡的小女孩長成會下廚的少女。出門買菜時,芽玉不再需要計算時間,也失去了吃零食的欲望。看上去她多了一份倦怠感,好像一個人為了成長而放棄了很多東西。她按照自己的節奏回到家,或早或晚,不再必要。秋園往往在拖地或是給陽臺上的植物澆水,推銷員窩在沙發里看球賽,興致勃勃或者昏昏欲睡。芽玉換上拖鞋,包掛在門后掛鉤上,拎著蔬菜默默走進廚房。有時,秋園會進來幫忙,但芽玉喜歡一個人做事情。她善于計算,在擇菜的時候燒水,精確規劃燕麥粥煮開的時間,當電餅鐺里的煎餃翻第二遍的時候,煤氣灶上的青椒炒肉熟到火候剛好。她可以做好一切。吃完飯她開始寫作業,她準備把歷史等級考到A,她得選擇學文科。她習慣將生活里多余的東西剔除掉。
變故是從推銷員有意無意地打量芽玉開始的。當想象力刺破寬大的中學生藍白校服后,“芽玉像一朵玫瑰花”這種話從推銷員嘴里講出來就不足為奇了。那些夜晚,月亮像一只紙燈籠從兩幢高樓間往上升,照進窗戶,一切事物的邊緣變得鋒利起來。嘶吼聲是從秋園那里發出來的,杯碟墜地,房門哆嗦了一下,屋頂上的一只貓跳腳逃離。在月亮完全升起之前,秋園放推銷員離開了。芽玉瞪著一雙琥珀色瞳仁的大眼睛,透過窗戶望月亮,她想知道月亮能升到多高。她聽著隔壁房間里的啜泣聲,眼睜睜地看著一大朵烏云將月亮遮住。
紙燈籠熄滅了。
三
秋園翻來覆去地念叨,色盲的遺傳方式有規律可循。如果那個男人是正常的,只她是色盲,那么芽玉只是基因攜帶者,并不會發病。
“他也是個色盲。”秋園戲謔著,好像掙脫掉一半枷鎖。有天晚上,整個社區停電,秋園在餐桌上點了蠟燭——一根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來的紅蠟燭。“來點酒。有時候一旦有了酒,就不需要別的了。”秋園找到了酒,但沒找到合適的杯子,嘆息著坐下來。她懷著脆弱的浪漫對待“停電”這種鬼日子。燭光下,所有事物像被罩了一層紗似的,變得曖昧不明。
“當初我就是這樣被騙的,”秋園盯著躍動不止的火苗,“每次見面,他都會送我玫瑰。他的手像一把老虎鉗緊緊抓著我,傷害了我十七年。”秋園用芽玉的年齡來計算這個時間。
“這樣被騙的?”
“紅色與紅色是不同的。你要去認識真正的紅色,才能辨清喜歡一個人和愛一個人有什么不同……我得讓你看見什么是真正的紅色。”秋園的影子隨著燭光搖曳,變得很大,有身體兩倍長,一直扭曲到天花板上。
結局就是秋園不再收到玫瑰花。她一直想不通為什么。在最痛苦的時候,她躺進放滿水的浴缸,貼著光滑的缸底漸漸放松身體,放穩呼吸。她在電視上看到過,國外孕婦選擇在浴缸里生產,她們聲稱這種方式會減輕一半痛苦。秋園撫摸著日漸隆起的肚子,她還準備不到那一步,她得想辦法讓身體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她在肚子上纏滿布條時,同齡女伴正穿著短衫短褲在排球場放肆大叫大笑。她坐在不遠處的臺階上觀戰,默然無聲。廣玉蘭脹大的花朵掉落了,就落在她腳下,散發出一股被雨淋過的腐敗氣息。
秋園想過離開家,離開學校,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想過吞墮胎藥,不知道買不買得到,會不會有人賣給她,再舉報她;她也想過像新聞上那樣:尋一個隱秘的衛生間,待在里頭,生下孩子,然后踩下沖水閥……太荒唐了。她還記得八九歲的時候,被鄰居家的小男孩摸了下臉蛋,好多天她惴惴不安。她想象自己蹲在衛生間,拉出土豆大小的孩子,拉了一堆。她得找一把鏟子,一個籃子,一塊空地,她要把孩子們埋了。她還太小,負不起責任。
其實她一直傻得冒泡,假裝自己長大了,然后被隔壁職業學校的刺青男孩用一朵玫瑰花騙走。
“不是一朵。是很多朵,很多朵啊。”事情完全暴露后,她哭啞嗓子,為自己辯解。她沒法再上學了,父母也接受不了她未婚生女的事實。她的一些構想終于落到地面上。在一個尋常的早晨,她抱著襁褓里的嬰兒匆匆離開。她不介意多做一件傻事。
“他呢,事情的始作俑者呢?”芽玉問。
紅蠟燭燈芯燃長了,火苗熱烈,畢畢剝剝地爆起火花。秋園拿起剪刀,將燈芯剪掉一截。這樣看上去,燭火就像一朵幼小的玫瑰花蕾。“我原諒他了,也不在乎了,不再幻想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秋園說。
命運的暴風雨來了。秋園用舊報紙糊住窗戶,用棉花塞住耳朵。她雙目緊閉,但眼前出現一萬顆雨滴在試圖逆轉地心引力,它們變成星星,從樹頂升起,照得樹干像一截截白色骨頭,樹冠則像一幢幢幽深古堡,麻雀們躲在里面,嚶嚶地哭著。她被這一股細水般的聲音驚得渾身戰栗了一下,才意識到剛剛做了一場夢。她的孩子醒了,正在哭泣。這是一個再具體不過的孩子,她揮舞著柔軟的四肢向世界索要,向她索要。“噢!噢!芽玉!”她前后搖晃著嬰兒車,呼喚想象中的玫瑰。一個又一個男人領她回到現實,給她床和面包,也給她笑臉和巴掌。
“哪里來的野種?”他們有時喝著啤酒,有時點著錢。
秋園把孩子擋在身后,盯著他們手里的錢,“是我和玫瑰生下的孩子。”得到這樣荒誕的答案后,曾經有一個男人憐惜過她。他說秋園對事物有獨特領悟。他摟著秋園,溫柔地撫摸她,叫她的名字。他讓秋園在那段時間,變了一個人。但像從前一樣,所有的離開與相逢都沒有征兆——男人在一個早晨被他老婆捉回家了。那個女人長著一張細紋密布的臉,身體的所有箭頭都在往下指。秋園想,這朵玫瑰枯萎了,于是她坦然接受了女人送來的謾罵和撕扯。
“做手術也沒用,先天性色盲治不好。”這是男人最后發來的信息。秋園輕蔑一笑,刪掉關于他的一切。她把塞到床底下的冊頁又翻出來,上面記錄著色盲矯治手術的專家簡介和聯系方式。冊頁上布滿灰塵,一只多爪的青翅瘦腰小黑蟲沿著折角迅速游走。秋園用食指指肚摁住它,拖到一邊,大拇指指甲“啪”的一聲摁死,說:“瞧,捉住了。”她是從那時開始抽煙的,但后來突然戒了,喜歡上喝茶。她在茶里加冰塊或牛奶,嘴唇湊近杯沿,輕輕地吹開冷氣或熱氣,重新看清茶水的顏色。
玫瑰刺傷事件后,芽玉比以前更沉默了。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躺在床上養傷。班上有同學三三兩兩地結伴來家里探望她,給她帶筆記本和練習冊,講學校里新發生的奇聞逸事。“快點好起來啊,我們等你呢!”他們對芽玉說。
同學走后,秋園坐回床邊,一邊削蘋果一邊絮絮叨叨,主題關于“遺傳”。蘋果皮一圈圈地脫落,卻不斷,最后一整條掉進垃圾桶,蓋在一朵玫瑰花上面。那是剛剛一位男同學帶來的,除了玫瑰花,別無所有。芽玉看向母親,熟悉又安全的感覺襲來。她習慣看秋園坐在她身邊,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秋園一定在想辦法。芽玉遺傳她的基因,但有些事情總有自身的原因。她多出一點執念,只一點點,以此來認識自己。
“我們要搬家了,”秋園捏著蘋果,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像剛削過皮的蘋果是紅色的,“你認識他,上次給你做手術的徐醫生……我們的把握更大了。”
持續的麻木從芽玉一側臉頰擴散開來,傷口沒那么痛了。這是秋季炎熱的一天,每年秋天都會有這么幾個熱天,它們被稱作“秋老虎”,但一到夜晚就被打回原形。風從太陽落山處吹來,搖落枝頭最后的玫瑰花瓣。芽玉想叫秋園關一關窗戶,但她抬頭,正對上秋園的眼睛,里面正等待一個回答。
“聽你的。”芽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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