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者,文也。先民形鳥獸之狀,法乾坤之意,灼紋于龜而成卜,鐫紋于石而成圖,鏨紋于金而成銘,篆紋于竹而成簡,繪紋于瓷而成器,墨紋于簿而成書……中國數千年的發展歷程孕育了無數璀璨的文化藝術,紋樣便是其中典范。
商周青銅器的饕餮紋穿越三千年塵埃與你我相遇,敦煌藻井的蓮花紋在拂曉熹微中次第綻放。我們從紋樣中窺見的不僅是華夏古老文明的神秘符號,更是炎黃子孫審美傳統的基因序列。從巫覡符號、禮樂圖式到民族美學代表,那些盤桓在陶器、織錦與建筑間的靈動圖樣,是先民薪火相傳、集體書寫的文明史詩。它們如時空隧道中的熒熒炬火,既照亮了中華美學的來路,也指引著中國藝術的去途。


古人將對宇宙的樸素認知、對生命的哲思以及對自然萬物的細致觀察,化作不同的紋樣形式附著于各類器物之上。這些紋樣不僅顯示出當時社會發展的政治經濟形勢,還反映了中國不同時期的文化習俗和審美理想。
新石器時代,先民在漫長的采集漁獵和農事活動中觀察季節變化與萬物生長,體會四季交替和晝夜節律,由此產生了對自然的敬畏與向往。從河圖洛書和龜甲獸骨上的神秘符號,到仰韶文化彩陶上異彩紛呈的鳥紋、半坡遺址象征太陽崇拜與生殖崇拜的人面魚紋,先民以燧石之鋒刻下最初的幾何紋章。而這些構思詭譎的圖案,如天光般照亮了幽暗的史前叢林,將他們鴻蒙初開的宇宙想象和自然崇拜,凝結為器物上的永恒圖騰。

至龍山文化中如流水回環的黑陶弦紋、良渚玉琮上若隱若現的神徽……在樸素信仰與原始巫術的交相輝映中,彼時的紋樣已然成為天人對話的符箓,將先民對生命的困惑與對未知的恐懼,都轉化為可供觀賞的視覺圖譜;也成為不同族群、不同聚落之間聯系、交流的精神紐帶,為后來社會長達數十個世紀的宗室法度、民俗文化以及藝術審美提供了原始范本。
進入夏、商、周,敬天信神的神權思想引發了青銅時代紋樣面目的深刻變化。尤其是周代青銅器紋樣范式的轉換,昭示著紋樣從巫術工具向政治符號的質變。如陜西扶風出土的西周大克鼎,除卻三組對稱的變形饕餮紋,其腹部環飾的竊曲紋已脫離商代饕餮紋的猙獰面貌,轉化為程式化的抽象曲線。又如河南安陽出土的后母戊鼎,其足上獸面雙目如炬,角似夔龍,鼻作扉棱,將現實動物特征進行了超現實的重組,構建出“協于上下,以承天休”的禮器象征范本。這些被鑄鼎象物的紋飾,恰似商周時期的鐘磬雅音,將文明初醒的天地納入禮制的經緯,完成了禮樂文明對原始巫術的馴化。



秦漢之際,黃老之學與墓葬仙道思想先后流布于世。云氣紋自楚地漆器升騰而起,在博山爐的香氣氤氳中幻化出羽化登仙的想象。馬王堆帛畫上的云氣紋似有若無,與棺槨上朱地彩繪的龍鳳紋共舞,喻示著亡者對往生極樂的寄托。漢畫上出現了伏羲和女媧手執規矩的圖式,其間包含古老的數理邏輯法則,以及“對稱”“平衡”“調和”等紋樣構成的樸素規律。
至隋唐佛教東漸,大量服務于佛事活動的植物紋樣涌現于石窟寺壁畫、彩塑、藻井、宗法器物等處。忍冬紋席卷著犍陀羅的風沙,在敦煌莫高窟藻井中盛開出八瓣蓮花;三兔共耳紋以絲織品圖飾或金屬器物裝飾的形式,沿著絲綢之路由東向西傳播;卷草紋隨絲路駝鈴蔓延、繁盛,最終在盛唐金銀器中綻放出莊嚴圣潔的寶相花……至此,西域裝飾之風為中原藝術的發展埋下了珍貴的種子。中國紋飾已兼容并蓄,發展為蔚為大觀的藝術寶庫。
時至兩宋,人們開始將天地大美凝結于含蓄典雅、瑩潤清透的瓷器之上。定窯孩兒枕上的纏枝牡丹紋樣、磁州窯鐵銹花水墨式紋樣,儼然是洗盡鉛華后文人畫的瓷器注腳。元代,蒙古族文化、伊斯蘭文化和漢民族文化相互滲透,青花瓷上的波浪紋便涌動起大氣磅礴、多元交融的元代特有氣象。明式家具上的螭龍紋在硬木紋理間演繹著明人“閑情偶寄”的生活美學,繁縟精致的織繡以十二章紋重現袞服威儀。及至清代,故宮御路上的海水江崖紋彰顯出帝王統治山河的絕對權力——紋樣此時已然成為承載社會意識形態的藝術文本。

從景德鎮工匠通過觀察蜻蜓翅膀獲得網紋靈感,到蜀錦藝人從山嵐云霧中提煉出冰紈綺繡的清麗織紋,中國傳統紋樣始終遵循“觀物取象”“應物象形”的創作法則。此類“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造物智慧,使容納萬象的紋樣成為解讀中國傳統藝術范式的一柄密鑰。
紋樣形式千姿百態,其在不同載體上的藝術特征亦氣象萬千。從雕梁畫棟的裝飾圖案到杯盤碗盞的細膩紋飾,再到絲帛織繡中的精美女紅,不同工藝和媒介的物質特性,催生出紋樣獨特的視覺語法體系:青銅器上的乳釘紋簡約古樸,玉器上的蒲紋恬淡高雅,織物上的八答暈紋華美端莊,金銀器上的寶相花紋雍容華貴,瓷器上的花鳥紋清新脫俗,剪紙上的月牙紋繁復靈動,建筑彩畫中的如意紋莊嚴肅穆……紋樣制作的技術演進、工藝革新與美學突破也在不斷進行。半坡陶器的礦物彩繪、戰國錯金銀的精密鑲嵌、唐代金銀器的錘揲工藝、元明青花的鈷料革命……每一種新技法的誕生,都推動著紋樣語言的嬗變。諸般復雜的紋飾呈現于不同載體上,唯有至臻工藝與卓越設計方能成就其極致之美。
紋樣的構圖法則,本質上是東方時空觀的視覺實踐。不同于西方焦點透視法的平面演繹,中國紋樣擅長通過“散點透視”“虛實相生”等手法,構建流動、抽象而更具靈韻的審美場域。例如,故宮太和殿窗欞的三交六椀菱花紋,以六邊形為基本單元進行中心放射式排列,通過菱花交錯形成光線的衍射效應,使靜態紋樣隨日照角度產生動態光影,再通過單元紋樣的鏡像復制與曲線變奏,形成視覺上無限延展的“萬花筒”奇觀,從而借由時光流動實現對稱與均衡的韻律表達;磁州窯白地黑花梅瓶,素底所繪纏枝花葉紋舒張而不滿鋪,刻意保留坯體原色作為“虛白”;青花斗彩盤上穿云破壁的龍紋,巧妙的空間設計使之形成氣息流轉的整體——這些例證均指向“計白當黑”的東方美學精神,為觀者留下無限的遐想與玩味空間。


此外,紋樣在色彩處理上也契合中國傳統色彩體系的象征語法。色彩的運用不僅豐富了視覺層次,更賦予紋樣深厚的文化內涵。其中,最具代表性者,莫過于西周十二章紋。其中“玄纁之禮”,以玄色(天)與纁色(地)構建出天地玄黃的宇宙色譜。《新唐書·車服志》規定,三品以上官員服紫,五品以上服緋,借由色彩明度區分官階等級,使色彩成為可視化的禮法符號。明代緙絲十二章紋袞服更通過通經斷緯技法,實現色彩的微觀調控,僅紅色可呈現曙紅、朱砂、胭脂等十二種色階變化。這種“一色千面”的工藝智慧,借助視覺傳達強化了意識形態的統攝,進一步彰顯了“紋—權”同構的政治美學。
南朝沈約在《宋書·符瑞志》中曰:“符瑞之義大矣。”中國傳統工藝造物歷來講究“器以載道”,紋樣也滲透著古人的儒釋道思想,自誕生之日起就被賦予了豐富的象征意蘊。紋樣由具象到抽象的提煉過程,更是揭示出其作為中國文化基因的深層結構:幾何紋中的回旋線條隱喻生命輪回,三角鋸齒紋模擬山川起伏,水波紋再現江河奔涌,枝蔓綿延象征佛法無盡,蓮子密布暗示多子多福……它們共同構成中國古人“立象以盡意”的視覺編碼系統,千百年來生生不息、日新月盛。
其中最常見的一類,莫過于紋樣對自然物象的隱喻轉換。秦漢時期盛行的四神紋(青龍、白虎、朱雀、玄武),被時人視為“鎮四方、避不祥”的吉祥之物,常用于裝飾瓦當,以求四方平安;唐代金銀器上的纏枝牡丹紋,則以太極圖走勢的層疊花瓣象征“生生之德”,契合陰陽相生、生命延續之道;明清兩代,“紋必有意,意必吉祥”的祥瑞觀念更是深入民間,在紋飾世界里建立起龐大的象征體系——龍紋象征祥瑞富貴,鳳紋寓意吉祥美好,麒麟紋代表辟邪祛穢,玉堂富貴紋喻示家族世代昌隆,成為世代傳承的文化符號。


文字符號的諧音轉譯是另一種重要的紋樣表達方式。譬如清代五毒艾虎紋,以艾草驅邪、虎鎮五毒(蝎、蛇、蜈蚣、壁虎、蟾蜍)的組合形式,配合“虎”與“福”的方言諧音,形成驅邪納吉的復合語義。更為精妙者如三陽開泰紋,以三只綿羊配以松竹梅三友,既取《周易》泰卦之意,又暗合“羊”與“祥”的通假,巧妙實現了符號能指的多重疊加。
文化典故的意象挪用亦是紋樣象征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云紋象征“平步青云”, 水紋 象征“上善若水”,喜相逢紋多以成雙成對的動物相互呼應來表現歡喜圓滿、好事成雙的美好寓意。海屋添籌紋取材于《東坡志林》中的仙人祝壽典故:樓閣于波濤中隱現,仙鶴銜籌飛渡海上,既是對長壽的祈愿,更是古代文人“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精神投射。此類紋樣通過復現歷史故事或神話傳說,在器物上營造可游可居的意境空間,既傳播特定的文化價值觀,又承擔著古代哲學的道德教化功能,意蘊深遠。
摩挲宋代鈞窯瓷片上的蚯蚓走泥紋,如同觸摸黃河故道的歷史年輪。凝視明代緙絲上的海水江崖紋,仿佛能聽到鄭和船隊破浪遠航的呼嘯聲……這些穿越歷史時空的紋樣,既是古代匠人畢生修為的藝術結晶,也是中華民族集體記憶的存儲芯片。時至今日,隨著跨媒介、跨時空的傳播,傳統紋樣正演化為一種動態生長的“超級文本”,持續傳承和賡續著中華文化的生命基因。
當下,在文化自覺與設計創新的雙重驅動下,傳統紋樣的跨界演繹頻現于時尚設計與視覺藝術之中——祥云紋在北京奧運火炬上騰躍,傳遞著濃郁的東方韻律;唐花飛雪紋在北京冬奧會頒獎禮服上熠熠生輝;蘇州博物館的幾何紋幕墻與上海世博會中國館的疊篆紋外墻,展開一場跨越時空的生態美學對話;青花瓷紋樣在中國時裝設計師的筆下,與巴黎時裝邂逅;米蘭家具展的明式榫卯木作紋飾,驚喜融入北歐極簡風格……這些跨越文明與時代的美學互動,印證了中國傳統紋樣不僅以獨特的藝術魅力重返當今日常生活,更以驕傲的姿態在全球語境下重構著東方文化的話語權。
在數字藝術領域,傳統紋樣更拓展出令人驚嘆的科技維度:故宮博物院紋樣藏品,通過沉浸式渲染、圖像搜索等技術,實現了高度精細的數字化展覽;裸眼3D、VR 技術生動還原了故宮倦勤齋華美富麗的室內紋飾;春晚舞臺上的AR 特效,展現紋樣跨越千年的演變,為觀眾呈現了一場如詩如畫的中國美學視覺盛宴……這一切彰顯的不僅是技術的狂歡,更是古老紋樣基因在數字時代的嬗變與新生。
紋樣之藝術成就,薈萃于一痕一線之間,流動于一器一物之上,其品類之豐富、形式之精妙、意義之深遠,均令世人嘆為觀止。從龜甲占卜到量子計算,從陶器刻符到數字像素,中國傳統紋樣始終作為民族美學的精魂,在時空經緯中編織著文明的錦緞。這些淬煉千年的紋路,既是先民仰望星空的軌跡,也是今人尋找文化原鄉的圖騰,更是未來藝術創新的元語言—它在有無之間、古今之際不斷輪回,歷久彌新,持續釋放著屬于中國美學的獨特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