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1555),一件大事傳到北京,震動朝野。一股五十三人的倭寇,自當年六月七日由浙江上虞登岸,一路攻掠府縣,七月殺至南京城下。數萬軍民登城墻固守,以犧牲近千人代價守住南京城。倭寇敗退后,明軍沿途追擊,到八月十二日才將這一股倭寇徹底消滅。事后合計,經此一役,損失軍民四千余人,以五十余人殺傷明軍四千余人,大明朝軍力與戰力之孱弱顯露無遺。
這一年七月,朝廷下旨,戚繼光調任浙江開始抗倭。
此時,杭州城外一百七十里的浮玉山半山處的玄云觀,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煙雨中。
大殿中一片肅靜,只有殿外的雨聲稀稀落落。三位道長坐在蒲團上,正在調息運功。空氣中有縹緲的檀香。
突然,院門咣當一聲,被人撞了開來。從院外闖進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他腳上的云鞋早就沾滿爛泥,一襲道袍前半身盡濕。
這少年進門就大喊了一聲:“師父!”卻沒有半聲應答。若是在平日里如此聒噪,師父早就呵斥住他了。
少年心頭一緊,徑直闖到了大殿之中。殿中,三位師兄都在蒲團上靜心端坐。最前面原本師父坐的位置,卻是空的。
這少年鼻尖一酸,哭出聲來。
“莫哭!”說話的是大師兄杜莫之。
“師父已仙去多日了。少秦,你既回來了,先拜過師父靈位。略作休息,一會兒我有大事與你說。”
雖是難抑心中悲情,林少秦還是止住了悲聲。
臥房之內, 林少秦換過了一身干凈的衣衫。臉上卻滿是懊惱的神色,雖是一路緊趕慢趕,還是不免嫌自己沿途耽擱。
正在這時, “ 吱呀” 一響,大師兄杜莫之推門進來。
“少秦,師父交辦你的事如何了?師父病重之時,不許我告知于你。他老人家惦念著你身上的事。后來估算你的事情已了,這才許我飛書召你回來。”
林少秦抹去淚水,說道:“師父真不愧是鐵算子,將那幾個倭寇的退路料想得分毫不差。我引官兵將其圍殺了。只是另還有一件大事,我聽說朝廷派戚繼光調任浙江,我看這次是真要決心抗倭了。倭寇善使長刀, 刀長招快, 戰不畏死,我看不是尋常官兵能抵御的。我曾夜入參將府中,見此人與常人不同,確有幾分韜略勇武。”
“果真如此,實是百姓大幸。”杜莫之話中一停,“聽你言下之意,頗有下山相助之意?”
林少秦心頭一驚,忙長身而起:“我正想同幾位師兄商議。倭寇肆虐百姓困苦,我等若能下山相助,戚將軍定能克敵制勝。”
杜莫之略一沉吟,說道:“少秦,你可知道師父遺命嗎?師父說,傳一套劍法與你師兄弟四人,練好方可下山。”林少秦低頭拜道:“是!”
轉眼過去了兩年,現在已是第三年初秋。
院中的老桂樹之下,一名白衣少年正凝神運劍,桂花四散中,盡是一團煌煌劍光。劍尖指處,正是一名黑衣長者的眉間。
那黑衣長者右足獨立,左足以足尖點地,雙手平持一柄玄鐵重劍,護住面門。
只見少年躬身一縱,早已身至半空,繼而腰肢一轉,長劍斜刺黑衣人左肩。黑衣人以重劍輕撥,身體微向后傾,腳下卻依然是一動未動。
那白衣少年在半空中發一聲輕喝,劍勢斜向下一沉,劍尖斜劈黑衣人小腹!正是一式“海波平”。果然,黑衣人迫不得已雙手向前猛推重劍,左足足尖使力向后一退。
大殿屋檐下,另兩位身穿青衣的道人喝起彩來。
“少秦,看來你這第十五式海波平已經招式純熟,大勝我們三位師兄了。”穿著黑衣的杜莫之說,他現在已經是玄云觀的掌門觀主了。
穿著白衣的正是林少秦。他連忙躬身致謝,“掌門師兄,師父留下的《蕩亂劍法》,咱們已經練熟了十五式,只有這最后一式方圓破,卻怎么也參詳不出。若不是本門的規矩,劍法不得外傳,我早想去江湖上向人討教這一式了。我看師父這一套劍法,倒像是專門克制那倭寇長刀的。要是能為戚家軍所用,必能克敵制勝。”
那廊下兩位青衣道人也走上前來,其中身材矮胖的于又遠說道:“小師弟,你腦筋最是聰慧,不消幾日,定能參透這最后一式。只是劍法不外傳,可是咱門戶中的第一鐵律,你可萬萬不敢亂了規矩。”
“師父在時就常夸你劍術上的天分。你既想不透,我們這笨腦瓜更是猜不出。少秦,無妨,你慢慢想來,必定能悟出其中關竅。”這回說話的是二師兄陸渾。
四人在院中排開,揮劍起舞。玄云觀大殿前的整片院落,伴隨著天邊的行云,籠罩在一片閃爍不定的劍影之中。
轉眼過去了三個月,已是隆冬時節。這一年的冬雪來得早,也格外寒冷些。與往年一樣,山下有人冒著風雪送了木炭和米面上來。林少秦趁著老漢在檐下抽煙斗的空當,打探起山下的情形來。
那老漢本是漳州一帶的木作商人,因倭寇作亂,不得已才搬至浮玉山下居住。聽林少秦問起心頭事,不禁眼淚漣漣。
“不瞞少俠,前兩日還收到老家的來信說倭寇在漳州和泉州正鬧得歡。惠安和南安禍害得還更重些,房屋盡毀,親人離散,如今沿海的縣,百姓們保命都難,哪還有太平日子可過。”
少秦心頭一驚,忙問:“不是有戚繼光將軍在抗倭嗎?怎么倭寇還這般猖狂?”
那老漢道:“戚將軍確是蔭庇了一方百姓,可是倭寇勢大,不是一時便能剿滅的,各地方雖有鄉勇,卻只準嚴守朝廷現今的規矩,但求自保,不準出圍攻擊追逃。倭寇四方流竄,劫掠鄉里反而愈加猖狂,更有那背祖忘宗的畜生,給倭寇做了內應,禍害更甚。”
林少秦聽到這里,再也坐不住了。他拍案而起,摘下墻上長劍,一躍而至院中。
這時正是隆冬,庭院中漫天飛雪,林少秦輕揮玉淵劍,讓滿腔激憤隨心而泄。恍惚的劍影中,渾身熱氣蒸騰,酣暢淋漓,仿佛走在霧里,不覺正舞出《蕩亂劍法》。十五式劍法練完,屋檐下忽然爆出一聲“好”來。
這叫好之人,正是杜莫之。
林少秦雙膝跪倒在雪地里,道:“大師兄你已是掌門。我請掌門下令,準我下山。”
杜莫之不禁凝眉佇立:“少秦,不是我不想讓你下山。師命難違。師父闖蕩江湖時,人稱鐵算子,他既是留下這樣的遺命,想來自有考量。大明朝堂之上,現今恐不太平,戚將軍也難自立,你在其中如何自處?朝廷有朝廷的規矩,玄云觀也有師徒的規矩。”
林少秦聽他這么說,猛地站起身來:“國都破了,百姓涂炭,還守什么規矩?”
杜莫之微微搖頭,“山門之內,自然要有規矩。無規矩者,不成方圓。師父既留下這套劍法,立下劍法不成不得下山的規矩,豈有不遵從的道理。世間紛亂,與我等何干。”
聞聽這話,林少秦早已滿腔怒火,一邊是師命難違,另一邊是置百姓于水火而不顧,只覺自己心里窩囊,正像滿身力氣無處去使。他握緊手中玉淵長劍,不覺已用盡氣力在手腕之上。手中劍柄用力一攥,只聽長劍嗡嗡作響,劍身一陣震顫。遍地落雪盡隨劍氣卷起,在地上飛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繚繚繞繞如一陣青煙圍住劍身,盤旋不去。
杜莫之不禁心頭一驚——這不就是第十六式“方圓破”嗎?
林少秦卻還不曾覺察自己已無意中練出第十六式,他只是聽大師兄一番言語,忽然心頭一震,豁然開朗。
“大師兄,我方才聽你說,無規矩不成方圓,我猛然醒悟。無規矩不就正是破了方圓嗎?師父留下這最后一式方圓破,就是讓咱們要打破心中的規矩。既是下山助戚將軍殺倭寇,也不必再管什么朝廷規矩。要知道殺身事小,救助黎民事大。師父明明就是讓咱們不必再管那些規矩,放手去做一番事業。”
杜莫之也不禁微微點頭:“看來先師的鐵算子,真是天下第一。怪不得先師留下遺命,劍法成了方可下山。師父算定了時機未到,怕咱們心性不成熟,打不破那些破爛的舊規矩,反害了自己性命。”
隨即,杜莫之毅然正色道:“玄云觀弟子林少秦既是劍術已成,我以掌門之命,令你即刻下山相助戚家軍。隨身帶上《蕩亂劍法》,傳授戚家軍。”
“師兄,你同意劍術外傳了?”
“大敵當前,這規矩也該破了。”
林少秦道:“是!我傳完劍法,再上山來。”
“不必了,你不用回來。我和你二師兄三師兄,自然會去尋你。”
“你們也要下山相助嗎?那玄云觀……”
杜掌門不禁捻須朗聲笑道:“你還怕這道觀丟了不成?無妨,我屋中有的是好鎖頭。家破國亂百姓涂炭,你我性命尚且不顧,哪里還顧得上這一座小小的道觀?”
嘉靖四十四年(1565),戚繼光會同俞大猷領兵三萬,對盤踞在廣東地區的倭寇發起了最后的決戰。兩軍對峙三月有余,戚家軍水陸并進,大破倭軍,斬敵一萬五千余。倭寇自相踐踏蹈海死傷無數。第二年,戚家軍追擊倭寇殘部,盡焚其船,倭寇頭領自殺。自此,為禍東南沿海多年的倭亂終被一舉蕩平。
那時,浮玉山上,玄云觀外,一位獨臂道長正從腰間取下鑰匙,擰開木門上銹跡斑斑的鐵鎖。他用手肘推開一扇斑駁的院門,又推開另一扇。只見破敗的院子里,滿眼都是各色盛開的野花。一只花翅膀的長尾蝶,穿過層層的花瓣,輕輕落在了他潔白如雪的道袍上。
林少秦向院中走去,他腳步踩過的地方,野草向兩邊分開,仿佛一陣陣翻卷的波浪。
之妙//摘自《十月少年文學》2025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