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遇見羅森

我特別想知道，四十二歲是不是一個特別適合寫懷舊散文的年紀。反正四十二歲的我特別喜歡想起昨天，然后情不自禁地寫下那個夢境。比如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在很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每天必須把胡須刮得干干凈凈的上尉，我坐著一趟綠皮火車，和一個叫羅森的年輕士兵，從一片老山叢林里，奔往一座遙遠的大都市。

那個遙遠的大都市是一片燈光璀璨的繁華之地，是多年駐守在山區里的上尉我和士兵羅一直夢想前往的地方，就像一個夢境。作為兩個在團部小有名氣又毫無成就的文學青年，我執著地熱愛書寫山區士兵的故事，羅森執著地熱愛拍攝山區士兵的視頻，于是我倆聯合，我寫腳本他拍視頻，創作了一部《山區軍人堅守在山區》的短視頻。

那天我倆要去大都市，開一個我倆都認為很重要的會議。記憶里，綠皮火車一路都沒有鳴笛，我倆在來回走動的“瓜子啤酒飲料”的叫賣聲中，買了兩包瓜子和兩瓶格瓦斯。

用力擰開蓋，我突然發現蓋子里居然印有“夢想”二字。我說：“這是我倆的夢想即將成功的天意嗎？”

那次出差我倆都堅定地認為，我倆拍攝的短視頻可以在大都市的視頻比賽中獲得金獎。羅森也分外激動地迅速打開手機，那是一部剛剛具有上網功能的手機，他搜索格瓦斯和夢想這兩個關鍵詞。

結果他發現，那款飲料當年正在舉辦一場活動，只要你湊齊“青春不再、夢想難覓”的瓶蓋，就可以免費領取同款飲料一箱。

“只用了三秒，我倆的夢想就破滅了?！蔽艺f。

羅森說：“這也許是天意。”

我只好磕著瓜子吐著瓜子皮，給士兵羅森講我的另外一次出差故事。某年某月某日我去出差，在大山里的縣城里的老舊汽車站門口的小賣店里買了一瓶飲料，等我坐上窗戶嘩啦啦響的大巴車慢慢駛出山區后，陽光越過山腰照耀在我的臉上，我用力擰開瓶蓋，竟然發現瓶蓋上印有“可以一直喝”的字樣。我凝視許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瓶蓋保留在褲兜里，我保留了很久，后來跑了多家商店卻沒有找到一家商店愿意讓我“可以一直喝”。

羅森笑得喘不過氣，一顆瓜子被他吸入氣管，差點讓一個喜劇變成悲劇，讓故事變成事故。

那是一場美好的遠行。我倆奔往夢境。

后來我轉業了，經歷了好多的世事，像大海一樣浪涌浪靜。我在浪里明白了很多道理。生活讓一場又一場波瀾壯闊的海市蜃樓在云端出現又隱去，只為了提醒我，你老了。老了就容易學會忘記。

我轉業后離開部隊，離開大山，走進了繁華的大都市。我忘記了大山，也忘記了羅森，忘記了許多年前，一個理著寸頭胡須干凈的上尉正在綠皮火車里買兩瓶格瓦斯。

直到四十二歲的某天，我在繁華大都市的一條小街的拐角處，猛然遇見一個“羅森”超市。我進門就打開冰柜，看見了那款同名飲料。我盯著那瓶飲料，有一點緊張，猶豫一下就拿起，輕輕擰開蓋子，我沒有發現任何文字。是呀，一切都只能在夢里。

我若有所失地喝了一口，這才發現飲料的味道，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我在夢里完全忘記了當年的味道。我握住飲料瓶拍照，走出小超市后，站在羅森超市的門口，又拍了一張照，全用微信發給了羅森。

一刻鐘后，羅森給我發來回信。他給我發來一張截圖，是當年我倆熱情洋溢東奔西走加班加點制作的一部短視頻的截圖。一個哨兵穿著雨衣站在雨里，遠處有一座座大山的陰影，近處是一片飛機場和許多架銀色的飛機。

我發微信給羅森：我們該一起回老部隊看看了，再不回去，當年認識的兄弟，都離開了。

羅森發來一段文字：王哥，我也三十好幾了，我們回不去了。

一輛白色的小轎車，正從剛下過雨的馬路邊駛過，車輪沖撞起路邊的積水，仿佛潑過來一樣，濺了我半個身體。

小街道里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馬路邊，好像當年正穿著雨衣站在飛機場上的那個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