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在赤山湖國家濕地公園工作的朋友電話,她說,戴塢的油菜花開了,老哥,帶上你的相機來“采蜜”吧。花訊,十萬火急。3600秒后,我們幾個志同道合的攝友,手持長槍短炮,徜徉花海。
戴塢,由相依相偎的東戴塢、西戴塢兩個自然村組成,地處湖熟文化的核心區域,緊傍秦淮河源頭之一的句容河,歷史上,勾踐、孫權曾經在此造船操練水師。兩條東西流向的小河,平行穿村而過。白墻黑瓦的民宅,肩并肩、背靠背地沿河而筑。一些人家不用出門,就能在房前屋后的水埠洗滌衣物。出村,往西不到兩里遠,是有著300"萬年歷史、江南地區較大的死火山之一—赤山。戴塢,有山、有水、有歷史,一張典型的江南魚米之鄉名片。
知道戴塢,在去年三月。那個雨后的下午,陪攝友去赤山航拍,忽然,一向文雅的他像發現新大陸似的高聲叫喊:“快看呀,東邊有個開滿油菜花的村莊,漂亮到快沒有朋友啦!”
一腳踏進素昧平生的戴塢,金色是主宰:除了整片整片的油菜田,村頭巷尾,溝邊渠畔,這個披著金黃外衣、漫散醉人體香的花精靈,悄無聲息地把觸角伸到了所有能觸及的地方。
很遺憾,因為天況,我們最終未能與油菜花縱情接觸。
回城后,我借一首小詩抒懷:“汪曾祺說如果你來訪我不在,請和我的花坐一會兒。在戴塢,這花一定喚做蕓薹:青磚黑瓦的房前屋后木窗欞下,在所有可以綻放的地方,亮堂的笑靨亮堂了家家戶戶,香甜了夢境香甜了所有的味蕾。”戴塢是文友賓仔的家鄉,他說他一直沒有觸碰,是擔心筆力不逮,難以描繪那份自然、安詳。“你去時,我不在,但有花代我待客,不算失禮。你們賺啦,分享了戴塢人的甜蜜。”賓仔咧嘴大笑。
為避免汽車尾氣污染,我們把車停在了離戴塢較遠的河堤上,步行進村。
下午3"時的戴塢,風和日麗,遠遠的,肺,就被她那源源不斷洶涌而至的花香填滿。
說戴塢油菜花開得熱烈奔放,像條漢子,因了頭枕一座硬朗、雄性的大山;說她含蓄婉約,像名女子,因了背靠一條柔媚、多情的河流。走在貫通南北的村道,相遇兩群以性別區分聚會的村民:男人,在談論時事、農事。女人見到陌生人,相談甚歡的她們霎時陷入沉默,眼神卻瞅著我們手里的相機。
因為地形獨特,戴塢油菜花開得錯落有致,疏密有序,宛如天生麗質的超模。
哼著歡快采蜜歌的蜜蜂,成群結隊地在花海自由飛行。玉白色翅膀的蝴蝶,在天地間最宏闊的金色舞臺上肆意起舞。浮在水面假寐的魚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緊岸邊的油菜花,企盼有肥胖的蟲子從花朵上失足,從而享受一份從天而降的美味。田埂上,一只棕紅色泰迪正風馳電掣地向花香深處狂奔,與它漂亮的女朋友中華田園犬小花約會。
春天,是萬物萌動容易生事的季節。
賓仔家的門依然緊閉。他這只從戴塢出發的蜜蜂,此刻,想必正在鋼筋混凝土的城市尋覓另一種蜂蜜。遐思翩翩間,從一旁菜地里傳來潑水聲:一位皮膚黝黑的老農在給剛剛播撒下菜籽的菜地澆水。太陽暴曬后的春泥香,與油菜花香交合,醇正的家園味道。花開正盛的油菜,長勢喜人的大蒜、萵筍,即將萌芽的青菜,“一年之計在于春”的正解。
當紅彤彤的夕陽懸掛在赤山之巔,攝影的最佳時間到了。我們在村南視野開闊的村民廣場擺開陣勢:工于人像的寧姐,一邊與兩位借助健身器材鍛煉的村婦交談,一邊抓拍她倆陽光、健康的運動身姿。喜歡長焦的阿羅把光圈調到最大,聚焦一對并肩走向菜花掩映家園的老人背影。老翁左手挎一只裝滿時令鮮蔬的竹籃,老嫗右手提兩個帶著泥土的白蘿卜,剩下的右手、左手,十指緊扣!我則換上超廣角,欲將此刻金燦燦的油菜花、金燦燦的水面、金燦燦的村舍、金燦燦的赤山……一網打盡。驀地,一群飛鳥闖進視閾,朝著赤山逐日而去,給這幅《金燦燦的戴塢》添了幾許動感。
一面湖的夏天
江南的夏天很熱,很多人選擇去北方旅游避暑。而我,習慣去近處的“秦淮第一湖”赤山湖,感知清涼。
赤山湖,面積1300公頃,西倚江南地區較大的死火山之一赤山,東望道教“第一福地”茅山,擁有江南最純凈的天際線,是首個赤山綠水國家濕地公園。
清晨的赤山湖,白天的燥熱,經歷夜的洗禮,湖水、綠植的過濾,有著人體最舒適的溫度。天幕深藍、澄凈,留守的星星格外明亮,孩童般開心地撲閃著眼晴。
“撲通”,一條不知名的魚兒,從菹草繁茂的水下奮力騰躍。它是在覓食?晨練?抑或迎接日出?魚的心事,人類無法揣度。
蘆葦葉尖,露珠晶亮。湖中小島,綠柳紋絲不動。
上午八九點鐘,是赤山湖300余種維管植物最精神的辰光。銅鉞廣場往東走進高灘濕地,南面湖里蘆葦叢林的間隙,酷似縮小版蓮葉的荇草,靜靜地浮在水面,鵝黃色的小花向著朝陽粲然地笑。堤壩上,火紅的石榴、粉紫的合歡,一個熱情奔放,一個內斂含蓄,喁喁私語,互換昨夜香艷的夢。各色花卉,把最佳攝影地的S彎道點綴得誘惑滿滿:黃的金雞菊、紫的馬鞭草、粉的月見草……每一屆環太湖自行車賽,一些愛美的選手至此會放慢車速,向賽道兩旁的攝影師秀造型。
藍天、白云、青山、碧水,夏天的招牌。臨近中午,面向赤山,行走在清風徐來的南大堤上,左側,是水草葳蕤的外湖。散養的牛兒,或靜臥水里,或埋頭食草。臭美的鷺鳥立于牛背,水面作鏡梳羽。右側,一望無垠的湖面,悠游的白云與天上的潔白同步,天空之鏡的奇妙,一覽無余。水之湄,蜿蜒的木棧道,像一曲漫散鄉音鄉韻的民歌小調;突兀而起的草頂涼亭,那彎彎的亭角,恰似跳草裙舞的夏威夷姑娘上揚的嘴角,頗具熱帶風情。
知了,把夏日午后聒噪得極度慵懶。不急,到花蘭墩千畝荷塘吮吸提神醒腦的荷香去吧。烈日當空,大朵大朵的荷花著綠色裙裝,肆無忌憚地起舞。有紅蜻蜓棲息花骨朵上假寐。緊貼水面的一片寬大荷葉上,黑水雞媽媽正給幾個黑色絨線團一樣可愛的孩子講故事。不遠處,一只偶露真容的“凌波仙子”水雉,專注地偷師學藝。突然,一只鳳頭"口銜剛剛獵獲的小魚鉆出水面,嚇得黑水雞、水雉迅速逃離。“砰!砰!”兩只湯盆大小,趴在橫臥于水面的枯樹干上午休的甲魚,連帶受到驚擾,跳進水里溜之大吉。赤山湖有150種鳥兒,一石激起千層浪,不足為奇。
夕陽西墜。坐在破岡瀆閘前,看懸掛在赤山之巔的太陽,把整個湖面潑染得金黃;看湖區擴容前修筑,如今殘留橋身的斷橋,講述《斷橋夕照》的故事。道道金光穿越橋洞,一如穿越時光隧道,深情回眸一面湖的前世今生,尤其遠去的車水馬龍……太陽落山了,天宇與湖面呈紅、黃、藍、紫熱情相擁的混合色彩。這時候,有鷺鳥“噌”地從斷橋起飛,逐日而去。這時候,我惟愿做一滴水,融進湖的懷抱,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雪落赤山
300 萬年前第三紀中后期的一次火山噴發過后,江南大地多了一座死火山;面積4.2"平方千米的隆起,造成局部地殼斷裂下沉,形成環山的C"形洼地,碧水淙淙,在東南麓匯聚成名揚天下的赤山湖。獨特的形成方式,賦予赤山獨特的表里如一的紅色砂巖。赤山,由此得名,別稱赭山、丹山、絳嶺。
春夏秋三季,曾多次登頂矗立在句容西南與南京交界處的赤山,醉心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冬之赤山,從未涉足。
2018 年的第一場雪過后,大學地理專業畢業、在赤山當地工作的兄弟齊熱情召喚:“大哥,來赤山看雪吧!”
己亥年正月初四,天降大雪。忍不住致電摯友海,去赤山訪雪!
眼前的赤山,被雪包裹得嚴嚴實實,那些平日里蒼翠蔥郁的植物,披上了潔白的紗裙,一派唐人宋之問《苑中遇雪應制》詩中“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的景象。積雪太深,無法登山,我們只能將車停在赤山閘的東側,用目光與山對話。
外形并不高大的赤山,因了地處金陵東南戰略制高點的地理位置,茅山、秦淮水系重疊、交接,吳楚、湖熟、秦淮文化滲透、融合,史載,伍子胥、勾踐、秦始皇、孫權等帝王將相都曾在此留下足印。這不,雪后的赤山像一座粉妝玉砌的閱兵臺,指點江山的絕佳地。上世紀60年代,赤山出土了商周時期象征王權的銅鉞、漢代百姓日常生活中用來裝水盛鹽的雙系釉陶壺。兩件文物,充分論證赤山在湖熟文化甚至秦淮文化中舉足輕重的政治、文化地位。突然臆想,如果這時攀爬上山巔停機坪西北側冰雪覆蓋的廢棄碉堡,放眼四周,近處的村莊、河道,遠處的茅山、紫金山,想必盡收眼底,人,就是“一覽眾山小”的巨人。
踩著鞋幫深的雪,我,沿著赤山湖西外河東大堤往南走。
雪后的世界真安靜啊!赤山,是鳥的天堂。可雪后的各色小精靈呢?杳無蹤影,只有我踏雪發出的“沙沙”聲響。農田、村莊、河流,一幅空明、澄凈的水墨畫。總覺得這畫少了點動感。驀地,堤岸下,水、雪交接處,一條擱淺的小漁船闖進畫面,一只長腿鷺鳥紋絲不動地獨立船頭。詩意,瞬間穿透這無邊無際的雪地,漫溢到赤山的角角落落。
賓說,山北大茅棚大廟里有兩株樹齡700nbsp;歲的桂樹,花開時,山里孩子會去樹下收集落花,制成桂花茶。齊說,火山土培育的綠茶,不僅口感好,還富含多種微量元素。
雪與茶,一個清新脫俗,代表獨善其身的節操;一個清香雅致,彰顯君子之風。《紅樓夢》中,妙玉招待黛玉、寶釵的體己茶,是用她5"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煮出來的。積攢梅花上的雪化水煮茶,此種閑情逸致,頗為符合妙玉的高潔心性。詩仙李白曾來過赤山。只是不清楚,李白是否青睞赤山茶,采集山里的雪水煮了喝。
做不了李白、妙玉,那就允我附庸風雅一次:取出保溫杯盛滿雪水,等到春暖花開,赤山茶樹萌芽,討一捧新茶回家,一個人煮泡了慢慢地啜飲。
赤山閘往北,過一座有些歷史的水泥拱橋,就是南京地域。橋東河段,名曰句容河;橋西,喚作秦淮河。赤山一帶的河流湖泊,最終在此交匯,經秦淮河一路奔騰至滾滾長江。
站在橋上眺望西南方,赤山,像一位白衣、白眉、白須的智者,保持300"萬年不變的姿勢,靜臥天地間,輕攬赤山湖在胸前,指引秦淮河的朝向。橋面,行人足印、車輛轍印,漫散濃郁、熱烈的年味。要是有人從橋上經過,畫面會更加靈動。許是誠意打動了上天,思忖間,從橋北駛來一輛電動三輪車,一位60"余歲的老農,帶著他著大紅棉襖的老伴,去橋南娘家拜年。他倆一路歡天喜地地調侃,幸福感,一浪高過一浪地沖撞我的耳膜。
魯迅先生這樣描寫江南的雪:“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雪落赤山,輕輕觸摸前世今生,尤其那些與當下休戚相關,或大或小或輕或重的過往,就像剛剛擦肩而過的那對夫婦。老去的是歲月,不老的是情懷。我們,收獲雪下的熱,感知雪后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