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無聲

古渡口的青石階沁著千年水汽，踩上去總讓人想起母親臨終前潮濕的掌心。第七級臺階的凹痕里積著昨夜的雨，倒映出的云絮如碎裂的棉絮。我蹲下身，指尖觸到石縫里一截生銹的船釘。三十年前那個黃昏，父親攥著同樣的鐵釘沉入河底，浪頭打來時，他嘴角竟還噙著半句未哼完的船謠。對岸新漆的游船拉響汽笛，驚起蘆葦蕩里的白鷺，翅尖掠過水面時，抖落的銀光恰似母親咽氣時，從眼角滑入鬢發的那滴晶瑩。天擦黑時，我總愛去古渡口站站。河風裹著泥沙往衣襟里鉆，像父親從前總愛往我領口塞的冰糖，涼津津的甜意貼著脖頸化開，轉眼卻成了苦澀。

對岸的咸陽湖吞了夕陽，新砌的漢白玉欄桿泛著冷光，讓我想起那艘柏木船。船頭原本雕著朵木芙蓉，那年發大水，父親攥著櫓桿呼喊我的名字，船尾的雕花就在濁浪里碎成了浮沫。

老楊頭的甑糕車總在橋頭第三棵槐樹下支著。他蒸了四十年糯米，手指蜷曲如鷹爪，掌心卻還留著當年接生婆的紅線痕。“小滿那日生的女娃，”他總瞇著眼打量我，”命里自帶三分苦。“竹屜揭開時白霧漫卷，槐花蜜混著新蒸的棗泥香，叫我想起母親站在老城墻下招手的光景。她襟前總別著白蘭花，香氣若有似無地飄進城墻根的青磚縫里，引得蟋蟀在露水未晞時唱得最亮。老楊頭的竹屜車吱呀聲比日晷還準，槐花落進他佝僂的肩窩，他揭蓋時總要頓住，任白霧漫過臉上溝壑縱橫的山川。去年臘八，老楊頭的孫女被滾燙的竹屜燙紅手背。孩子把臉埋進藍布圍裙，單薄的肩胛骨抖得如風中蝶翼，卻硬是將嗚咽咬碎在齒間。此刻她踮腳往甑糕上抹槐蜜，睫毛投下的陰影里，盛著老楊頭年輕時在產房外聽見幺妹夭折的啼哭后，生生咽回喉頭的悲鳴。

昨夜又夢見父親搖櫓。船槳攪碎滿河星子，櫓聲咿呀驚起白鷺。醒來時護城河正漲水，渾濁的浪頭拍打著新修的防洪堤。

拆遷隊的挖掘機停在老城墻根下，齒輪上纏著幾縷褪色的紅綢，那是去年端午龍舟賽的彩頭。穿絳紅唐裝的趙阿婆蹲在瓦礫堆里，顫巍巍撿拾碎成月牙狀的青磚。她的繡鞋沾滿新泥，銀鐲碰著瓦片叮當作響，倒像是給那些碾作齏粉的秦磚唱挽歌。趙阿婆拾磚的姿勢像在叩拜神明。她嶙峋的指節劃過磚面殘存的字符，甲縫里的血絲滲進青苔，洇出暗紅的紋路。那日暴雨沖塌墻根，她在泥濘里扒出半塊城磚，突然將臉貼上去，磚縫里嵌著一粒蟋蟀的卵鞘，薄如蟬翼的殼內，蜷縮著未及睜眼的生命。我們遞去的帕子在她腳邊漸漸被風干，直到瓦礫堆里傳來一聲清越的蟲鳴，她才抖開褪色的絹帕，露出角上繡的并蒂蓮，花瓣上還沾著三十年前未出閣時的口脂香。”留著砌花壇。”她把磚塊在圍裙上擦了又擦，”磚縫里嵌著舊年的月光呢。“ 我們十幾個老街坊跟著撿，碎磚在竹筐里叮叮咚咚，倒奏出支不成調的秦時明月。暮色漫上來時，瓦礫堆里忽然傳出蟋蟀清亮的鳴叫，趙阿婆的眼角便泛起水光，最終卻化作若有似無的笑意氤氳離散在心底的某個角落。

子夜路過廢墟，常撞見她提著白紙燈籠徘徊。燭火將佝僂的影子抻得老長，掠過斷壁時驚起蟄伏的壁虎，尾巴便斷在殘磚上濺起漫天塵灰。今晨見她蹲在”薔薇叢前，用豁口的鈞瓷碗舀水，腕上的銀鐲磕著碗沿，叮當聲驚醒了磚縫里沉睡的蜉蝣，奏響那秦漢的風月交響。

木器店的老朱總在雨天給雕花窗框上桐油，刨刀便在寅卯之時交響而起。那些被蟲蛀出星圖的妝奩、刨花埋了半截的條凳，在他掌下都活了過來。去年深秋見他抱著個褪色的撥浪鼓發怔，鼓柄上歪歪扭扭刻著名字。后來聽西街剃頭匠說，那年大雪封門，老朱七歲的小妹攥著撥浪鼓去找接生婆，卻跌進渭河支流的冰窟窿。開春時在下游蘆葦蕩尋見人，手心還死死攥著鼓柄。碎木屑沾在老朱斑白的鬢角，像早年小妹撒在他肩頭的槐米。那只懸梁的撥浪鼓在晨光里投下淡青的影，鼓柄上的刻痕已被摩挲得如同小妹凍僵的指尖。去年修補拔步床時，鑿子崩刃劃破掌心，血珠濺在床頭的和合二仙雕花上，他忽然看見冰窟里的小妹仰起臉，發間那支紅絨花在激流中開得愈發艷烈。年輕夫婦來取嬰兒床那日，春雨正斜斜地切過雕花窗。女人撫著隆起的小腹輕笑，老朱背身調漆的手驀地僵住，朱砂混著桐油在碗底旋出漣漪，倒映出小妹落水那日，冰面上未送出的桃木長命鎖。交付時他在暗格里塞了枚平安符，符紙是舊年小妹描紅的宣紙，背面用隱形礬水寫著平安，遇水方顯。

高鐵站通車那日，全城都在放煙花。我獨自轉到老渡口，卻見瘋秀才裹著軍大衣坐在石階上。他忽然拽住我的衣袖，指間還帶著雪水化開的涼，月光落在他渾濁的眼底，竟泛起奇異的光彩：“你看這河，分明是條斷了的琴弦……二十三個白露，她們該游到東海了吧？ “

瘋秀才掃街的聲響是子夜最綿長的更漏。竹帚絲劃過青石板的顫音，總讓我想起他妻子墜河那夜，旗袍下擺掃過結冰的蘆葦發出的簌簌聲。清明他在渡口放紙船，船頭木芙蓉總畫不圓，直到墨汁暈開成淚漬的形狀。那夜我見他對著櫥窗呵氣寫字，白霜凝成的字尚未寫完，就被新落的雪片掩去最后一捺。前日暴雨沖來只斷線風箏，絹面上的蓑衣翁只剩背影。他蹚進刺骨的春水，橙馬甲漂成河燈模樣，懷抱著殘畫上岸時，發梢滴落的水珠在月光下串成舍利子。如今那畫晾在板房屋檐下，每有風過，殘缺的釣竿便指向渭水下游，恰是他妻女消失的方向。十年前那個雪夜，批斗會場的火把映紅半邊天。他抱著三歲女兒翻過文林路的矮墻，妻子的白旗袍像只折翼的白鶴墜入渭河。后來總有人看見他對著櫥窗練字，說妻女化成了錦鯉，每年清明會逆流回來看他。

初雪那日，全城的舊傷疤都開始發癢。

老楊頭竹屜里最后的鮮桂花蒸化了，甜香裹著救護車的鳴笛在巷口打旋。孫女描紅的宣紙被淚漬暈成水墨，孩子卻挺直脊背繼續書寫，仿佛筆尖多用力一分，就能把病榻上的爺爺拽回人間。趙阿婆的”薔薇在雪地里紅得驚心，老朱系紅布條的手勢，與當年給小妹扎頭繩別無二致。我們立在巷口看救護車的紅燈漸暗，雪片落進衣領化成三十年前沉船時的浪。瘋秀才忽然解下圍巾裹住毛線脫針處垂落的流蘇，像極了那個雪夜，他妻子墜河時散開的烏發。

河冰開裂的聲音驚醒了梁間新燕。老楊頭的輪椅碾過青石板時，孫女攥著他的手學把脈，孩子指尖壓得太重，在他腕上硌出月牙痕，好似當年幺妹在他臂彎留下的最后印記。趙阿婆剪下初綻的”薔薇，別在襟前時手抖得厲害，花刺扎出的血珠滲進棉布，暈成小妹夭折時產褥上的殘紅。瘋秀才最近常在傍晚掃完街，捎來河灘撿的怪石擺在老朱店前。有塊青石紋路酷似錦鯉，雨后會顯出淡淡的胭脂色。昨夜見他蹲在護城河邊，把桂花糕掰碎了撒進漣漪，月光將白發染成銀絲時，他忽然哼起模糊的童謠，調子散在風里，驚動了水底沉睡的船釘。

今晨去老楊頭處買甑糕，見他正教小孫女調蜂蜜。“要順著竹紋抹！ “女孩踮腳的模樣讓我想起母親晾曬藍印花布的光景。槐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新漆的高鐵站廣播聲隱約飄來。拐進中山街時，趙阿婆在翻新的門樓下種紫藤。她將舊城墻磚圍成花壇，碎瓦片鋪成小徑。老朱搬來張瘸腿的圈椅擺在藤架下，說是等藤蔓爬滿木格窗，就能聽見老城墻在風里講故事。瘋秀才最近常來掃街，環衛站發的橙馬甲洗得發白，心底的漣漪蕩開時，眼底的寒冰竟化成了春水。

今夜河風分外溫柔，新建的觀景臺上飄來年輕戀人的笑語。對岸高樓燈火通明，卻仍有星星點點的河燈順流而下。老楊頭的小孫女在石階上放紙船，船頭歪歪扭扭畫著朵木芙蓉。瘋秀才提著掃帚駐足良久，忽然哼起支模糊的童謠。調子起先是顫的，漸漸就融進了渭水的潺潺聲里。我俯身掬一捧河水，指縫間漏下的月光竟與三十年前別無二致。遠處拆遷工地的探照燈掃過水面，新與舊的光影在波紋中交織，倒像母親臨終前繡的那幅未完成的并蒂蓮，左瓣是靛青的秦磚紋，右瓣卻染著高鐵站的霓虹。

對岸高樓燈火次第亮起，新放的河燈漂到古渡口打著旋。有盞荷《燈里蜷著只濕翅的蜉蝣，須臾間又振翅飛向月夜。這渭水淌了千年，終究沒能沖淡青磚里的血絲，也未能洗白宣紙上的淚痕，只把所有的嗚咽都釀成了無聲的漣漪。護城河的薄冰開始消融，冰裂聲里隱約聽見咸陽湖方向傳來新年的第一聲汽笛。這渭水淌了千年，終究載得動秦時的月，也容得下今朝的燈。

【作者簡介】

楊洋，女，生于1993 年，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作家協會會員。文章散見于《中國稅務》《中國經濟網》《開心老年》《新教育》《作家旬刊》《潮頭文學》《龍江稅務》《中國政府采購報》《工人日報》《中國稅務報》《山西晚報》《黑龍江日報》《北大荒日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