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心如雪，大愛如碑

這個冬天怎么了？ 寒意尚未完全侵襲大地，卻像是刮過來了一陣陣凜冽寒風，接連不斷接收到令人心碎的消息。先是邛崍著名的詩人楊然老師因病醫治無效，于 2024 年 9 月 27 日溘然長逝。未及整理悲傷，又驚聞九十余載筆耕不輟的文壇耆宿，被尊為”四川的冰心”“當代李清照” 的王爾碑先生于 11 月 27 日悄然離世，全國文學界亦為之矚目。

窗外的梧桐《簌簌飄落，仿佛連風也在嗚咽。明知生老病死本是人間常態，可當那些曾經以文字溫暖過我們生命的人一一離去之時，胸腔里仍似壓著千鈞巨石，連呼吸都帶著鈍痛。看著生命之樹在寒風中凋零，我摩挲著案頭那本泛黃的《瞬間》散文詩集，”老去的樹/依然舉著空巢/守望天空”（王爾碑 《老樹》）—這詩句恍若讖語，卻道盡生命永恒的守望。一時之間，我神傷不已，感慨萬千。看著身邊的親朋好友一個個像秋天的樹《，不斷離枝飄零而去，一種透骨的寒涼襲遍全身。心里明明知道生命的凋零誰也不可避免，可為什么還是這么悲傷？！我的心止不住地疼痛。現在，只能把悲傷深埋在心底。此刻，與我相伴的，只有王爾碑先生那些輕靈的文字和一顆善良的心，任墨香與回憶交織成繭，將哀思暫存其中。翻開王爾碑先生贈予的詩集，細細閱讀，正如她在《無題》中所寫的那樣：“落《是疲倦的蝴蝶/在風的手指間沉睡/而樹根深處/永遠醒著春天的眼睛”—這充滿生命哲思的詩句，此刻讀來竟是如此錐心。

歲月匆匆，春花秋月。與王爾碑先生的初遇，恰似一場命中注定的相逢。在上一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期，文學耀眼的光環已經褪去，傳統文學的光芒不及八十年代奪目，對文學的熱愛也不再有八十年代那么狂熱。一首好的詩歌，一篇優秀的小說，立即就會引發全社會”轟動效應”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全民瘋狂閱讀文學書籍的情感也在減弱，但余溫尚在，人們對文學的崇拜，對詩人、作家的追逐尚存。在我們小縣城內依然還有一群熱血澎湃 “不合時宜”的文學青年，執著地圍坐在梧桐樹下研討劉心武的小說 《班主任》、李國文的《花園街五號》、張潔的《沉重的翅膀》、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談論這些小說的思想性、 藝術性和創作技巧曰誦讀北島的詩歌《愛情故事》、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顧城的《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爭論朦朧詩的意象與邊界。那一段時間，我們像一群快樂的魚，懷揣著對文學的夢想，任性地徜徉在文學的河流里，做著一次次艱難的探索和巡游。現在想起來，那是一段多么美好，多么讓人留戀的時光啊！

1992 年 7 月，郫縣文化館為了提高縣內業余作者的創作水平，邀請到了在全國有影響力的 5 位作家和詩人來郫縣開展文學講座活動。我記得那是一個陽光穿透梧桐《在青磚地上織就金網的上午。文化館的圖書室內滿滿當當地坐滿了來自縣內各鄉、 鎮的四五十個業余作者。我蜷縮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在幾十雙熱切期盼的目光中，當那位白發似雪、慈眉善目、步履輕盈的老人出現時，滿懷期待的眾人突然靜默。面帶微笑的老人緩步走上講臺，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輕言細語地開口，似春風化雨：“詩不在云端，而在泥土里。”一句話便讓剛剛喧鬧起來的教室驟然安靜，那一刻，也讓神圣的詩歌突然有了人間的溫度與氣息。她就是我們大家平時只能在報刊上拜讀作品一直無緣見面的大詩人王爾碑！她可是我們心中仰望的”詩神”啊！ 說實話，她給我的第一次印像并沒有想象之中那樣強烈和轟動，反而更像鄰居家的慈祥”老外婆”。她談詩如敘家常，說文字—像”露珠在草《上打坐”，須得凝練純粹。當時年輕氣盛的我們空有一腔沸騰的熱血，尚不解其中禪意，可以說基本沒有聽懂她所講的文學真諦，只是囫圇吞棗、一知半解地了解了文學創作耕耘的漫長和艱辛。直到多年后重讀她的《云溪筆記》，方悟得 “把大海裝進陶罐/只需—一滴眼淚”的深意。但是，也由此開啟了我同”王婆婆”的”忘年交”旅程。

真正與王爾碑先生結緣，卻是我在成都工作的一場窘迫之中。1997年，因機緣巧合，我到四川省文化廳主辦的《四川文化報》當記者和編輯。由于是聘用制，每月必須完成五千字的基礎版面上稿考核指標，才能領取到只有一千多塊錢的保底工資。再加上我負責的報紙是周三刊，每周只出刊一次，一月僅有 4 次編稿和發稿的機會，完成上稿的考核難度還是比較大的。所以，每次寫完稿子上交到總編室之后，心里還是十分忐忑的。編輯室主任往往為了展示他的存在感和權威，會習慣性地”砍”掉一部分文字。最可惡的是負責最后審稿的值班副主編為了一些臨時送來的關系稿和廣告稿件，也—把終審已經編輯排版好的稿子撤下來，這就讓我的收入直接下降。為了多掙錢，我經常乘坐公共汽車馬不停蹄地奔波在成都各個區、市、縣的廠礦和企業，采訪和拉廣告，身心疲憊可想而知，每天累得像狗一樣。王爾碑先生得知我的情況，經過一番深入的交談，了解了我所供職報社的宗旨后，以老報人的睿智，建議我開設一個”四川文化名人專訪”欄目，每期固定寫一千多字。一來宣傳四川的歷史和文化曰二來可以借此結識更多的當代文化名人，從他們的身上吸取文化素養曰三來有了這個固定欄目后，可以多寫文字，增加收入。當時我顧慮自己初到成都，人地生疏，沒有人脈資源，認識的四川文化名人較少，有些猶豫。她莞爾一笑說：”沒有關系，你可以每周星期二下午到大慈寺來，那里有流沙河、木斧、曾伯炎、段傳琛、蔣明英、楊琦等人喝茶擺龍門陣，何愁不能采訪？ “每周二的大慈寺茶會堪稱文學殿堂。王爾碑先生總坐在斑駁的雕花窗下，聽木斧先生談戲曲，與曾伯炎老師論書畫。有次她指著檐角風鈴說：“詩歌就該這樣，輕輕搖晃沉睡的耳朵。“那些春日溫煦的午后，茶香與詩香氤氳，老編輯們爭論著 “意象派與朦朧詩的界限”，恍若重現她筆下 “茶碗里沉浮的唐宋月光”（王爾碑《茶敘》）。

當我在下一周的編前工作會上提出在周三報紙的第一版上設置 “四川文化名人訪談”欄目時，立即得到了報社總編的同意和同仁們的認可。賡即，我磨拳擦掌，馬不停蹄地先后采訪和刊發了以 《英雄時代》《突出重圍》《北方城郭》名揚文壇、后來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柳建偉，和 1981 年以《女炊事班長》引發洛陽紙貴、萬人閱讀并獲得同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而后更是以長篇小說《兵家常事》獲得全軍創作一等獎的簡嘉等十余位在四川的文化名人。文章刊發出來之后，在社會和報社得到了一致的好評，取得了轟動的效應。

在 《四川文化報》 當記者的日子里，王爾碑先生給我的不僅是人脈資源，更是文學傳承的密碼。記得她引薦我拜訪流沙河先生時，特意叮囑：“—像收集螢火蟲那樣收集故事。”這句話正是對生命本質的探尋，讓我受益不淺。在采訪”茅盾文學獎”得主柳建偉時，我捕捉到了他軍旅生涯中”鋼槍與玫瑰”的悖論美學。是王爾碑先生提供的”金點子”和優質的人脈資源，讓我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熬過了在報社初來乍到時的那一段艱難時光

王爾碑先生對人極好，待人接物善良、純真、細膩，恰似她筆下那些未經雕琢的文字，有著一顆少女般芳菲的詩心。正如她在《鏡中》所寫的那樣：“我常常在鏡中遇見自己/那個愛哭的小姑娘/始終住在皺紋深處。“這種永遠保持赤子之心的特質，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現代著名女作家、玉壘詩社顧問，敢怒敢言、 文字激昂的老詩人許伽先生，曾經在郫縣動情地對我講了王爾碑先生的一件軼事：“王爾碑，你不—看她身體瘦弱，但她的詩歌真的寫得很好，并且是一個富有大愛之心的人。有一個夏天，我在成都大慈寺參加星期二茶會，會后，王爾碑邀請我去她家里吃晚飯，路過街口的一家鹵肉店時，她忽然駐足，走進店內，直直地對店老板說：耶把你們不太好賣的豬頭肉給我稱上半斤。爺”當時，站在旁邊的許伽先生和老板都愣了一下，十分不解，以為她腦殼有毛病或者因為天氣炎熱說出了糊涂話。從店內出來之后，王爾碑先生對許伽先生解釋說：”現在老板做生意好艱難哦。天氣炎熱，人們都不喜歡吃太油膩的鹵肉，買的人少，如果進來的人把好的肉都買走了，那些剩下的不太好的肉就沒有人買了，老板就—虧本了。”此時的王爾碑先生臉上寫滿了純真，一副任憑世事飄零、 冷暖無常，人間的大愛卻不會降溫的慈愛”王婆婆”形象。

王爾碑先生晚年愈發深居簡出，卻始終保持著對世間萬物的好奇。前幾年一個深秋的下午，我到成都一家養老院去拜訪她時，見她正在窗前伏案創作詩歌。在滿室的書卷墨香之中，她蒼老中帶點稚拙身影的光芒格外耀眼。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與成都斑駁的老城墻融為一體。

今天早晨在家整理舊書信時，發現 1992 年她給我的來信中談到詩歌創作時是這樣說的：“詩是雪地里覓食的麻雀/既—輕盈又—執著。“這恰是她創作的寫照—從 《美的呼喚》到《寒溪的路》，她始終保持著”用露水洗臉”的清澈。她晚年創作的《空山》系列更臻化境：“松針落進古潭/敲響滿山的寂靜”，這般空靈之境，非經世紀風雨不能抵達。旋即，又翻出王爾碑先生多年前贈送的散文集 《寒溪的路》，看到扉頁題寫的”文心即人心”，忍不住潸然淚下。我忽然明白了，她畢生所追慕的，從來不是廟堂之上的華章，而是泥土之中的根系、市井里的煙火、孩童眼里的星光。她創作的那些詩句之所以能夠穿越時光，只因為那每一個字的一筆一畫，都浸透著對蒼生的悲憫與摯愛。

時光靜靜地從身邊走過，不疾不徐。她的詩歌《獨語》恰似她一生的真實寫照：“我收集所有的星光/編織成一件透明的衣裳/在人間行走時/請不—說我赤裸。”王爾碑先生是當代中國文壇公認的詩歌常青樹。她的人格魅力和詩歌作品影響了很多人。王爾碑先生常說：“文章如螢火，不必與日月爭輝，只需照亮方寸。”而今，這盞螢燈悄然隱入星河，但她播撒在人間的光，早已在無數人的心田里生根發芽，長成一片璀璨的原”

暮色中的大慈寺，飛檐依舊挑著新月。茶室里再不見那襲素色布衫，但書架上的《王爾碑詩選》仍在低語：“不—驚動那片落《/它正在練習飛翔。“王爾碑先生雖然遠去了，但她留在世間的詩行，就像她最愛的銀杏，”把整個秋天/站成金色的火焰”（王爾碑《銀杏謠》）。這火焰，將永遠溫暖著在文學長路上跋涉的后來者。

我常想，如果沒有王爾碑先生，中國現代文學將會少一頁燦爛的文化篇章。現在，王爾碑先生走了，風景永遠留在了身后，她已不再回頭。但是，作為和藹可親的”王婆婆”，卻永遠地留在了我們的心中！ 此刻，她那些如露珠般清澈的詩句仍在人間閃爍：“如果有一天我消失/請相信我只是化作了月光/在每個想我的夜晚/輕輕吻你的窗。“

【作者簡介】

李志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成都市郫都區作家協會主席。在《當代文壇》《青年作家》《西南軍事文學》《城市地理》《環球人文地理》《劍南文學》《草堂》《朔方》《遼河》等全國多家報刊發表作品，有多篇文學作品被《當代四川散文大觀》《筆底波瀾—四川省記者散文隨筆選》收錄。曾獲成都市人民政府第五屆”金芙蓉文學獎”等各類文學獎20 多次。有作品入選高中語文閱讀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