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云長在此

付心，本名傅書勇。 作品散見《四川文學》《鐘山》《延安文學》 等刊物。 獲第一屆《鐘山》優秀讀者獎、《仙女湖》文學獎等?，F居貴陽。

無頭關羽高舉青龍偃月刀向我劈來的時候，我知道這下完了。 在極度恐慌之中我驚醒過來，渾身是汗，濕漉漉的枕頭上，沒有了倩云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惡夢嚇跑了。 我顫抖著摸了幾下自己，又踢了幾下腿，完好無損。 那關羽脖頸上汩汩流淌的血是怎么回事？ 他沒有頭，卻能對著我大聲叫喊：“拿命來！ ”我不是潘璋，也不是孫權，敢保證絕對沒有殺害關羽。 但我知道自己假扮關羽已經很多年了，從初中就開始，以至于我初中同學中的四大惡人后來見了我， 也要后退幾步， 嘴里笑著說：“快閃， 關云長來啦！ ”

酷夏的太陽烘烤著傅家莊的每一寸土地， 作為四大惡人帶頭者的章攀又闖進了我的辦公室。 他說：“關云長，你龜兒子布置的作業太他媽難了， 我一個也做不來。 ”說完丟下一個空白作業本，揚長而去。 辦公室的同事們見狀，笑得前仰后合。

說起我在老家當老師這事， 很長時間我都很難為情。師范畢業之后，我回到了老家， 在早年就讀的傅家莊中學當了一名數學老師。這一點不奇怪，從小學開始， 我在數學方面就表現出了極高的天賦。初二的時候，我就能用一百零八種方法證明勾股定理。 成為數學老師，毋庸置疑。只是讓我始料不及的是，當年的同學變成了我的學生，還真不好弄。章攀比當初長高了不少，清瘦的額頭上依舊頭發蓬亂， 嬉皮笑臉的模樣一點兒也沒有改， 見了我從不叫老師，而是叫關云長，這讓我在其他學生面前少了威信。

放學以后，章攀沒有回家，我去打水的時候在食堂門口跟他不期而遇?！澳愕难劬τ纸暡簧倭税?，沒有用博士倫眼鏡？”他問。我訕笑了一下，沒說話。 沒想到我在外面讀了幾年書回來當了他的老師， 章攀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

“你知道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是什么嗎？ ”他問。

“不知道。 ”我說。

“就是我為什么要跟一個數學天才生活在一個地方。 ”他歪著腦殼，一臉的不服氣。

“只要你肯學習，多琢磨各種類型題目的解法， 你也會成為數學天才的。 ”我說。

章攀跟著我來到我的宿舍。 我讓他坐，我去打飯。 他沒有坐，而是盯著墻角的青龍偃月刀看。 那是我在讀師范的時候請一位鐵匠師傅打的， 重量只有十八斤重， 高度也只有當年關云長使用的那把刀的二分之一。 章攀問我可不可以把那把刀送給他。 我說這恐怕不好吧。他說：“這有什么不好的，你都已經當老師領工資了， 怎么還跟當年窮得叮當響的時候一樣， 一把刀都舍不得送給老同學。 ”

七年前， 我用一根木棍插上一把彎刀，冒充關云長的青龍偃月。閑來無事的時候， 我就提著刀在操場上招搖過市。 四大惡人淵他們自稱四大金剛冤跑過來，要跟我搶，我說你們要耍橫的話，我就再也不給你們抄作業了。章攀趕緊攔住其他三人說，算了，還是給關云長留個面子吧。 所以在中學的那些年，那把刀自始至終都沒被別人拿走，是我去外地讀書的時候， 被我母親弄不在了要木棍燒火，彎刀賣了錢。

章攀拿起刀，叫一聲好沉。我說是真金白銀打造的， 你以為。 他仔細一看，說好鋼，會晃眼。 他把刀緊緊拽在手里，眼角漏出一絲凌厲的光。他往門邊挪了兩步，身子收緊往前傾。憑我多年對他的了解，曉得這小子要跑。他從進門以來眼睛就沒有離開過那把刀，我知道他已經到了癡迷的程度了，想占為己有。

我說你要干什么。他說他想要。我說我不給，你就準備搶嗎？他說反正你非常忙，也沒時間玩這玩意兒，就給我又會咋樣。我說不行。他說那他就讓我的萬物轉換統一理論見鬼去。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很喜歡數學，但對物化生也很癡迷。當時我一邊教書， 一邊在西大物理化學研究所讀在職研究生， 方向就是萬物轉換統一理論。 我的導師提出一種理論，說萬物在經過不斷的轉化之后，最后成為一種神奇的物質要巴石。 也就是說，只要氣候和溫度適中，所有的物質都會變成同一種物質， 這也同時證明， 萬物是巴石這種物質經過億萬年的不斷變化、轉化，最后變成了無數種物質。 現在經過世界最先進的科學研究所和實驗室運用科學的實驗方法和嚴密的數學推理后， 果然得到了同一種物質成分。不過，只是部分得到證明，人們還在不斷地進行實驗和分析，讓萬物不只是在哲學和數學的高度上得到統一， 而是在現實的物質中得到統一。 實證哲學在過去的一百多年里已經停滯不前了， 這一發現將會對哲學產生深遠的影響。 對于導師的這一發現，我深信不疑。因為能用數學推理出來的東西，準沒有錯。

我不知道章攀會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應該在課堂上賣弄自己了。如果章攀使壞，我還真的不好弄。 另外刀在他手里， 我跟他搶，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章攀要走出大門的那一刻， 扭頭看見我怒火中燒的模樣，突然說，關云長，這把刀就給我吧，我向你買。 你給多少錢？ 我問。 我想只要他不搶，給多少錢我都愿意，畢竟在打架這方面， 我和他不是一個能力級的。 他說關云長， 我們來做個游戲，看誰數錢快。于是他從身上摸出一沓錢， 全是一角的角票， 大概有上百張。他說這一沓錢，誰在最短的時間里數完誰就贏。 如果他輸了愿意出兩倍的價格買我的刀，如果我輸了，就把刀白送他。我想自己從小號稱數學王子，我還弄不過你一個在初中念了八年的老留級生嗎？就滿口答應了。他以我肉眼看不清楚的速度數完了那筆錢，我自然一敗涂地。 眼睜睜看著他把我心愛的大刀扛走了，我很沮喪。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數錢的速度會那么快， 只聽到唰唰唰的聲響， 那沓錢幾下子就數完了。這不可能呀，這龜兒子是什么時候學到這一絕活的呢？

我平時當老師， 寒暑假的時候回西大做學生。作為一位理論物理學家，導師的團隊里有物理學家、化學家、生物學家等，唯獨沒有數學家，他說有我就可以了。我還是個學生，把建模的所有工作交給我，我感到“壓力山大”。我的工作時間被箍得緊緊的。 他帶著他的團隊在西大做實驗、搞研究，我的任務就是建立一個龐大的模擬方程組，再把所有的實驗數據輸入那些方程組進行計算， 最終看能不能建立一個單一的物質統一方程。 我整天只顧給導師做他的課題， 我自己的學習就一片荒蕪。 我問導師我該做個什么樣的課題， 寫一篇什么樣的論文好呢？ 導師說，做什么課題，寫什么論文，難道我們現在做的這些還不算一個課題，還不夠你寫一篇文章嗎？我愣了一下，不敢再問了。 不錯，導師在西大，乃至全國的高校科研院所中都算神一樣的存在，他說話可以說是一言九鼎。但他的課題是他的課題， 跟我作為研究生要弄的課題不能混為一談。 我說，老師，你領導的課題是國家級課題， 它總不能成為我當學生的課題吧？ 我覺得這樣不好。 老師擺擺手，像扇風，也像打蚊子，然后他說，你別講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后來， 在導師的課題第一階段報告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并沒有要求在導師的課題上加上我的名字，作為一名學生，我清楚自己幾斤幾兩。我只是拿著報告指著我的名字說，老師，把我的名字署在這上面不合適吧？畢竟我沒有……老師說，他作為導師、作為課題組負責人， 想怎么弄還需要人同意嗎？ 我不敢說下去了， 放下報告，一溜煙跑了。還有無數的數據需要整理呢，大家都沒時間打嘴仗。每個假期都很短，還有很多專著要讀，根本沒時間耗費。

我輸進了無數組數據， 方程組計算后打出的散點圖并不收斂， 很多地方雜亂無章， 偶爾有某些地方是直線和曲線。如果照這個推理的話，老師所做的假設、海量的實驗、提出的理論，都是一種徒勞。我在想，假如老師的課題最終失敗了， 那我的研究生課題和論文是不是也要跟著犧牲？ 這樣的假設不是不可能。 我覺得老師將我的研究和他的大課題綁定在一起， 對我來說，風險太高。

我還很年輕， 我的興趣在研究方面，而不是教書。 我之所以讀研究生，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做一個脫產的研究人員， 而不是整天在課堂上跟學生們磨嘴皮子。畢竟這代學生太有個性了，想法千奇百怪，我行我素，就像散點圖不能逼近某個數值一樣， 我根本鎮不住他們。 每節課后我都只布置兩三道題，可學生們給出的答案，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我也不知道這幫兔崽子是怎么想出來的。有的不解決問題，而是在題后畫一幅人體畫，有的寫幾句詩，有的干脆給我弄一堆歌詞在上面。唉，真想得出來！最無語的是章攀，我每次剛布置完作業， 他就把空本子往我面前丟， 不知道他是不是忘記我已經是他的老師了。

導師給我的任務除了數據分析，還有一項很重要的任務， 就是給他們當廚師或者訂餐。 他們說我總是變著花樣做菜，關鍵是比外面的館子衛生。我覺得他們真會享受， 西城那么多家館子，學校里還有那么多食堂，怎么就瞧中我做的飯菜了呢？ 后來我實在做不出新花樣了，就變換著點餐。

像我這樣的人當廚師是很累的，每天都得變著花樣炒菜。 都怪我讀大學的時候居然在一次全校廚藝大賽中獲得了冠軍。從此聲名遠揚，西大的老師都知道我做得一手好菜。 以至于我被錄取為研究生后， 有次導師帶著開玩笑的口氣說，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你做我的研究生嗎？我擺了一下頭，他笑著說，你的菜做得好呀！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搞半天我成為數理系研究生，不是自己在數理研究方面的能力強，而是做菜好吃。這算不算一種諷刺，或者幽默？

我端著剛剛泡好的咖啡走到導師辦公室，他在看著窗戶思考問題。見寥寥煙霧從杯中升騰， 他笑了一下對我說，他正想喝這玩意兒。我趕緊吹了幾口，然后把咖啡遞到導師的手中

下午我做完數據分析， 拿到了導師辦公室。正想離開的時候，導師叫住我說，這個散點圖怎么這么散？我攤了一下手，它本來就是這么散的呀，我又沒有搗鬼。但我沒有說話，而是湊過去順著導師的手指在圖上晃來晃去。 他指著越來越發散的點問， 你是嚴格按照數據順序輸入的嗎？我說絕對。作為大學本科唯一的離散數學方向的優秀畢業生，我對數據的敏感度超乎尋常。

“怎么會……”導師看著我，他的臉色有些發青。我也跟著凝重起來，是啊，我也覺得奇怪。

導師摘下眼鏡， 把它重重地丟在桌子上。我想安慰一下導師，擠出的微笑卻讓自己打了一個寒戰： 是不是太不合時宜了？ 這個課題是導師很多年前就想做的，苦于沒有拿到科研經費。三年前他得到了校方的支持， 就馬不停蹄進行研究。上個假期的時候，研究有了很大進展， 上一輪的實驗數據散點圖幾乎趨于一條線，這么說，那個步驟的推進是成功的， 物質統一理論又向前走了一步。可是現在，經過一個學期四個多月熬更守夜、 加班加點的努力，出來的散點圖卻大相徑庭，問題出在哪兒？

我想要是章攀此時看見我這樣的窘態，他一定會幸災樂禍的。他一定會大聲說，哎呀！我們的數學天才也會有這么一天?。?當年我偶爾被數學題難住的時候， 他就是這么對著大伙大聲說的。可我畢竟不是章攀，對于導師的苦惱，我要想盡辦法替他化解。

我說，老師，我可不可以拿回去再梳理一遍。導師說，你不是說絕對不會有問題嗎？我說我想倒推一下，看會呈現出怎樣的圖景。好吧，正反兩方面都來一遍也可以，導師說

我走過儲物間， 無意間看見幾大麻袋東西。我問導師那是些什么。他說是他這些年的心血。我打開一袋一看，全是手寫的密密麻麻的實驗數據和草稿。這么多東西，耗費了老師多少心血啊！ 我仿佛看見他瘦弱的身軀在燈下

奮筆疾書的模樣。

要離開老師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手表，叫了一聲：哎呀！忘記做飯了，得點餐。 導師說，今天不做也不點了，我請大伙吃麻辣牛肉火鍋。 我舔了一下嘴皮，笑著說，行，吃麻辣牛肉火鍋，牛氣沖天。 導師接著說， 然后我們重整旗鼓，再戰沙場。

一塊塊牛肉從紅湯里進入味蕾，麻辣鮮香。 導師說，平時大伙都忙，好久沒有吃上這么可口的食物了。 我開玩笑說， 難道我做的飯菜不好？ 導師說，好好好，你做的那是工作餐，我是說大伙很久沒在外面聚了。

吃完飯，我們步行回校。燈光從法國梧桐的縫隙間鉆出來， 打在路旁的秋菊和薔薇上， 形成了一片片昏黃的色斑。導師昂著頭望著星空，我知道他在尋找靈感。 科學家都是愛仰望星空的人，導師也不例外

“散點圖是二維平面的產物，而我們生活在N 維空間之中。”導師喃喃自語。

“我們使用的工具是落后的，就像現在使用冷兵器去跟核武器較量一樣。 ”我說。

“是的，任何科學的發展都必須得益于數學的發展， 可是數學在微分幾何以及拓撲學之后似乎停滯不前了。”導師皺眉望著我說， 仿佛這一切是我造成的。

“導師，您也別氣餒。 地球上的物質不及宇宙的億分之一， 就算物質統一理論在地球上成立， 推廣到整個宇宙也不見得。 況且我們連地球上的很多東西都一無所知， 比如深海中的一些物質，就沒人涉獵過。 我們研究的，多數是陸地上的物質……”

“這么說來，我們是不是有點像三國時候的關羽，自以為天下第一，殊不知最后卻敗走麥城， 死在自己最看不起的人手里。 ”導師像被打擊了一樣，說話的聲音很小， 只有離他最近的我能聽見。

我似乎看見威風凜凜的關羽提著青龍偃月刀，正在馳騁疆場。而后畫面馬上一轉，眼前浮現的卻是無頭關羽。我不知道腦海里為什么會出現這么兩個截然相反的畫面， 但它確實是出現了。

“大伙先回去休息一天。 ”導師突然大聲說了這么一句。我們面面相覷只有導師低著頭在沉思， 我知道他的內心一定很痛苦。

寒假很快就結束了， 我帶著些許遺憾又回到了傅家莊中學。 大多數同學都在摩拳擦掌，有的要考中專，有的要考中師， 還有的要準備考全市最好的高中。只有章攀坐在那兒，一臉的無所謂。 我說章攀，你想考什么學校呢？章攀望著我，滿臉通紅，脖頸的青筋鼓脹。 他支支吾吾地說，關云長，當著這么多人，你就別取笑我了嘛。我知道他的成績，除了“家里蹲”，什么學校也考不上。 然后我看到他的手在桌箱弄來弄去，發出輕微的“嘶嘶”聲，我跑過去一看， 他拿著點鈔磨具在里面練習點鈔。我沒有當場問他要準備干什么，而是說下課后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最后我才知道， 他之所以一直在初中混了這么多年，只有兩個目的，一是要有一個初中畢業證書， 二是等待他在農業銀行的父親退休。 如果他父親退休的那年他正好是應屆中學畢業生， 就可以接他父親的班， 在銀行做個合同制員工。

初三結束， 我給章攀頒發了畢業證書。他拿到畢業證的時候，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吻了幾下證書，然后跑過來把我高高抱起。他說他太激動了，要不是有老同學幫忙， 憑他的學習成績和一貫表現，是永遠都拿不到畢業證的。這樣他就接不了他父親的班， 不能去農業銀行工作了。 我說我也不只是你的同學，還是你的老師呢，老師關心學生是應該的。 他又抱著我搖了搖，說，謝謝老師！他的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這是我這些年第一次看見他流淚。 我說你以后也別叫我老師了，我怕折壽，畢竟你的年齡比我大， 還是叫我的名字吧。他說不叫名字，還是叫關云長親切。 我說行行行。 他還悄悄告訴我，他父親上個月已經退休了， 就等這個畢業證書呢。 我沒想到一個中學畢業證對他如此重要。

課余時間，我就建模。我把所有的數學理論和公式都通閱了一遍， 試圖找到一個好的模型， 能解決導師的問題。 導師已經被他自己提出的理論假設弄得寢食難安，整夜睡不著，偶爾睡著就會夢見無頭關羽提著青龍偃月刀找人報仇。 導師在他打來的電話中語無倫次說著那些怪夢， 讓我都懷疑那些夢是不是真是我曾經做過的夢。

的確，作為完美主義者，我在中學的時候倒是夢想過，建立一個方程組，解決人世間的所有難題， 比如吃飯的問題、穿衣服的問題、房子的問題、談情說愛的問題、長生不老的問題、飛翔的問題、上天入海的問題等。有一次我夢見自己真的建立了一個三元三次方程組，它能解決所有的問題，為此我欣喜若狂， 醒來后才發現自己還在病房里。 醫生問，是不是學習壓力太大了，有些神經衰弱？其實我得的是臆想癥，但我沒給醫生說

在現實生活中， 沒有人能建立起一個完美無瑕的方程組， 解決我們的一切問題。 我對自己的過往一直耿耿于懷，覺得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來源于當年那個詭異的夢。今天，在上天入地方面，人類似乎無所不能，但他們還是沒有解決人的許多問題。是的，人類最大的悲哀， 在于無法解決自己提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就像我找不到一組方程， 幫助導師解決他的疑難問題。

我一陣眩暈，癱了下去。幾個學生見狀，趕忙把我送到醫院。我躺在白得晃眼的房間里， 遲遲沒有一個醫生或護士來過問我的病情

最后我喊著要出院， 一個醫生才跑過來說，老師，你需要的是靜養，你這段時間太累了，不吃不喝不睡覺，你看自己的身體都虛弱成啥樣子了。 我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皮包骨頭。

導師提出的理論在八月初的一次國際學術會議上受到了許多權威人士的猛烈抨擊，他們主要來自歐美國家。他們說我導師團隊的研究是反科學的， 說就算所有的物質最終都會統一成某一種物質，那又有什么用，畢竟物質進化和物質的提煉是一個復雜的化學過程。他們還把科學跟政治、跟意識形態攪在一起， 說如果我的導師團隊不停止這一研究，就要剝奪其話語權，不許這一研究得以繼續下去。 會議是在西大的學術報告廳舉行的， 整個過程我都有幸參與。 我親眼目睹了我導師的陳述， 然后是美國理論物理學家布朗的反對。布朗說，現在世界科學進入了一個相對沉默的時代， 要想有科學上的更大發現，必須在哲學、數學和技術上有一個新的飛躍， 否則一切都是猜想。 他說我的導師提出的問題充其量就是一個猜想， 要上升到理論目前是不可能的， 至少還有上百年的道路要走。

迫于某種壓力， 西大停止了對我的導師所從事項目的一切支持。 導師仰天長嘆一聲，然后就昏了過去。等他終于緩過勁來，他很無奈地對大伙說：真是“壯志未酬身先死”。

“其實我們的命運都一樣。 ”我對著導師的耳朵小聲說了一句。

導師望著我，一臉匪夷所思。我說在來西大之前，我老夢見無頭關羽，還有那把銹跡斑斑的青龍偃月刀。 導師說，真的嗎？ 他也愛做這樣的夢。

我想， 這怎么可能。 我始終不相信，兩個不同的人會做同樣的夢。

如果導師說的話是真的， 那可能預示著某種不好的結局。

我想幫助導師完成他的課題，我的畢業課題做沒做好我無所謂， 但導師已經七十九了， 他為此耗費了大半生， 我不想他將來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

我在自己的學生中找來找去，最后想到了章攀。 這個當年在我內心里一直被鄙視的壞學生， 沒想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會想到他。 走進他的辦公室，他沒有在，我在墻上看到了很多獎狀，都是他個人的，其中一個很醒目，上面寫著：“章攀同志： 祝賀你在全市點鈔技能大賽中榮獲冠軍。”我突然間覺得，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有他存在的價值，所謂“天生我材必有用”，古人不是亂說的。 我往他的小休息室看了一眼，“寧靜致遠”的大匾下，立著我給他的那把青龍偃月刀。

章攀是在我等得不耐煩準備離開的時候出現的。他叫了我一聲老師，我感到羞愧難當。他問我找他有什么事。我就把事情前前后后說了。 他說沒問題，他可以擔保給我貸一筆款。

我拿著那筆款項直奔西大。 導師說，他的身體不行了，已經無法承擔研究工作，已經把課題轉給其他同事了。我拿出錢，導師說，不用了，你已經付出得夠多了。大家籌集到了一筆錢，能研究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

我覺得有些遺憾。

只有半個學期就要結束我的研究生生涯了，可我的論文一字未寫。我問導師怎么辦？ 他說，你就寫一篇《世界物質統一理論的反例》吧。我覺得寫這樣一篇東西不是難事， 畢竟有那么多的數據支撐，而且為了我能順利畢業，導師一定會讓我的論文通過的。 但這一切對于導師老說， 無疑就是一次毀滅性的自殺。

導師擺擺手說，對于科學家來說，犧牲精神是必須要有的。

人無完人，我對導師說，我們沒有失敗， 我們至少為后人提供了一種參考。導師微笑著，似乎覺得這樣淺顯的安慰不值一提。

我教了八屆學生后就辭了職。 現在的年輕人思維敏捷，想法很多，對我們的教學不屑一顧。 他們是新時代的產物， 而我總是用老的教學方法來教他們，真的教不好，就像陳景潤是個數學家，做老師卻不一定合格

離開教師崗位， 我又從事了好幾個職業，但每一個都不長，以至于我開始相信早年母親說的話要你只不過是個混世魔王，什么都會點，又啥都不精通。 秋雨噼噼啪啪響，中年后惡夢依舊不斷，譬如被惡狗追著咬，蟒蛇纏身，抑或是有人向我的心窩開了一槍……害得老婆倩云整天跟著提心吊膽。 周公解夢里的說法五花八門， 也不知誰真誰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