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柔軟的世界

孫金生，中國小說學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在《長篇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陽光》《小說月刊》《當代人》《北方作家》《蓮池周刊》《今古傳奇》 等報刊發表作品，并被選入《2015 中國年度微型小說》等多種選本，小說集《寂寞寶典》入選首屆浩然文學獎。

海水的顏色是暗藍色的， 溫度很低，讓有榕感到遍體生寒，不住地顫抖。 前方的光線十分微弱，看不出多遠。 身邊不時游來各種奇形怪狀的魚，有大有小，都向有榕投來寒冷的目光， 讓有榕提心吊膽。有榕拼命往前游，可是那些飄過來飄過去的水草，總是糾纏有榕的手腳。 海里不時涌起來的泥沙，模糊了有榕的眼睛，讓她辨不清方向。 有榕已經筋疲力盡了，全身開始痙攣， 她已經快憋不住那口氣了，感覺胸腔馬上就要爆炸。她徒勞地向頭上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卻什么也沒有抓住……

有榕抬起頭來，一下子驚醒。原來，剛才她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公交車還在路上不緊不慢地走著，有榕探頭望了望窗外。 已經出了翠山隧道，快到地方了。

公交車終于在路邊的站牌前停下，有榕費力地提著大包小包，下了車，茫然望著四周。

不遠處，一座四層樓矗立在那里，樓頂“青山市安康醫院”幾個紅色大字十分醒目?？吹健鞍部怠边@兩個字，有榕的心里踏實了一些。 好像這兩個字有什么魔力，能讓人莫名地信賴！

在護士長那里辦好探望手續，一個強壯的男護士， 領著有榕來到住院部的鐵門前。 男護士打開鐵門前的小窗，把探望手續遞過去，過了一小會，鐵門從里面打開。

有榕隨著男護士走進一個寬闊的樓道，里面是一間間的病房，和普通醫院的病房沒什么兩樣， 但設施要簡單得多。走廊里有一種莫名的味道，不是普通醫院那種來蘇水味， 是種類似于臭腳丫子的酸臭， 夾雜某種物質腐敗的味道，反正說不清。有榕強忍著從胃里泛出來的嘔吐感， 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不時有穿著病號服的病人，神情木然地從身邊經過。 有榕小心地和他們保持距離，好像他們不是病人，而是各種怪物。有榕繃緊的腦子里，不時地閃過“精神病”這個詞和各種歇斯底里的行為。她的心揪緊了，有種被撕扯的疼痛。

男護士沒有注意到有榕的緊張，一邊走，一邊給有榕介紹：這里是看電視娛樂的地方，那里是學習的地方，還有洗漱的地方。 這些地方都是淡粉的暖色調，有益病人的身心健康。有榕只是機械地看著，也不提問，她的緊張始終放松不下來。

上次給丈夫辦住院手續時， 雖然有榕也跟著，但是，手續都是大舅給辦的，有榕什么都不懂。 當時，手忙腳亂地跑手續， 有榕并沒有好好看這里的情況。 還好，現在看來，沒有想象中那么恐怖。

終于來到丈夫的病房， 有榕一眼就看見丈夫小豪安靜地坐在病床上?？匆娪虚诺絹?， 小豪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喜色，他眼睛一亮，迎了上來，說：“你來了！ ”

“嗯！ ”有榕把經過檢查的一包零食放在病床上，然后認真打量著小豪。他瘦了，臉龐棱角分明。 但是，精神好多了，眼神清明，看人也不再拘謹 有榕轉向男護士，問：“大夫，我能把他領出去吃頓飯嗎？ ”

男護士點點頭，囑咐道：“可以，但是一定要在下午一點前回來， 不然家屬是要承擔責任的！ ”

有榕連連點頭， 忙讓小豪換鞋換衣服。

小豪換衣服的時候， 有榕打量了一下病房。這里的布置很簡單，除了三張病床和一個儲物柜，基本就沒啥了。病床也是簡單的鐵架子床， 沒啥特別裝置。床頭也沒有輸送氧氣的管道、呼叫器，簡單到令人驚訝。

領著小豪出了那道鐵門， 有榕如釋重負。

在醫院旁邊的小飯館， 有榕挨著小豪坐下，柔聲問：“你想吃點啥？ ”

小豪想了想，說：“也沒啥想吃的，要不來個小雞燉蘑菇吧！ ”

有榕趕緊叫服務員：“給我們來個小雞燉蘑菇，再來一個西紅柿牛腩，兩碗面條?！彼洲D頭問小豪，“你喝啤酒嗎？ ”

小豪搖了搖頭。

菜很快就端了上來， 有榕要了兩瓶“露露”，一人一瓶。有榕挑出盤子里的好雞肉塊，放進小豪的碟子里，說：“你多吃點！醫院里的飯肯定很難吃?！?/p>

小豪低頭吃著， 幽幽地回答：“還行吧！不是太難吃！家里最近怎么樣？”有榕隨口回答：“挺好的！啥事沒有，就等你出院了！ ”

其實，有榕沒有說實話，她不想小豪分心。

吃完飯， 有榕把兩百塊錢塞進小豪的口袋：“你拿著， 有用得上的地方！ ”

12 點 40 分， 有榕把小豪送回醫院，交給護士長。

在鐵門前，有榕看著小豪，幫他整理了一下衣領， 又輕拍了一下他的胸口?？粗『雷哌M鐵門里，有榕的眼圈紅了，鼻子酸酸的，想哭?？墒牵龔娦腥套×?。小豪邊走邊回頭，眼睛里似乎有很多話，但是嘴巴卻沒有動。

出了病房區，有榕去了住院部，從一層又一層的包裹里，拿出一個小包，又續費了三千塊錢。

從市區趕回家， 路上用了一個多小時。已經六點多了，該去肉聯廠上班了。

有榕泡了一袋方便面， 簡單地吃了兩口，就騎著小電動車，奔向了肉聯廠。

穿過曲折的回廊，經過消殺間、更衣室，通過員工通道，有榕就進入了自己的工作崗位，內包車間。她要在這里工作十二個小時， 到明天早上的七點鐘，才可以下班。

此時的有榕，頭戴工作帽，身穿封閉的工作服， 腳上套著一雙笨重的水鞋。她感覺到自己的臃腫，走路時肯定像個蠢笨的企鵝。 可是， 即使穿這么多，有榕仍覺得自己是赤身裸體，渾身冰涼。

很快，她就沒有時間想這些了。流水線啟動， 那些從冷庫里出來的冷凍好的雞翅、雞胸肉等，就像一條流淌不息的河流，向她奔涌而來。她必須馬不停蹄地分揀這些東西， 裝進一個個小塑料袋里，并封上口。 稍有不慎，就有漏網之魚從她面前調皮地滑過去，讓她手忙腳亂，頭暈腦脹。

漸漸地， 有榕的身體好像不存在了，只有忙碌的雙手在飛舞。從手指尖傳來的冰冷氣息， 已經和周圍融成一體。有榕覺得自己就是一臺機器，一臺冰涼的不停運轉的機器。 她不想變成機器，她想成為一只章魚，長著好多觸手的章魚，那樣，她就能輕松些了。 一想到她的好些觸手， 在流水線上飛快舞動， 那些小魚小蝦一樣的冷凍食品瞬間入袋、入箱，她就激動不已?？墒牵F實是，她不是章魚！

有無數次，有榕想過放棄。 可是，她腦海里會閃過無數人影， 都是她的債主。他們一來電話，有榕的頭皮就發炸，話都說不利索。她不是一個臉皮厚的人，相反，她很心軟，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脾胃腎都拿出來賣掉還債?？墒沁@樣，她這一大家子怎么辦？丈夫患有抑郁癥，孩子上學老闖禍，公爹常年癱瘓在床，公婆是個病秧子，她是這個家的脊梁，她不能倒下。

就像平常一樣， 車間主任陳姐又溜達到有榕的工位， 站在那里盯著她看，什么也不說。 有榕不敢看她，怕自己稍一分神出了錯， 給她責罵自己的機會。好在，陳姐站了一會，就走了，啥都沒說。

快夜間十二點的時候， 有榕頭上開始冒虛汗，心也開始發慌。上班前吃的那袋方便面， 早就消耗得連渣都不剩了。 她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眼前也不時冒出小星星

就在有榕快要站不住的時候，流水線停了下來。她扶著流水線操作臺，休息了好一陣，才恢復了些力氣

食堂里， 有榕拿著一個不銹鋼餐盤，找個座位坐下。 工友李芬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邊啃雞腿邊說：“這食堂也太摳了，咋不弄點海鮮啥的？ ”

有榕笑著說：“是不是該給你弄個四斤的龍蝦、八斤的鮑魚？ ”

李芬撇了一下嘴說：“那倒不至于，我兒子他們廠，每周一頓龍蝦和三文魚。 ”

有榕嘆了口氣：“你兒子他們肯定不用整天擺弄雞屁股。 ”

李芬笑了，揚著頭說：“那是，我兒子他們生產的是手機配件， 據說蘋果手機都是他們廠出的！ ”

有榕不再搭理她， 津津有味地吃著盤子里的米飯，還有麻辣豆腐。

李芬繼續叨咕著， 商場里又新來一批韓版休閑服，束腰的，大翻領，可好看了。 哪天有空，一起去挑挑。

有榕的心思早不在食堂里了，她在想：兒子住校，會不會又惹禍？ 兒子在學校食堂吃的怎么樣？ 營養能不能跟得上？ 會不會耽誤長個？

李芬在她眼前晃了晃手：“喂，想什么哪？ 我跟你說的聽見沒？ ”

有榕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走神了。 你剛才說什么來著？ ”

李芬嘆了口氣，搖搖頭說：“算了，說了你也聽不進去， 明天我自己去吧！ ”

后半夜，有榕的狀態明顯好一些。食堂里的飯菜，給了她足夠多的熱量，讓她有了干勁。可困意時不時地襲來，就像在她腦子里熬了一鍋漿糊。

她好像又回到了大海里， 暗藍色的海水，在身邊涌動。 而她自己，是一只章魚，伸出長長的觸角，在小魚小蝦的潮流里如風一樣舞動。 海里繁茂的水草，像老家地里的莊稼，左右搖擺莊稼地里，不時地閃過人影，像誰，又好像誰都不像。許多場景，像走馬燈一樣，在她面前走過……

早晨八點， 她已經在家里簡單地吃了早飯，準備睡覺了。她的家就在臨街的一個小平房里，已經租了好幾年。她拉上窗簾，把褥子鋪平，舒服地躺在上面。 她太困了， 幾乎是頭剛挨到枕頭，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這時， 陽光初上， 街道上車水馬龍。一個修理抽油煙機的大胡子男人，在有榕的窗子下面，擺上家什，開始用電喇叭吆喝。那聲音是一個女聲，有些尖銳，就像金剛石劃破玻璃時，玻璃發出的痛苦慘叫。

“修理抽油煙機了！修理抽油煙機了！ ”

還真有人來找這位滿臉大胡子的男人，談好價錢后，那人就把一個臟兮兮的抽油煙機搬來，放在攤位邊。

接著，就是高壓水槍的嘯叫，打在鐵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些都沒有影響有榕的酣眠，她睡得沉沉的，絲毫沒有醒來的意思。她的臉上，不時閃過各種表情，有甜蜜，有憂傷， 有驚恐。 她做著一個長長的夢，夢里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生離死別！

這時，有榕的手機響了，固執地在她的枕邊高歌，一遍又一遍。有榕終于醒了，她打開手機，是兒子的班主任打來的， 她耐心地傾聽從那頭傳來的咆哮。

有榕無奈地起身下地，穿好衣服，站在一塊大鏡子前，打量著自己。從前那個明眸皓齒、 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哪去了？現在鏡子里這個臉色蠟黃、睡眼惺忪、頭發蓬松凌亂的中年婦女是誰？她拿出唯一的一管廉價唇膏， 在沒有血色的嘴唇上涂涂抹抹， 想要給這張臉增加一點生氣。

收拾停當， 有榕騎著小電動車去了學校。

一走進班主任李老師的辦公室，有榕就看見兒子趙東臊眉耷眼地站在角落。有榕一邊點頭哈腰微笑，一邊把各種小食品遞到各位老師的辦公桌上。那些老師們都認識有榕，禮貌性地向她笑笑。

李老師眉頭緊皺， 數落著有榕：“你看下你家趙東，天天闖禍，今天又把李磊給揍了！ 要不是我好話說了一大車，把李磊家長勸走，人家都要報警了。 你工作再忙也得管管孩子吧！ ”

有榕的腰彎得更低了，連連賠笑：“李老師您消消氣，我家東子我一定好好教訓， 以后再不會給老師們添麻煩了！ ”

李老師撇撇嘴， 語氣緩和下來：“你以前也是這樣說的，現在還不是照樣闖禍。 今天這事，我暫時壓下了，但是人家提出賠醫藥費， 具體數額還沒有出來，等出來了我再通知你！ ”

又是賠錢！有榕的頭有些暈，但她還是陪著笑臉：“一定， 麻煩李老師費心了！ ”

李老師有些無奈地說：“你一個人帶孩子也不容易， 我會盡力給你爭取少賠一點的！ ”

有榕趕緊給李老師鞠躬， 說：“太謝謝李老師了！我一定教育好東子，讓他聽您的話。 ”

李老師嘆了口氣說：“你把趙東領到外面，好好說說他吧，別讓他再闖禍了！ ”

有榕連連點頭：“謝謝李老師！ 我這就去。 ”

走在安靜的校園里， 有榕步履沉重。 東子耷拉著腦袋， 默默地跟在后面。

走到操場邊的石階上， 有榕站住了，黑著臉問：“說，為什么打架？ ”

東子倔強地說：“李磊說我爸是神經病，我當然得揍他了！ ”

有榕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嚴厲地說：“別人說什么都不算數， 你知道你爸不是神經病就完了！你知道嗎？你和別人打架，媽就得賠人家錢，你知道媽掙錢多不容易嗎？ 你媽都要累死了！ ”

東子低著頭說：“我知道媽掙錢不容易，但是窮就得受人欺負嗎？ ”

有榕又沉默了， 她幽幽地說：“反正就是不能和人打架。 你要想不受人欺負，就好好學習，有能耐了，別人就欺負不了你了！ ”

東子鼻子里“哼”了一聲，低聲說：“等我有能耐得到啥時候，那時我都讓人欺負死了！ ”

有榕有些氣結，這孩子油鹽不進，該怎么說他？ 她耐心地說：“你的同學也不就是欺負你，他們是有口無心，不是什么壞人！ ”

東子倔強地說：“說我爸是神經病，就是壞人，我和他不共戴天！ ”

有榕頭有些暈，幾乎難以站穩，她失望地說：“這么不聽話， 你是想把媽氣死嗎？ ”

東子忙上前，扶住有榕：“媽，我不是氣你，我聽你的話，我盡量不再打架了。媽你別生氣了，我會好好學習的！”

有榕虛弱地坐到石階上， 淡淡地說：“聽話就好！ ”

這時， 一隊學生從操場的另一端列隊跑過，步伐整齊，整個隊伍如一條色彩斑斕的貪吃蛇， 在場地上來回游動。

有榕看著這個長長的隊伍， 不知想起了什么，臉色明朗了許多。她看著身邊的東子，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眼睛里有亮光在閃！

下午一點，有榕趕到吉祥超市。她的一個親戚在這里租了柜臺， 賣各種熟食，下午一點到五點。她幫著親戚在這照應柜臺，已經有一年多了。

有榕的那個親戚， 算是有榕的二姑。人家是個能人，在城里還開著一個成人培訓學校， 有著十幾個老師專門輔導成人考公務員、 各種崗位證書啥的，還做高考生的考前輔導，很掙錢。在超市里租專柜，只能算是個副業。因此，掙不掙錢無所謂。上午有榕二姑在超市盯一會，下午就交給有榕了。

還別說，柜臺里的熟食賣相好，金黃金黃的，看著就讓人有食欲。來買的顧客都說，吃起來相當不錯。因為是老柜臺了，都是回頭客，東西賣起來不緊不慢。

有榕站在柜臺里，先穩穩心神。這幾天事情太多了， 讓她的神經繃得緊緊的，都有點腦仁疼了。她看著超市里悠閑走過的人們，不由地心生羨慕：人家的日子咋過得這么舒坦？ 怎么到了自己這里就是一地雞毛？ 她有些想不通，也懶得再去想，只盯著超市里來來往往的人出神。

“喂，在想啥？”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來，嚇得有榕一個激靈。 抬頭看，那個男人又來了。

眼前的男人四十歲左右， 穿一身得體的休閑裝，身材略微發胖，梳個偏分的發型，齊齊整整，分毫不亂。 模樣說不上帥，但也不丑，臉上永遠是那種招牌似的笑。他說他叫齊豫，是個單身漢，媳婦和自己的哥們跑了，給他留下一個12 歲的小男孩。他是這個柜臺的?？?，而且只會在下午來，每次慢條斯理地買上幾樣熟食， 就倚在柜臺上和有榕聊天。聊天的內容很寬泛，天南地北的，什么都聊。 有榕忙的時候，就不理他， 只有閑下來時， 才和他答對幾句。 那人也不惱， 就在那里看著有榕忙，等有榕閑下來。

男人曾經幾次約有榕出去吃飯，都被有榕謝絕了，她沒時間。男人也不氣餒，仍時不時地發出邀請。好像他一天都沒什么事干，專到有榕這泡蘑菇。有榕也沒法拉下臉趕人家走， 畢竟人家也沒說啥出格的話。

男人見她不說話， 就笑著問她：“是不是累了？你這又上夜班又上白班的，太辛苦了！ ”

“沒事，習慣了！ ”有榕再不答話，就有點不合適了。但是，她暗暗在心里嘀咕：他怎么會知道我還上夜班？他在調查我？

男人搖了搖頭說：“那不行， 女人不能熬夜，對身體不好。你把自己的身體底子弄垮了，以后用什么化妝品、保健品也彌補不回來！ ”

有榕心底苦笑， 我會有錢買化妝品和保健品？她一邊擦拭著柜臺，一邊說：“沒事， 我體格好。 您今天買點什么？ ”

男人一臉痛心地說：“我買什么不重要，主要是擔心你。 ”

有榕強忍著心里的笑意， 說：“謝謝您了！ 我不用您擔心！ ”

男人嘆了口氣說：“哎！ 沒見過這么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算了，說了你也聽不進去。給我隨便拿幾個雞翅，再來半斤牙簽肉。 ”

有榕裝好東西，遞給男人。

男人掃碼付完錢，卻不走，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有榕說：“哎！ 你的臉色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 ”

確實，有榕現在渾身不對勁，小腹抽筋似地疼，身子發軟，臉冒虛汗，她知道，自己痛經的毛病又犯了

偏偏這時，一個滿臉橫肉的女人，拿著一個塑料袋，走到柜臺前，“啪”地一聲，把塑料袋摔在柜臺上，扯開大嗓門說：“哎！賣雞腿的，我小姑子昨天在你這買的雞腿，回去吃完就拉肚子，肚子疼了一宿，你說怎么辦吧！ ”

有榕一下子麻爪了， 她從沒遇到過這種事，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

男人一把抓住那個塑料袋， 指著上面的字，冷冷地說：“這位大姐，你看清楚，你這是在集客超市買的，到吉祥超市鬧什么？ ”

一臉橫肉的女人看了看塑料袋，又看了一眼吉祥超市的店牌， 發覺走錯了地方。她“哼”了一聲，風一樣地出去了。

有榕感激地看向男人， 心里松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小腹的疼痛突然加劇， 下身極不舒服。 她搖晃著彎下腰去，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男人見狀， 請旁邊的柜臺員工照顧一下有榕的柜臺， 然后伸手拉出有榕背了起來。有榕想要掙扎，身體卻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只能喃喃地說：“放我下來！ 放我下來！ ”

男人不搭理有榕， 背著她急匆匆地趕向最近的鎮中心醫院。

急診室里， 戴眼鏡的大夫簡單地檢查了一下，說是痛經加上急性腸炎，開了藥，對男人說：“給你愛人拿藥吧，拿完藥回來這里，要打點滴。 ”

男人沒說什么，笑著出門去拿藥。

有榕咬著嘴唇說：“他不是我愛人！ ”

戴眼鏡的大夫看了一眼有榕，微微一笑，什么也沒說。

男人回來之后，給有榕倒了杯水，讓她把藥片吃了。護士拿過來輸液架，把藥瓶掛上，讓有榕坐好，給她扎上了針頭。護士看一眼男人，囑咐道：“藥可能有些涼，你去找個暖水袋，敷在你愛人的胳膊上，溫溫藥。 ”

男人忙點點頭， 起身出去買暖水袋了。

有榕抬起暈乎乎的頭，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

男人過了好一會才回來。 他拿著暖水袋，還有一條新毛巾。他把暖水袋壓在輸液管上，穩定住，又拿過那塊毛巾， 敷在有榕的胳膊上。 毛巾是濕熱的，一股暖烘烘的感覺，從胳膊傳遞到有榕的心里，她的鼻子有些酸，眼睛有些濕。

男人沒有走， 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 拿著手機看小說。 他看得并不專注，一會兒看一眼有榕藥瓶里的液體，一會兒看看有榕的臉色。

急診室里很安靜， 再沒有患者來就診，大夫在本子上記著什么，可能在寫交接班記錄。

有榕偷眼看向男人， 他的側臉有些像小豪，可是比小豪要成熟得多。他的身上有一種氣質， 微微帶了點書卷氣，又有點玩世不恭的痞氣，讓他有種神奇的魅力！ 那是一種容易讓女人陷落的氣息，或者說嚴重一點，就是女人的毒藥！ 有榕有些納悶：這樣的男人，他的妻子怎么會把他拋棄， 跟別人跑了？ 他們之間，有著怎樣的矛盾，使得兩人分道揚鑣？ 哎，傷腦筋！

屋子里暗了下來， 窗外的太陽已經不見蹤影。 有榕有些著急，看來，晚班上不了啦。給李芬發了一條微信，讓她找領導安排人替她的班。

男人站起身來，看向有榕的藥瓶，里面還有一半多的藥液。 他對有榕說了句：“你等著，我去買飯。 ”沒等有榕回應，就走了出去。

沒多久， 男人就提著兩個透明餐盒走了進來。他笑著對有榕說：“來，吃飯吧！ 你最愛吃的酸菜油渣餡的水餃。 ”

有榕有些懵， 問他：“你怎么知道我愛吃這種水餃？ ”

男人笑笑：“知道一個人的飲食習慣很難嗎？其實也沒啥，我和你二姑以前是同事。 ”

有榕恍然大悟，好些事都想通了。

有榕沒說話， 拿出塑料袋里的筷子，吃了一個餃子，還挺香！

男人歉意地笑笑說：“本來還想拿點蒜汁和醋來的， 但是不好帶， 就沒拿。 ”

有榕笑笑說：“這就已經很麻煩你了！ ”

男人滿不在乎地說：“別那么客氣！ 對了，你好些了嗎？ ”

有榕忙說：“好多了， 已經不疼了！ ”

“那就好！”說著，男人夾起一只餃子，想喂給有榕，有榕紅著臉，躲開了。男人笑笑，沒說話……

周六的時候，有榕帶著兒子，回了一趟老家，看望公婆。

剛一進家門， 就看見鄰居林玉發家的圍墻地基， 已經擠占了自己家的過道。 她沒有理會，直接進了屋。

公爹蜷縮在床頭，眼窩深陷，白發覆蓋整個頭頂。皺紋爬滿了整張臉，就像一片干涸的土地， 隨時都會蕩起塵煙。

婆婆坐在床頭， 絮絮叨叨地聲討著鄰居，說他家侵占了自家的過道，不知悔改，反而振振有詞。自己已經和他家理論了好幾次，也沒啥效果。讓有榕去找村主任， 一定要爭回自己家的過道，那叫“寸土不讓！ ”

有榕把給婆婆買的藥， 放進她手里，安慰道：“媽！ 放心，我會處理這事的！ ”

婆婆攥住有榕的手， 說：“又讓你花錢了！ ”

有榕忙安慰：“媽，沒事！ ”

這時， 東子跑了進來， 拉了拉有榕：“媽，他們又干上了！ ”

有榕出了屋門， 看著給林玉發家幫忙的人，已經開始搬動大石頭，準備壘地基了。有榕轉身回了屋，把公爹放在一床厚被子上，喊來東子，一起把公爹抱了起來，笑著說道：“爸，咱出去曬曬太陽！ ”說著，就走出屋去。

母子倆把老人輕放在林玉發家的地基上，給老人掖好被角。有榕笑著對那些幫忙的人說：“大伙都在??！ 辛苦了，我把公爹抱出來曬曬太陽，大家別見笑哈！ ”

眾人一下子愣住了， 一個大活人坐在地基上，這還怎么干活？有人趕忙去找林玉發，讓他來處理。

林玉發從外面趕回來， 一看這情形，有點懵。但是，他沒有退縮，冷笑著問有榕：“侄媳婦你這是啥意思？ 要來我家碰瓷嗎？ ”

有榕笑著說：“二叔，那可不敢！您是長輩，我怎么敢去您家碰瓷？我只是讓我公爹在自己家里曬曬太陽。 我公爹挺長時間沒露面， 可能都有人忘記他了？當年我公爹作為村干部，可是沒少照顧大家?，F在他身子骨不方便了，不怎么露面了，有些人就忘記了他，也忘記了當初是怎么挨餓的了！ ”

林玉發一怔，他沒想到，有榕的話茬子這么厲害。他訕笑著說：“侄媳婦，你這么說就不對了，你公爹的恩德，大家都沒忘。無論他露不露面，大家伙心里都有數。不過，今天是我家打地基的日子，把大家伙請來不容易，別耽誤活計！ ”

有榕一笑，爽朗地說：“二叔，您這話也不對。 我公爹在自己家的地盤上曬曬太陽，礙著誰的事了？要不我給您家我育才哥打個電話， 讓他回來敘個舊？ ”

林玉發又一怔， 冷笑道：“你把他叫回來有什么用？他是我兒子，還不是要聽我的？ ”

有榕笑笑：“有沒有用， 回來不就知道了！ ”

林玉發冷著臉， 招呼幫忙的人：“辛苦大家伙動一動，別耽誤了活計。”

人們象征性地忙乎起來，可是，都沒有真正下手。笑話，一個大活人坐在地基上，誰敢動？

林玉發惱羞成怒，擼胳膊挽袖子，上前就想把有榕公爹抱走。

有榕緊跟上前一步， 冷冷地說：“二叔，你動一下我公爹試試！ ”

林玉發呆愣在當場， 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這時，村主任李大海邁著小碎步，走了進來，看看林玉發，笑著說：“二叔啊， 今天不巧， 難得我大叔出來曬太陽，我看今天大伙也都乏了，就先到這吧。 你去把飯菜張羅好， 讓大伙喝幾盅，解解乏。我跟我大叔也好久沒聊天了，我們單獨待會。 ”

林玉發借坡下驢，也說：“那好！今天就到這，大伙也辛苦了，都去洗洗，聊會天，飯菜馬上就好！ ”

眾人鬧哄哄地走了。

李大海笑著對有榕說：“弟妹，把我大叔抱回去吧，在外面別著了涼！ ”

有榕看一眼林玉發家的方向，說：“好的大哥，我這就抱回去。 ”

李大海看了看手機，說：“弟妹?。∥铱茨氵€是把林育才叫回來， 你們好好聊聊，他有文化，開通，不是那沒里兒沒面兒的人，你們會把事解決好！對二叔做的這件事，你也別往心里去，他是老腦筋， 愛占個小便宜。 我還有點事，得去鄉里一趟。 對了，你家申報低保的事，我正在辦，快有結果了！ ”

有榕向李大海點點頭， 說著客氣話：“那多謝大哥了， 我自己把這事擺平，不給大哥添麻煩！ ”

送走李大海，有榕的手機響了，是大舅打來的，“榕?。?大舅翻來覆去地想，你和小豪離了吧！ 你過得太苦了，我擔心你把身子骨累垮了， 到老了咋辦？ ”

有榕對著電話里的大舅笑笑：“大舅你別擔心，我啥事都沒有，好著呢！”“哎！你這孩子，就是不聽勸，隨你吧！ ”電話里的大舅重重地嘆息一聲，掛了電話。

太陽逐漸西沉， 暮色緩緩地吞噬一切，有鳥兒凄惶地叫著，在天邊一閃而過。有榕站在屋檐下，看著：子里的花花草草，呆立了許久。

許多年前，小豪還沒有得病，她又是新嫁過來的，看什么都新鮮。這個小院里，處處都留下兩個人的歡聲笑語。那時的小豪帥帥的、酷酷的。小豪買了一部照相機，他倆照照這照照那，覺得哪里都美，哪里都應該被拍下來，留做紀念……

又是一個周日的早晨， 有榕帶著東子，老早就到了市區。他倆站在青山市安康醫院門前，等著開門

有榕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悅：今天是丈夫小豪出院的日子。 經過和林育才的協商， 林家退回了多占的過道，并且向有榕道了歉。她家的低保也辦下來了， 以后家里的困難會減輕一些。

早上等車的時候，齊豫，也就是那個經常光顧有榕柜臺的男人， 給有榕打電話， 說他已經和一個中學教師好上了。 他說那個教師容貌和有榕特別像，他讓有榕送他一個祝福

自從那天他把有榕送去醫院，有榕就在手機里存上了這個溫暖男人的名字。通過接觸，有榕覺得這個男人還是很不錯的，如果沒有和小豪結婚，這個男人還真的是個不錯的人選?？墒?，世上沒有那么多如果，緣分這東西，大多都伴隨著無奈和遺憾！

這時， 東子拉了一下有榕的手，問：“媽！ 我爸啥時出來？ ”

“快了！”有榕摸了摸東子的頭，這孩子最近挺聽話的， 沒有惹禍。 想到這，她柔聲問東子：“最近在學什么？ ”東子想了想說：“老師讓我們背一首詩，說這首詩寫得可好了。 媽，我給你背一遍吧！ ”

“好?。?”有榕很感興趣。東子挺了挺胸，流暢地背了起來：我喜歡這個世界是柔軟的作者：人間草木

我喜歡這個世界是柔軟的一場雪不會壓傷 另一場雪最早最深層的那些雪花也還是乍開放的完整 清潔

我喜歡這個世界是柔軟的一個人不會傷害 另一個人最舊最皺的一張臉下面也還是

《芽一樣的善良 天真有榕靜靜地聽著， 在心里默默地跟著念。這首詩像一條溫暖的小溪，緩緩地流進她的心里。 她喜歡這份融進骨髓的暖意， 這份暖意足以讓那些已經枯萎的花蕾， 再次綻放出美麗的花朵。

有榕有一種沖動， 想去認識這首詩的作者，她有許多的話，想要向作者傾訴。 她相信，在這位作者的眼里，她傾訴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她想去親眼看看，這位作者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她相信，這位作者一定是個女的，只有女人，才會寫出這些美麗的句子！

突然， 東子大叫起來：“媽， 開門了！ ”

有榕向前看去，果然，那扇大門，緩緩地打開了！

她踏著金黃色的陽光， 向著那扇大門走去。

此刻，她覺得，清晨的微風，是那么柔順。 她步履輕快，渾身輕盈，好似回到了過去。她還是那個明眸皓齒、天真爛漫的新娘！